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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被诊断为自闭症,我倾家荡产为他治疗,他开口第一句是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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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诊断书那天,天是灰的。

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孤独症谱系障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我心上刻下血痕。

我老公陈雷,站在我旁边,脸色比天还灰。

他一把抢过诊断书,像是要把它撕碎,但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蛮横,“我儿子怎么会有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是啊,你儿子。

那个在你眼里聪明、安静、只是不爱说话的儿子。

那个在我眼里,两岁半了,还不会叫“妈妈”,眼睛从来不看我,只会一遍遍把积木排成一条直线,推倒,再排,再推倒,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叫他,他不应。

我抱他,他僵硬地挣扎。

我给他讲故事,他眼神空洞,仿佛我的声音只是一阵恼人的风。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可每一次,我的担忧都被他们轻描淡写地盖过去。

“男孩子说话晚,你急什么?”我婆婆嗑着瓜子,眼皮都不抬。

“你就是太焦虑了,自己吓自己。”陈雷皱着眉,从手机游戏里分给我一秒钟的余光。

现在,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我看着陈雷那张写满震惊和否认的脸,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不可能?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可能!医生是骗子?这满世界的自闭症孩子都是演员?”

我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划破了医院走廊里压抑的安静。

陈雷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你冲我嚷嚷什么?是我让他得病的吗?”

“你没让他得病,但你瞎!”我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压抑了几个月的绝望,都化作了恶毒的词语,“你但凡用心看过儿子一眼,我们至于今天才站在这里吗?”

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我们俩,像两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儿子陈诺,我们叫他诺诺,正坐在地垫上,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瓶盖,一遍又一遍地旋转。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毛茸茸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那么好看,那么安静,像个天使。

可他的世界,我们进不去。

婆婆看我们脸色不对,迎了上来。

“怎么了这是?医生怎么说?”

陈雷把诊断书往茶几上一摔,把自己也摔进了沙发里,一言不发。

我婆婆狐疑地拿起那几张纸,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她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荒谬的愤怒。

“胡说八道!”她把诊断书拍在桌上,声音比陈雷还响,“什么症?我看就是现在的医生想挣钱想疯了!我们诺诺好好的,就是内向一点,这叫有病?”

她走到诺诺身边,想去抱他。

“乖孙,来,让奶奶抱抱。”

诺诺像是没听见,依旧专注地转着他的瓶盖。

婆婆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叫喊。

手里的瓶盖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用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困兽般的声音。

这是他典型的崩溃反应。

我婆婆吓得倒退两步,脸色煞白。

“这……这……”

我冲过去,没有碰他,只是蹲在他面前,用最轻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诺诺不怕,妈妈在。瓶盖在这里,妈妈帮你找到了。”

我把那个红色的瓶盖,轻轻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的尖叫和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重新拿起那个瓶盖,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婆K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陈雷坐在沙发里,用手捂着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场仗,只能我一个人打。

我开始像疯了一样查资料,加各种家长群,联系康复机构。

我辞掉了做了五年的设计工作。

交辞职信那天,总监惋惜地看着我。

“林晚,你想清楚了,这个项目做完你就能升主管了。”

我想清楚了吗?

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投入洪流的蚂蚁。

我没有选择。

我卖掉了我们那套一百二十平的婚房,那是我们俩奋斗了快十年才换来的,地段好,带学区。

签合同那天,中介的笔递过来,陈雷的手一直在抖。

“晚晚,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是刻在心上。

“对,必须。”

我们搬进了一个六十平的老破小,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婆婆为此跟我大吵一架,说我败家,说我疯了,说我为了一个“傻儿子”,要把这个家都给毁了。

我没理她。

从她嘴里说出“傻儿子”那三个字开始,我就把她当成了空气。

她没过多久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

“我没这个福气,你们好自为之。”

陈雷没拦。

那个曾经还算温馨的家,就这样散了。

所有的钱,除了留下一点基本生活费,全部投进了诺诺的康复里。

一周五天,每天六个小时。

感统训练,ABA个训,言语课,社交小组课。

每一节课,都是一沓沓的人民币在燃烧。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碎片。

早上六点起床,给诺诺准备早餐,必须是他习惯的那个碗,那个勺子,食物的摆放位置都不能错。

然后开车四十分钟,送他去机构。

我在机构外面的长椅上等他,一等就是一天。

中午吃自己带的冷掉的饭团,或者一个面包。

下午接他回家,继续在家里给他做干预。

一遍遍地教他用手指物,教他看卡片,教他模仿口型。

他像一堵墙。

一堵密不透风的、沉默的墙。

我所有的努力,都像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音。

感统课上,老师让他荡秋千,他会因为前庭失调而尖叫呕吐。

个训课上,老师让他对视,他会用头去撞桌子。

言语课上,老师教他发“a”的音,他只会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我见过他最惨烈的崩溃。

有一次,机构的阿姨不小心把他用来安抚自己的那根蓝色毛线绳当垃圾收走了。

他疯了。

他用头撞墙,用牙齿咬自己的手背,把自己的脸抓出一道道血痕。

几个老师都按不住他。

我冲进去,把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任凭他用拳头砸我的背,用牙齿咬我的肩膀。

我能感觉到牙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我没松手。

我只是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哭着说。

“诺诺,妈妈在,妈妈在,别怕,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安静下来,像一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小兽,在我怀里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陈雷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他看到我肩膀上的牙印,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又闹了?”

我没说话。

他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根烟。

我接过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晚晚,”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的哀求,“我们……放弃吧。”

我猛地转头看他。

“你说什么?”

“我说放弃吧!”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像是要压过自己的心虚,“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我们卖了房子,花光了积蓄,得到了什么?他还是那个样子!你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放弃?”我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陈雷,你说的是人话吗?那是你儿子!你让我放弃他?”

“我没说放弃他!我的意思是,别再搞这些没用的治疗了!就把他当个特殊的孩子养着,好吃好喝供着,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逼他,逼我们自己?”

“养着?像养个宠物一样养着吗?等我们老了,死了,他怎么办?谁来养他?送去福利院,被人欺负,被人打骂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陈雷,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无奈,最后都化成了一片死寂。

“你已经疯了。”

他站起来,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日子还在继续。

我变得越来越“抠门”。

菜市场只买打折的菜,衣服只穿以前的旧款,化妆品早就过期了,扔在角落里积灰。

我学会了跟机构的老师套近乎,希望能多“偷师”一点技巧。

我学会了跟别的家长交换康复心得,哪怕只是为了抱团取暖。

那个圈子很小,也很压抑。

我们每天谈论的,都是孩子今天有没有进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对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我们分享彼此的崩溃,也分享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有一次,一个妈妈在群里说,她儿子会叫“妈妈”了。

整个群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发着“恭喜恭喜”的表情包。

我看着手机屏幕,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的诺诺,什么时候才能叫我一声“妈妈”?

哪怕是无意识的,也好啊。

钱,很快就见底了。

我开始找一些可以在家做的零活。

给公众号写稿,做设计外包,帮人P图。

经常是哄睡了诺诺,凌晨一两点,我再爬起来,对着电脑熬到天亮。

有一次我实在太困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我看到诺诺就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黑得像两颗深不见底的潭水。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在关心我。

我心里一热,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诺诺,你……”

我的手还没碰到他,他就猛地后退一步,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空洞和警惕。

然后,他走到桌边,拿起我画了一半的设计图,面无表情地,撕成了碎片。

那一刻,我所有的疲惫、委屈和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

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碎纸片,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母亲。

陈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从一周一次,到一个月一次。

每次回来,都只是扔下一笔钱,然后匆匆离开。

我们之间,除了钱,和儿子,再也没有别的话题。

有一次他回来,我正在给诺诺做训练,让他把不同颜色的圈圈套在相应的柱子上。

这是个很基础的项目,我们已经练了上千遍。

但他还是会出错。

我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扶着他的手。

“诺诺,看,红色,放到红色的柱子上。”

他突然烦躁起来,一把将所有的圈圈都扫到了地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蹲下去捡。

陈雷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有意义吗?”他说。

我捡东西的手一顿。

“你每天就做这些?像个驯兽师一样?”

我站起来,看着他。

他的脸上,满是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不然呢?”我问,“像你一样,当个甩手掌柜,把他当不存在吗?”

“林晚,你讲点道理。”他皱起眉,“我不是在挣钱吗?没有我挣钱,你们俩拿什么去治病,拿什么生活?”

“所以,你给钱,你就了不起了?你就有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了?”我冷笑,“陈雷,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几年,你抱过他几次?你陪他玩过几次?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替他说了出来,“在你心里,他可能已经不是你儿子了,只是一个拖累,一个让你在外面抬不起头的负担。”

“你简直不可理喻!”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

“我不可理喻?”我指着门口,“那你走啊!你去找那些可理喻的人过去!这个家,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最后,他红着眼,指着我。

“林晚,离婚吧。”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表情竟然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好。”我说。

没有挽留,没有哭闹。

我甚至觉得,我也解脱了。

我们很快办了手续。

他把这套老破小的房子留给了我,每个月支付诺诺的抚养费和一半的治疗费。

他做得仁至义尽。

但我知道,他是逃了。

从这个被儿子“绑架”的牢笼里,仓皇地逃走了。

他离开那天,没有回头。

我抱着诺诺,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车流里。

诺诺依旧没什么反应,手里摆弄着他的小汽车模型。

我摸了摸他的头。

“诺诺,以后,就只有我们娘俩了。”

他没看我。

我以为我会崩溃,但并没有。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生活还得继续。

为了挣更多的钱,我把诺...诺送去了全日制的机构。

早上送去,下午五点接回来。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设计。

工资不高,但时间相对自由。

我的人生,像一个被精确计算过的时钟。

上班,下班,接孩子,做饭,做干预,睡觉。

两点一线,周而复始。

我不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不买新衣服,不看电影。

我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系在诺诺一个人身上。

他有了一点点进步,比如能安稳地坐十分钟,能自己用勺子吃饭,哪怕吃得满地都是,我都能开心一整天。

他在机构跟小朋友发生冲突,或者又一次崩溃,我的心情就会跌入谷底。

我像一个在钢丝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点脆弱的平衡。

时间就这么过了三年。

诺诺六岁了。

他长高了,眉眼间越来越像陈雷。

但他还是不说话。

一个字都没有。

医生说,六岁是语言发展的最后关键期,如果再不开口,以后开口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我疯了一样,给他加了更多的言语课。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上面。

我每天对着他说话,不停地说。

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

我给他讲故事,念唐诗,唱儿歌。

我指着世界万物,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诺诺,看,这是苹果,苹果,apple。”

“诺诺,这是小狗,汪汪叫的小狗。”

“诺诺,叫妈妈,妈——妈——”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或者,看着我身后的某一个虚空。

他的眼神,有时候让我觉得害怕。

那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不想说。

他在用他的沉默,惩罚我,对抗我。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一定是疯了。

我怎么能这么想我的儿子?

我为他付出了全部,我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他怎么会恨我呢?

那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一个我早就已经忘记了的日子。

我加完班,匆匆赶去机构接诺诺。

路上,我路过一家蛋糕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去,买了一块最小的提拉米苏。

我想,也该给自己一点甜头了。

回到家,我把蛋糕放在桌上,插上了一根蜡烛。

我把诺诺抱在怀里,让他坐在我的腿上。

他今天似乎格外安静,没有挣扎。

我点燃蜡烛,昏黄的火光,映着我们母子俩的脸。

“诺诺,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柔声说,“妈妈许个愿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希望我的儿子,能开口叫我一声“妈妈”。

我睁开眼,吹灭了蜡烛。

我对诺诺笑了笑。

“好了,我们吃蛋糕。”

我切了一小块,用勺子喂到他嘴边。

他没有张嘴,只是看着我。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聚焦在我的脸上。

那不是我熟悉的、空洞的眼神。

那里面,有东西。

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诺诺?”我试探着,声音都在发抖。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一个极其微弱的,沙哑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他说了一个字。

不,是三个字。

清晰的,缓慢的,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漠。

他说:

“我恨你。”

我愣住了。

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蛋糕也摔了,奶油糊了一地。

我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那三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我倾家荡产,我放弃事业,我众叛亲离,我熬干了心血,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六年。

整整六年。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就是这一句?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荒谬感和痛苦,像海啸一样,将我瞬间淹没。

我看着他。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说话的,根本不是他。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黑色的瞳孔里,映出我扭曲的、难以置信的脸。

“你……说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锯子,在拉扯着空气。

“你再说一遍。”

他看着我,嘴唇又动了动。

这一次,更清晰了。

“我。恨。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心脏。

“啊——!”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我腿上推了下去。

他摔在地垫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

我站起来,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

我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扫到了地上。

蛋糕,盘子,水杯,花瓶……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我冲进他的房间,那个我为他精心布置的、充满了各种感统玩具和认知卡片的“康复室”。

我把他辛辛苦苦搭好的积木高塔,一脚踹倒。

我把他按颜色分类放好的串珠,一把扬了出去,五颜六色的珠子,像冰雹一样,撒了一地。

我把他那些宝贝得不得了的小汽车模型,一个一个,狠狠地砸在墙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边砸,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的人生,我的事业,我的尊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啊!”

“六年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我当牛做马,我活得像条狗!我就是盼着你有一天能好起来!能叫我一声妈妈!”

“结果呢?结果你就给我这个?”

“陈诺!你没有心!你是个魔鬼!你就是来讨债的!”

我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最后,我没力气了。

我瘫坐在满地的狼藉之中,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我哭了多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把这六年,不,是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

当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

我抬起头,看到诺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看着满地的狼藉,和狼狈不堪的我。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悯的平静。

他走过来,踩着一地的碎片,走到我面前。

然后,他蹲了下来。

他伸出小小的、冰冷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浑身一僵。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我。

然后,他又开口了。

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刻骨的冷漠。

他说:“你,也恨我。”

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也恨他?

我怎么会恨他?

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用命在护着的人。

可是……

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瞬间。

在他又一次崩溃,在公共场合引来无数异样目光时,我心里闪过的那一丝羞耻和恼怒。

在我熬夜工作,被他无意义的尖叫打断时,我心里涌起的那一股烦躁和怨恨。

在我看着别的孩子活泼可爱地叫着“妈妈”,而他只会沉默地转着瓶盖时,我心里滋生的那一阵绝望和不甘。

在我被陈雷指责,被婆婆嫌弃,被全世界抛弃,独自一人扛起这一切时,我对着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心里暗暗滋生的那个念头——

“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辛苦?”

我……真的恨过他。

不是时时刻刻。

是在那些我撑不下去的、被绝望淹没的瞬间。

我恨的,不是他这个人。

我恨的,是这个病。

是这个病带给我的一切苦难。

是这种永无止境的、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而他,是这一切苦难的载体。

所以,我恨了他。

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他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无法表达的身体里。

他用他那颗敏感得超乎常人的心,接收到了我所有压抑在心底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负面情绪。

他感受到了我的怨恨。

所以,他也恨我。

这个“恨”,不是报复。

而是一种……回应。

他是用我能听懂的方式,回应了我隐藏的情绪。

我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虚无。

那里面,映出了我的灵魂。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这一次,我没有哭喊,只是无声地流泪。

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脖颈上。

他小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他就那么静静地让我抱着,小手,依旧搭在我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说,“诺诺,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我的道歉。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裂开了一道缝。

虽然,是以一种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没有急着去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我带着诺诺,去了海边。

我们什么都没做。

就是坐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也吹散了我心里积压了六年的阴霾。

诺诺很安静。

他没有玩沙子,也没有去追逐海浪。

他只是坐在我身边,看着远方的海平线。

看了很久很久。

我突然意识到,这六年来,我都在逼他。

我逼他看我的眼睛。

我逼他听我的声音。

我逼他进入我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他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一片落叶的纹路,一束穿过窗帘的光线,一阵海浪的声音,就已经是全部。

而我,像一个粗暴的闯入者,硬要拖着他,去看我认为更“精彩”的风景。

我的爱,是不是一种绑架?

我的付出,是不是一种枷 ઉ?

“我恨你。”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敢于面对的门。

门后,是他真实的感受。

也是我真实的自己。

从海边回来,我给陈雷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边很吵,有音乐声,有女人的笑声。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陈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诺诺会说话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会说话了。”

“他……他说了什么?他叫你妈妈了?”他急切地问,语气里充满了期待。

我沉默了一下。

“没有。”

“那他说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说:“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恨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震惊,错愕,然后,可能是如释重负。

看,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吧?连孩子都恨你。你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

我不想去猜了。

“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晚上,我开始收拾屋子。

我把那些摔碎的玩具,一点一点地捡起来。

诺诺就坐在旁边看着我。

我捡起一个摔掉了轮子的小汽车。

“这个,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我说,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把汽车递给他。

他接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那个坏掉的小汽车,轻轻地,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然后,他又开口了。

“修。”

一个字。

简单,清晰。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

“好,妈妈给你修。”

那一天之后,诺诺的话,开始一点点多起来。

但都非常简短。

“水。”

“饭。”

“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珍贵的钻石,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他不再是那堵沉默的墙了。

他开始用他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

虽然,这个过程,依旧充满了艰难。

他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崩溃。

他还是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刺眼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

他还是会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他开始允许我,走进他的世界。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旋转的瓶盖。

有时候,他会把他画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画,拿给我看。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奇怪的默契。

我不再强迫他做任何他不喜欢的事情。

我不再用“正常孩子”的标准去要求他。

我开始学着,去尊重他的节奏,他的世界。

我甚至,开始能看懂他的一些“语言”。

当他反复开关灯的时候,我知道,他不是在捣乱,他是在告诉我,他有些不安。

当他把所有的玩具都排成一条直线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建立他内心的秩序感。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

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孩子。

他只是,用着和我们不同的语言和方式,在努力地生活。

有一天,我带他去公园。

他看到一个小朋友在吹泡泡。

五彩斑斓的泡泡,在阳光下飞舞。

他看得入了迷。

我走过去,问那个小朋友的妈妈,可不可以也让我们玩一下。

我把泡泡棒递给诺诺。

他学着那个小朋友的样子,鼓起腮帮,用力一吹。

一串串美丽的泡泡,从他嘴边飞了出来。

他看着那些泡泡,愣住了。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扬起。

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是那种无意识的、神经性的抽动。

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灿烂的笑容。

阳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装满了星星。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六年所有的苦,都值了。

我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重启键。

我开始重新拾起我的专业。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专门做一些儿童相关的设计。

我的客户里,有很多和诺诺一样的特殊孩子的家长。

我们一起交流,一起想办法,设计出更适合这些孩子使用的产品和教具。

我的生活,依旧很忙,很累。

但我不再感到绝望。

因为,我找到了我的价值。

我和诺诺,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刺猬。

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温暖着彼此。

“恨”这个字,他再也没有说过。

他也没有说过“爱”。

我知道,也许这辈子,我都等不到那一句“妈妈,我爱你”了。

但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工作,像往常一样,去他的房间看他。

他已经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安静的睡颜上。

我帮他掖了掖被子,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含糊不清的呓语。

“……妈……”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我猛地回头。

他还在睡着,只是翻了个身。

是我听错了吗?

是我的幻觉吗?

我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腿都麻了。

我不知道那一声,是不是真的。

但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个窟窿,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地填满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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