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基数,在古代中国向来是衡量盛世的核心标尺之一。纵观华夏数千年王朝更迭,凡称“盛世”者,必以人口繁滋为首要表征。盖因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人类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薄弱,蝗旱水涝、兵燹疾疫动辄肆虐四方,大灾之年往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口损耗动辄以万计。人口的多寡,不仅关乎赋税徭役的征调,更直接映射着社会的安定程度与民生福祉,故历代统治者无不将“增殖人口”视为治国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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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明代,民间素有“明朝皇帝福薄命浅”之说,相传明太祖朱元璋耗尽了后世子孙的福禄气运。这位开国帝王在位三十余年,既以铁腕治国,亦有屠戮功臣、株连甚广之举。自永乐、宣德之后,明代帝王除孝宗朱祐樘尚可圈点外,多乏善可陈,民间戏言“黄鼠狼子下崽,一窝不如一窝”,虽属俚俗,却也道出了后世朝政的颓势。然究其根本,明代人口增长乏力的核心症结,在于恰逢全球“小冰河时期”的侵袭。彼时气候异常,气温骤降,洪灾、旱灾、蝗灾接连不断,农业生产饱受重创——低温导致农作物生长周期缩短,产量锐减,而玉米、红薯、土豆、花生等高产作物尚未在北方普及,民生维艰之下,人口自然难以增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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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莱芜县志》所载物产
粟、黍、稷、小麦、大麦、豆、芝麻、荞麦、秫黍
杏、桃、李、枣、栗、柿、柰、石榴、花红、葡萄、核桃、樱桃、瓜
葱、韭、蒜、芥、芹、荠、蔓菁、茄、苋、莴苣、萝卜、瓠
莲、芍药、葵、菊、蔷薇、地棠、月季、玉簪、千叶、榴花、牡丹、紫蝴蝶、楝花、萱
蓼、萍、藻、马鞭、茵陈、苍耳、绣墩、莸
松、柏、梧桐、楸、椿、椒、杨、柳、槐、桑、榆、荆
苍术、黄芩、防风、远志、黄精、桔梗、芍药、细辛、香附、柴胡、益母草、乌头、天麻
鸡、鹅、鸭、鸽、雁、鸠、鸦、乌、布谷、啄木、鹊、鹭鸶、黄鹂、小雀、鸨
牛、羊、猪、狗、马、驴、骡、鹿、兔、狼、猫、狐、狸
由此可见,明嘉靖年间莱芜的物产中,玉米、红薯、土豆、花生等高产作物均未列入,此时当地农业仍以粟、黍、麦等传统本土作物为主——这也直接印证了明代莱芜粮食产能受限、人口增长乏力的物质基础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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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高产作物在北方及莱芜的传播
一、玉米
玉米于明代嘉靖年间循海路传入中国,初植于岭南、西南偏远地域,因属异域作物未入主流农业体系。万历年间,南北商贸渐盛,玉米种植技术传入江南,在丘陵山地试种成功,以耐贫瘠、适应性强的特性崭露头角。至清代前期,清廷推“劝农桑”之策,玉米因高产被纳入官方推广名录,种植区域逐步北扩至山东。莱芜多低山丘陵,传统粟麦在此产量受限,而玉米的株型与生长需求恰适配当地地貌,一经引入便迅速普及,成为山地、坡地的主力作物,为粮食增产开辟了新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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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薯
红薯(番薯)于明代万历年间由福建海商自吕宋引种,首植于闽南、粤东沿海。其“易种易收、高产稳产”,贫瘠干旱之地亦可丰收,且可生熟食、耐贮藏,极大丰富了粮食供给形式。但明代海禁时松时紧、南北交通阻隔,红薯始终局限于南方。入清后,康乾二帝下诏推广高产作物,红薯以“亩收数石胜谷麦”的优势,经山东官商引种传入莱芜。其不与传统作物争地的特性,使其在河滩、岗地等边际土地广泛种植,有效填补了产能缺口,成为百姓果腹的重要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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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土豆
土豆(马铃薯)于明末清初经西域、南洋传入中国,初期仅在甘肃、云南小规模种植。其耐寒性极强,块茎深埋土壤可避蝗灾、霜冻,堪称“灾年救命粮”。清代康熙年间,山东屡遭低温冻害,传统作物减产严重,土豆的耐寒特性被地方官员重视,遂组织民众引种试种。莱芜丘陵起伏、气候偏凉,适配土豆生长习性,种植范围由点及面拓展。至乾隆年间,土豆已成为莱芜第三大粮食作物,其高淀粉含量的特性,极大改善了百姓饮食结构,为人口繁衍提供了可靠热量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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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花生
花生(落花生)于明代中期传入中国,最早载于《常熟县志》,彼时仅为江南园林观赏植物。因种植技术未熟、需沙质土壤与充足光照,明代未规模化种植。清代前期,南方流民迁鲁,将花生种植技术带入莱芜。莱芜南部多沙质壤土、光照充足,契合花生生长需求,加之可与玉米、红薯间作套种,种植面积逐年扩大。花生可直接食用、榨油、制副食品,且耐贮藏、便运输,成为灾年备荒物资,间接为人口稳定增长提供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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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芜县志人口数据(明初至清初)
原志
洪武初:
户:五千七百八十八
民户四千三百八十三,
军户一千一百一十四,
杂役户二百九十一。
口:
男子三万七千九百二十一,
妇女一万三千八百一十七。
万历二十四年,
见在户:
民户四千四百二十四,
军户一千一百一十四,
杂役户二百九十一。
口:
男子二万六千二百四十,
妇女二万五千六百二十一。
万历四十五年,
见在户:
民户四千三百八十三,
军户一千一百一十四,
杂役户二百九十一。
口:
本年奉文清审,除豁死丁五千五百七十八止,见在二万七千三百九十六。
续志
崇祯年间,
人丁二万七千三百九十六丁
户缺无载,女缺载。除逃亡人丁九千九百一十七。
顺治十二年至十六年,
新增人丁五百八十八丁。
康熙元年,
新增人丁九十七丁。
康熙二年,
新增人丁七十二丁,俱应入见丁征银,外实按积讫
逃亡人丁九千一百六十丁。
见在并新增人丁,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丁
每丁征银一钱二分,
共该征银二千一百八十八两三钱二分,
内除乡绅、举贡、生员,优免本身丁五百四十三丁,免银六十五两一钱六分。
实在当差人丁
一万七千六百九十三丁,
实征银二千一百二十三两一钱六分。
新修志
见在,军民杂役等户三千九百六户。
丁口,
二万七千三百九十六丁
每丁征银一钱二分,
除逃亡人丁八千八百六十五丁,
又除乡绅、举贡、生员优免本身丁五百四十三丁,又除地震压死人丁一十四丁免派,
实在并节年,新增行差人丁及撤出供丁,一万七千九百七十四丁,共征银二千一百五十六两八钱八分。
按:一邑有食人者,有食于人者。食(于)人者户口也,食〔于〕人者管户口者也。故户口之增减,民命国脉交系焉,顾不重与?阅莱之户若口,仅存十之七,嗟嗟夫岂独岁之为虐哉!勤以抚之,宽以存之,是亦求牧与刍者任其责矣。出原志
结语
明初至清初的莱芜人口数据,实则是当时全国人口发展节奏的微观写照——直到清朝初年,中国整体的人口增长始终显得迟滞平缓。这种慢增长背后,是双重因素的叠加:一方面,小冰河时期的气候影响仍在延续,低温、灾荒等自然条件持续制约着农业产出,百姓连基本温饱都难稳保,人口自然增殖的基础本就薄弱;另一方面,延续千年的“按人丁征税”制度,更是给人口增长套上了枷锁——添一个丁口,就意味着多一份税负,普通家庭往往因“养不起、税不起”而主动控制生育,人口扩张的意愿被牢牢压制。
以莱芜的记录为例:从洪武初到崇祯年间,数百年里当地丁口规模始终在两三万上下波动,甚至因清审、逃亡、灾荒等因素出现回落,这正是当时全国人口“增长乏力”的典型表现。而这种局面的扭转,要等到雍正朝推行“摊丁入亩”改革之后:这项举措彻底终结了延续数千年的人头税,将赋税计税依据从“人丁数量”转向“田地多寡”——田产丰厚者多纳税、田亩微薄者少承担、无地贫民则免缴丁税。这不仅让底层百姓摆脱了“添丁即增负”的恐惧,更从制度层面解除了人口增长的束缚,堪称中国赋税史上的重大进步。
巧合的是,同一时期高产农作物(如玉米、番薯)在北方地区的大规模普及,恰好补上了“物质供给”的短板:这些作物适应性强、产量高,能在贫瘠土地上收获更多粮食,支撑起了人口扩张的口粮需求。制度松绑与粮食保障的双重作用,最终促成了康乾时期的人口爆发式增长——不仅莱芜这类地方的丁口规模开始稳步提升,全国人口也突破了此前的瓶颈,从清初的数千万级快速跃升至数亿级,既支撑起了“康乾盛世”的民生体量,也为后续的社会发展埋下了人口基数的伏笔。
作者简介
长勺野老
又名虎山遗客 煜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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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市莱芜区地域文化推广协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地方文化研究会青年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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