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票是周五下午的。
硬座,七个小时。
手机震了一下,是张伟发来的微信。
一个笑脸表情,跟着一句:“兄弟,几点的车?”
我回:“四点半,到你那儿估计半夜了。”
他秒回:“行!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让你嫂子去接你!”
后面跟了个“OK”的手势。
我看着“你嫂子”那三个字,愣了半天。
有点陌生。
非常陌生。
毕业五年,我和张伟的联系,几乎全靠朋友圈的点赞,和过年时群发的祝福。
他要结婚的消息,也是在一个早就死了的大学宿舍群里宣布的。
一条结婚照的链接,配文:兄弟们,我下个月十八号办,有空来喝杯喜酒。
下面稀稀拉拉几句“恭喜”。
有人问在哪儿办。
张伟回了三个字:在老家。
群里就彻底安静了。
张伟的老家,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县城,地图上得放大好几倍才能找到。
从我这儿过去,没有直达高铁,只有一趟绿皮车。
晃晃悠悠,七个钟头。
群里一个在北京的同学说:“太远了啊,阿伟,恭喜恭喜,份子钱我微信转你。”
张伟回了个“感谢”的抱拳。
其他人纷纷效仿。
“恭喜啊,祝新婚快乐!”
“百年好合!”
“份子钱转了哈,人就不去添乱了。”
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
我不想去。
真的。
工作忙,项目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了去这两天,我得熬好几个通宵。
而且,太远了。
时间成本,金钱成本,都高得离谱。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们没那么熟了。
大学时,我们是睡上下铺的兄弟。
一起翘过课,一起在网吧包过夜,一起喝多了在操场上鬼哭狼嚎,说将来要在一个城市买房,当一辈子邻居。
可毕业就是一道分水岭。
他回了省会,进了家大公司,顺风顺水。
我留在我们上大学的这个二线城市,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半死不活。
生活轨迹一旦错开,共同话题就越来越少。
一开始还偶尔打打电话,后来变成微信聊天,再后来,就只剩下点赞了。
他的朋友圈,是越来越贵的车,越来越高端的饭局,和各种我不认识的人的合影。
我的朋友圈,是深夜的加班餐,是甲方奇葩的需求,是偶尔一次出门透气的风景照。
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这份友谊,早就被时间冲刷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在12306上,订了那张硬座票。
为什么?
我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翻开旧相册,看到一张我们四个室友在宿舍楼下的合影。
照片上的张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搂着我的肩膀,笑得像个傻子。
阳光正好,青春正好。
我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曾经搂着我肩膀的兄弟,穿上西装,为人夫婿的样子。
也想去确认一下,那段记忆,到底是不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在怀念。
我给红包里塞了一千块钱。
不多,也不少。
对于我现在的收入来说,有点肉疼。
但我想,这是大学睡我上铺的兄弟的婚礼,值得。
我在红色的钞票外面,又包了一层红纸,上面写: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落款是我的名字,陈阳。
我想,他看到我的名字,应该会很高兴吧。
毕竟,我是唯一一个,从那么远的地方,坐着绿皮火车,去参加他婚礼的大学室友。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一点点后退。
车厢里一股泡面和脚臭混合的复杂气味。
很熟悉,很怀旧。
像极了大学时,我们每次假期结束,从各自老家返校的场景。
那时候,张伟总会带一大包他妈妈做的酱牛肉。
上了车就迫不及不及待地打开,整个车厢都是那股霸道的香味。
他会先撕下一大块,塞到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尝尝,我妈的手艺,绝了!”
我嚼着牛肉,看着他被油光浸染的,兴奋的脸。
那一刻,我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思绪飘得很远。
手机又震了。
还是张伟。
“对了,兄弟,忘了跟你说,我这边明天实在太忙了,酒店都订满了,你可能得自己找个地方住。”
我盯着那行字。
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
“没事,我自己找。”我回。
“好兄弟!谢了!明天早上到了给我电话!”
他又发来一个笑脸。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闭上眼睛。
车厢的晃动,像一个摇篮。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
后半夜,我被旁边大哥的呼噜声吵醒。
车厢里一片黑暗,只有过道微弱的灯光。
我打开手机,开始在各种APP上找酒店。
张伟家那个县城,真的太小了。
APP上能搜到的酒店,就那么几家。
好一点的,无一例外,全部显示“已订满”。
剩下的,都是些看上去就不太靠谱的小旅馆。
照片昏暗,评论区里充斥着“卫生差”“隔音不好”“有小卡片”之类的字眼。
我皱着眉,翻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家看上去稍微“正常”一点的。
预订成功后,我给张伟发了条微信。
“酒店我订好了,在XX路上的如家。”
我想,他至少会问一句,多少钱,或者说一句“辛苦了”。
我等了很久。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那边也没有任何回复。
可能睡了吧。
我安慰自己。
毕竟,明天他要当新郎,肯定很累。
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
凌晨一点,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那个小县城的火车站。
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
站前广场空空荡荡,只有几辆黑车趴在路边。
我给张伟打电话。
“嘟…嘟…嘟…”
响了很久,没人接。
我又打了一遍。
还是没人接。
黑车司机凑过来,“兄弟,去哪儿?”
我报了酒店的名字。
“五十。”司机吐出一口烟。
“这么近,五十?”我有点惊讶。
“半夜就这个价,爱走不走。”司机一脸不耐烦。
我叹了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一股浓重的烟味,音响里放着吵闹的土味嗨曲。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陌生的街景。
心里越来越沉。
到了酒店,前台小哥睡眼惺忪地给我办了入住。
房间很小,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床单上有一块黄色的污渍。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打开。
和衣躺在床上,给张伟发了最后一条微信。
“我到酒店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然后,关机,睡觉。
第二天,我被一阵鞭炮声吵醒。
天已经亮了。
我拿起手机开机,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张伟没有回我。
我洗了把脸,换上为这次婚礼特意买的一件新衬衫。
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一脸疲惫。
算了,来都来了。
我对自己说。
婚礼在县城最大的一家酒店举行,叫“金碧辉煌大酒店”。
名字很俗气,但外面停满了豪车,气派十足。
门口摆着巨大的拱门,上面是张伟和他妻子的婚纱照。
照片上的张伟,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笑得春风得意。
那个穿着发白T恤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大厅里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小孩在追逐打闹,大人在高声谈笑。
我一眼就看到了张伟。
他和他妻子,穿着中式礼服,站在门口迎宾。
他正忙着给一个看上去像领导模样的人点烟,满脸堆笑,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不过十米的距离。
但这十米,像一条跨不过去的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张伟。”我开口。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他又给旁边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递上喜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大了一点。
“张伟!”
他终于听到了。
他转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那表情,不是惊喜。
是茫然。
好像在努力回忆,我是谁。
一秒,两秒。
他终于想起来了。
“哦!陈阳!你来了啊!”
他的热情,非常标准,也非常客套。
像是在对待一个不太熟的生意伙伴。
“嗯,来了。”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红包递过去,“恭喜。”
他旁边的伴郎眼疾手快地接过红包,塞进一个包里。
张伟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很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进去坐,随便坐!”
说完,他立刻又转向了另一波刚到的客人,脸上重新堆起那种热络的笑容。
“哎呀,王局,您可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他没问我什么时候到的。
没问我住在哪儿。
没问我累不累。
甚至,没多看我一眼。
我就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NPC,交出了道具,然后被迅速地遗忘在原地。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随便坐”。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环顾四周。
大厅里摆了四五十桌。
每一桌都坐满了人。
他们互相敬酒,大声说笑,划拳,气氛热烈。
但没有一桌,是我认识的。
没有一个空位,是为我留的。
我像一个误入别人派对的陌生人,局促不安,无所适从。
我找到一个角落里的桌子。
这一桌,看上去像是凑数的。
坐着几个老人,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他们都在低头玩手机,或者逗孩子,彼此之间也没什么交流。
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没有人看我。
没有人问我“你是谁”。
我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我拿出手机,想给张伟发个消息,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同学来。
打开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我发的那句“我到酒店了”。
下面空空如也。
我把手机又放回兜里。
算了。
菜陆续上来了。
很丰盛。
鸡鸭鱼肉,海鲜大餐。
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同桌的人开始动筷子。
那个带孩子的女人,把一整盘大虾都端到了自己面前,旁若无人地剥给孩子吃。
一个老人,把转盘转到自己跟前,用自己的筷子,在一盘梅菜扣肉里翻来翻去,挑走了所有的肉。
没有人说话。
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面前,只有一盘凉拌黄瓜。
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又酸又涩。
婚礼仪式开始了。
司仪在台上用一种打了鸡血的语调,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
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
张伟和他妻子走上台。
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和起哄声。
我也跟着鼓掌。
手拍得通红,心里却一片冰冷。
我看着台上的张伟。
他意气风发,满面红光。
那是他的人生高光时刻。
而我,只是一个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背景板。
我突然想起,大三那年,我失恋了。
一个人在宿舍喝闷酒。
张伟知道了,二话不说,从网吧跑回来。
他抢过我的酒瓶,说:“哭个屁!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吗?走,哥带你吃肉去!”
他拉着我,去了学校后面那家我们最爱吃的新疆馆子。
点了一大盘烤羊排,十串大腰子,还有一箱啤酒。
我们从晚上八点,一直喝到半夜两点。
我一边哭,一边骂。
他一边陪我喝,一边听我骂。
最后,我喝趴下了。
是他,把我从饭馆一路背回了宿舍。
一米八的个子,背着我这个一百四十斤的胖子,走了两公里。
回到宿舍,他把我扔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然后自己去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给我买好了早饭。
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两个肉包子。
他把早饭放在我桌上,拍了拍我的头,说:“行了,多大点事儿。天涯何处无芳草,改天哥再给你介绍一个。”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是我亲哥。
可现在,那个会把我从饭馆背回宿舍的兄弟,那个会给我买早饭的兄弟,去哪儿了?
是被台上那个油头粉面的新郎,吃了吗?
司仪开始让新郎新娘敬酒。
张伟端着酒杯,带着他妻子,一桌一桌地走过来。
每到一桌,都引来一阵欢呼。
“新婚快乐!”
“早生贵子!”
“来,喝了这杯!”
张伟满脸通红,来者不拒。
他笑得很开心,很真诚。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
十桌,五桌,三桌。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我甚至想好了,等他过来,我要跟他说什么。
我要说:“阿伟,真为你高兴。”
然后,我要和他碰一下杯,一饮而尽。
他过来了。
他走到了我们旁边那一桌。
那一桌,坐的好像是他家的什么亲戚。
他笑得更灿烂了。
“大伯,大娘,谢谢你们能来!我干了,你们随意!”
他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然后,他转身。
我以为他会走向我这一桌。
我甚至,已经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但是,他没有。
他直接,绕过了我这一桌。
走向了另一边。
就好像,我这一桌,是透明的。
我举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越来越慢。
我看到同桌的那个女人,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剥虾。
那几个老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
我成了这个热闹婚宴上,唯一的一个笑话。
一个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自取其辱的,傻子。
我慢慢地,放下了酒杯。
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清脆的声响。
我站了起来。
椅子在劣质的瓷砖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旁边那桌敬酒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张伟也看到了我。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
他大概在想,这个人,要干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大厅门口走去。
我的脚步很稳。
背挺得很直。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疑惑,有幸灾乐祸。
我不在乎。
我走到门口。
那里摆着一张长条桌,就是收礼金的地方。
两个女人,正在埋头数钱,记账。
桌子上,堆满了红色的红包。
我停了下来。
我在那堆红包里,翻找着。
“哎,你干什么?”一个女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
我没理她。
我找到了。
那个红包,我认识。
是我在楼下文具店买的,上面有一对烫金的鸳鸯。
最重要的是,我在落款处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习惯性地在“陈阳”两个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只有我自己才懂的太阳符号。
那是我的签名。
我拿起那个红包。
“喂!你把红包放下!”另一个女人也站了起来,声音尖锐。
大厅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捏着那个红包,转身,看向大厅中央。
张伟和他妻子,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他的父母,亲戚,朋友,领导,也都看着我。
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张伟。”
“我,陈阳。”
“坐了七个小时的硬座,从一千公里外的地方过来,参加你的婚礼。”
“我不是来吃一顿饭的。”
“我是来见一个朋友的。”
“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我顿了顿,环顾四周。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这个婚礼上,没有我的朋友。”
“只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忙着跟王局李总套近乎的,张先生。”
“所以,这个红包,送错了人。”
我举起手里的红包,晃了晃。
“我千里迢un来,为的是情分。既然情分没了,这钱,也就没必要留下了。”
“一千块钱,不多。但这是我加班一个星期的血汗钱。”
“与其给你拿去给王局李总换笑脸,不如我留着,给自己买两件好点的衣服。”
说完,我把那个红包,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我转过身,昂首挺胸地,走出了“金碧辉煌大酒店”。
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
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自由的空气。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身后是一片怎样的鸡飞狗跳。
张伟可能会追出来。
可能会打电话。
可能会在微信上骂我。
都无所谓了。
从我拿回那个红包的瞬间,我和他,就彻底结束了。
那段睡在上铺的青春,那碗热腾腾的豆浆,那盘香喷喷的酱牛肉。
都随着我决绝的转身,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过去。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县城很小,也很破旧。
街道两旁的店铺,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骑着改装过的电动车,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掏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买了一张最近的,返回我那个城市的火车票。
还是硬座。
四个小时后出发。
我找了个路边的面馆,走进去。
“老板,一碗牛肉面。”
“好嘞!”
面很快就上来了。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面很劲道,牛肉很烂糊,汤很鲜。
这是我这两天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吃完面,我去了火车站。
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戴上耳机。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出“张伟”两个字。
是微信电话。
我看着那个名字,闪烁,跳动。
一秒,两秒,三秒。
我按下了红色的拒绝键。
然后,长按他的头像。
删除。
拉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世界清静了。
火车启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这个陌生小城的灯火。
一盏,一盏,迅速地后退,模糊,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就像我和张伟的友谊。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口袋里的那个红包,有点硌人。
我把它拿出来,拆开。
十张崭新的,红色的钞票。
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然后,我笑了。
笑得有点想哭。
回到我自己的城市,已经是深夜了。
我走出火车站,一股熟悉的,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打了一辆车,回家。
打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阳台。
推开窗户,楼下马路上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
远处,是城市璀璨的霓虹。
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张钞票。
在夜风里,一张一张地数着。
然后,我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
点了一份最贵的,一百二十八块钱的日式鳗鱼饭。
又点了一瓶冰镇的,三十块钱的朝日啤酒。
支付的时候,我毫不犹豫。
半个小时后,外卖到了。
我打开餐盒。
烤得焦香的鳗鱼,铺在晶莹的米饭上,刷着一层亮晶晶的酱汁。
我打开啤酒,对着窗外的夜景,轻轻碰了一下。
“敬自己。”
我轻声说。
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苦涩的麦芽香。
很爽。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鳗鱼,放进嘴里。
肥美,软糯,入口即化。
好吃。
真的好吃。
比金碧辉煌大酒店里的任何一道菜,都好吃。
我一边吃,一边喝。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那段逝去的友谊哭。
我是在为那个,坐了七个小时硬座,只为去证明自己是个傻子的,我自己哭。
也是在为那个,终于懂得取悦自己,终于懂得什么叫“情分”和“体面”的,我自己哭。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
我拿起手机,看到大学宿舍群里,有99+条未读消息。
我点了进去。
炸了。
彻底炸了。
群里一个在北京的同学,就是那个最早说要转账的,叫李哲。
他@了所有人。
“!你们听说了吗?陈阳在张伟婚礼上,把红包给拿回来了!”
下面立刻有人回复。
“真的假的?!”
“什么情况?细说!”
另一个在上海的同学,赵磊,发了一段语音。
我点开。
“我刚跟张伟打完电话,他气得快疯了。说陈阳去了,一句话不说,坐那儿黑着个脸,他去敬酒,陈阳直接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把红包拿走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给数落了一顿,说他不配当朋友。我天,场面一度非常尴尬,他爸妈脸都绿了。”
群里瞬间沸腾了。
“牛逼啊!陈阳!”
“这哥们儿还是这么刚!”
“到底怎么回事啊?张伟怎么惹他了?”
李哲又发了一句:“我听张伟那意思,好像是说他太忙了,没顾上招待陈阳。陈阳觉得被冷落了。”
“就因为这个?不至于吧?”
“嗨,你们不知道陈阳那脾气,最看重这个。估计是真伤心了。”
“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太不给张伟面子了吧?”
“就是啊,这以后还怎么做朋友?”
“做什么朋友,这不已经掰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有人觉得我做得对,够爷们儿。
有人觉得我太冲动,不顾全大局。
还有人,在悄悄地打探,我到底随了多少钱。
我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翻着聊天记录。
像在看一出与我无关的滑稽剧。
张伟一直没有在群里出现。
我猜,他现在应该没脸出现。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起床,洗漱。
镜子里的我,虽然还有点憔悴,但眼神,比前两天亮了很多。
我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
煎蛋,烤面包,一杯热牛奶。
吃完后,我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前几天积压的工作。
甲方发来的修改意见,密密麻麻,一片红色。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耳机,投入到工作中。
一下午,我没再看手机。
傍晚,我完成了所有的修改,把文件发给了甲方。
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舒畅。
我拿起手机,看到赵磊私聊了我。
“陈阳,你在吗?”
“张伟今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在骂你。说你让他丢尽了脸,在亲戚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他说,他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为了那么点事,斤斤计较。”
“他还说,大学时候真是瞎了眼,才把你当兄弟。”
我看着那些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我回了他一句:“哦。”
赵磊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很久,才发过来一句话。
“你…真不后悔?”
我笑了。
打字回复。
“我最后悔的,是买了那张去他老家的火车票。而不是拿回了我的红包。”
“有些朋友,就像过了期的罐头。你以为还能吃,其实早就坏了。及时扔掉,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发完,我退出了聊天界面。
窗外,晚霞满天。
我突然想起来,我那1000块钱,还剩下八百多。
我打开购物软件,给自己买了一双一直想买,但嫌贵没舍得买的运动鞋。
花了七百九十九。
下单成功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报复性的快乐。
这钱,花得真值。
一个星期后,事情渐渐平息了。
群里不再讨论我的“光辉事迹”。
生活回归了正轨。
我每天加班,改稿,跟甲方扯皮。
偶尔,也会想起张伟。
但那种感觉,就像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角色。
熟悉,但遥远。
没有任何情绪。
周末,我穿着我的新鞋,去公园跑步。
阳光很好,空气清新。
我跑得大汗淋漓,然后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
“……陈阳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有点耳熟。
“是我,你是?”
“我是张伟的爱人,我叫刘倩。”
我愣住了。
是她。
新娘。
我沉默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开口了。
“我…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和歉意。
“婚礼那天,是我们不对。张伟他……他太想把婚礼办得风光了,请了很多人,他单位的领导,生意上的伙伴……他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现在混得很好。”
“所以,他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尤其是你。”
“你走了以后,我问他,你是谁。他跟我说了你们大学的事。他说,你是他那时候最好的兄弟。”
“他说完,就哭了。”
我握着手机,手指收紧。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一个在几百个宾客面前意气风发的新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了一个远去的朋友,哭了。
这听上去,真讽刺。
“他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他想在微信上跟你解释,发现你把他删了。他那几天,跟疯了一样,在家里发脾气,砸东西。”
“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太忙了,脑子乱成一锅粥。他本来想,等仪式结束了,晚上再单独找你,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好好聚一聚,喝个痛快。”
“他说,他连地方都想好了,是县城最好的一家烧烤店。”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插话。
心里五味杂陈。
“陈阳,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友情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再复原。”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想求你原谅他。”
“我只是想,把这些话告诉你。”
“也想替他,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
“嗯,谢谢你。”她说,“谢谢你用那么激烈的方式,把他给打醒了。”
“这几天,他安静了很多。他跟我说,他好像错了。他为了那些所谓的面子,人脉,丢掉了最珍贵的东西。”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婚礼是办给自己的,不是办给别人看的。朋友,也是交给自己真心的,不是交给别人看的。”
“所以,谢谢你。让他提前明白了这些道理。”
挂了电话,我坐在草地上,很久没有动。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足球,滚到了我的脚边。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怯生生地说:“叔叔,可以把球踢给我吗?”
我捡起球,递给他。
“谢谢叔叔!”小男孩抱着球,开心地跑远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
我好像,没那么气了。
但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就像打碎的镜子,就算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
更何况,我不想粘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继续跑步。
生活,还要继续。
又过了几个月,我接了一个大项目。
忙得天昏地暗。
有一天深夜,我刚从公司出来,接到了李哲的电话。
就是那个在北京的同学。
“陈阳,干嘛呢?”
“刚下班。怎么了?”
“我下周要来你这儿出差,到时候聚聚?”
“行啊,没问题。”
“对了,”他顿了一下,“赵磊也来。”
“哦?”
“还有……张伟。”
我的心,沉了一下。
“他辞职了。”李哲说。
“什么?”我有点不敢相信。
“嗯,辞职了。听说是跟他那个领导闹翻了。他现在准备回你们那个城市,就是咱们上大学的那个地方,自己创业。”
我沉默了。
“他说,他想跟你见一面。”李哲的声音,小心翼翼。
“他说,不求你原谅,就是想当面跟你喝顿酒,道个歉。”
“你要是不想见,也没事,我跟他说。”
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马路,霓虹灯在我的瞳孔里,拉出长长的光带。
“……时间,地点。”
我听见自己说。
聚会定在周六晚上。
地点是我选的。
学校后面,那家新疆馆子。
还是那个油腻腻的桌子,还是那个豪爽的老板。
我到的时候,李哲和赵磊已经在了。
我们三个,先喝了起来。
聊了聊彼此的近况,工作,家庭。
谁也没提张伟。
七点半,包厢的门被推开。
张伟走了进来。
他瘦了,也黑了。
没有穿西装,就是一件简单的T恤,牛仔裤。
头发也剪短了,看上去,清爽了很多。
没有了婚礼上那股油腻的,春风得意的劲儿。
倒有几分,像大学时的样子。
他看到我,眼神闪躲了一下。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
从身后,拿出一瓶酒。
不是什么茅台五粮液。
是我大学时最爱喝的,十几块钱一瓶的,老村长。
“阳子。”
他开口,声音有点抖。
“对不起。”
说完,他拧开瓶盖,对着瓶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吹了半瓶。
然后,他把剩下的半瓶,放在我面前。
“我干了,你随意。”
他说。
和婚礼上,他跟那个王局说的话,一模一样。
但语气,神态,眼神,天差地别。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
看着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看着他紧紧握着,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我拿起那半瓶酒。
也对着瓶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把空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
“操!”
我骂了一句。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张伟也哭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李哲和赵磊,拍着我们的肩膀,递过来纸巾。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喝了很多酒。
聊了很多大学时的糗事。
谁追过哪个系的系花。
谁考试作弊被抓。
谁在宿舍半夜说梦话,喊着“不要杀我”。
我们笑着,闹着,骂着。
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只是,我们都知道,回不去了。
酒喝到最后,张伟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阳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我和李哲、赵磊,把他架起来。
就像当年,他把我从饭馆背回宿舍一样。
我们把他送到了提前订好的酒店。
安顿好他,我们三个站在酒店门口,抽烟。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李哲感叹。
“是啊,”赵磊说,“人生就是这么操蛋。”
“他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他想自己开个小公司,做建材贸易。启动资金还差一点,这次来,也是想找找投资。”李哲说。
我没说话。
第二天,我给张伟的支付宝,转了五万块钱。
这是我工作室账上,能动用的,所有的流动资金。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钱不多,算我入股。什么时候赚了,再分我红。”
“密码是咱们宿舍的门牌号。”
过了一会儿,他回了我一个字。
“好。”
后来,张伟就在我们这个城市留了下来。
他的公司,开起来了。
很辛苦。
他一个人,跑业务,跑工地,跑关系。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大家都很忙。
但偶尔,他会在深夜,给我发条微信。
“睡了没?出来撸个串?”
如果我不忙,就会回一个“好”。
我们会在楼下的烧烤摊,点几串腰子,几瓶啤酒。
聊聊他的业务,我的设计。
互相吐吐槽,骂骂甲方,骂骂客户。
然后,各自回家,第二天继续像狗一样地工作。
我们谁也没再提过那场婚礼。
也没再提过那句“对不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人和人之间,就像两列火车。
有时候同轨,有时候分岔。
能陪你走一段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于能走多远,看缘分,也看造化。
去年,我结婚了。
没有大办。
就在我自己的城市,请了关系最好的几个朋友,吃了顿饭。
张伟来了。
他给我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
我没看。
直接塞给了我老婆。
他敬我酒。
“阳子,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酒还是那个酒。
人,也还是那个人。
只是,我们都老了。
也终于,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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