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新来了女同事,叫王翠兰。当搬砖工清一色全是男人的沉闷空气里,突然闯入了女性身影,如同旷野上刮过一阵陌生的风,搅乱了原本单调的呼吸和步调。她在工地宿舍中竟占据了一席之地,蜷缩在角落里搭起的小帆布床上,仿佛一枚投入滚水中的冰块。她那纤瘦的身影,扛着几乎压弯腰的砖块和沉甸甸的泥袋,宛如负重的蝶翅奋力拍打喧嚣的沙尘。几个男工的眼神便如蚊蝇在日光下盘桓,嗡嗡地追着她流汗的颈背,带着黏腻的探究与喧嚣的私语游走在她周围。王翠兰只管埋着头,灰扑扑的面容无一丝涟漪,在灼人的烈日下继续沉默地向前走着,仿佛要将自己深深种进这糙砺的地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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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我拖着散了架的身子正要往简陋的床铺上砸,一只手却突然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昏黄光线里,王翠兰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稀薄的光,手里捧着个搪瓷缸。“阿强,”她的声音有点低,“给你,垫垫肚子。”搪瓷缸里盛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白面条,浮着几点油星,汤却热得灼人。我愣怔着,竟没伸出手,喉结动了动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执意又往前递了递,手腕微微发颤。她脸上的神情不像是施舍,反而更像是一种急迫的交换;她的眼睛里,有种沉甸甸的渴望,压得人胸口微微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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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之后,我们似乎多了一层默契,像屋檐下不得不挤在一起避雨的生灵。下工的路上多了她一步不落的陪伴,我闷重的脚步声旁边竟有了她轻盈的影子。有一回,她失足踩进泥潭中,我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摇晃的身体。她瘦小的肩膀在我臂弯里只是一点单薄的温热,手心却如同干涸的土地一般粗糙。沉默中我们往前走,她的脚步竟微微放缓了。不知何时起,我心底那片麻木的冻土里,竟不知不觉扎进了纤弱又倔强的根须,悄悄顶裂了硬壳。她像一滴坠落凡间的春雨,却在我干涸得几乎龟裂的卑微心田里,猝不及防地蓄起了一池小小的涟漪。我开始咀嚼起这意外降临、如草芥般不值一提的温存,直至几乎生出贪恋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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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到平地骤然起惊雷。那日午后刚过,王翠兰在楼底下大声惊叫我的名字,声音如同裂帛般凄厉地撕破了工地上空的喧嚷。抬头只见脚手架上坠下的钢管带着沉闷的咆哮,撕裂了静止的空气。那一刻我的双脚像被钉在原地,大脑一片混沌。等意识回归的瞬间,却只感觉身体被一阵猛烈的力量重重推开!待我踉跄着站稳,扭头只见王翠兰被狠狠撞倒在地,脸几乎紧贴住一根斜插在沙土中的钢筋!一根钢管如同巨蟒一样,挟着沉沉风声轰然砸在了她倒下的地方,离她的头仅仅寸余!
时间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陷落进泥泞的深塘里。那天起,我白天照旧搬着一块块冰冷沉重的砖石,肩胛骨被压得生疼;可傍晚回到窄床躺倒,脑子里除了工地灰冷的场景,竟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像一块被烈日晒干了所有痕迹的荒地。几天后的清晨,工头忽然面色凝重地递来消息:“王翠兰找你,人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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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王翠兰静静地躺着,额角一片青紫分外刺目,左臂被绷带厚厚缠裹悬吊在胸前。那一刻,我那原本荒芜的心像在旱地里猛然塌陷了一块。她却在我靠近床边时忽然转过脸来,眼睛定定地望住了我——那眼神中涌动的痛楚如此稠厚,几乎搅得病房里昏暗的空气都停滞了流动。毫无征兆地,一颗泪滴从她眼眶滚落下来。她动了动嘴唇,只溢出些破碎的字句:“都怨我啊……” 话语却倏然哽在喉咙里,再也接续不上。病房里霎时便只剩了她压抑着的、急促的喘息声。
泪光后面仿佛突然照见两年前那个请我面条的女孩,那份最卑微却带着灼热的纯真关怀。原来她始终都在,一直是我在困顿里不敢直视的一捧微光。看着她紧咬的嘴唇和悬垂的伤臂,我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指尖却在距她面颊寸许的地方生生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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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怨谁。”我吸着气,努力让每一个字像沉甸甸的砖块一样结实、掷地有声,“这条命,不是你硬生生从钢筋底下捞出来的吗?” 此刻所有的苦涩最终落回那一点微光里:那些压得人脊梁疼痛的砖块,那搪瓷缸灼热的汤面,眼下刺目的白色绷带和她潮湿的脸颊——原来皆是命运的砖石,一块一块,垒成了此刻我胸膛里难以言喻的酸痛,它远比任何钢筋重创来得钝,却也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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