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退休第一天
二零二三年十月十日,星期二,上午十点四十六分。
市社保局服务大厅的叫号机吐出一张薄薄的纸条,A173。我捏着它,指尖有些潮。前面还有二十一个人。塑料座椅冰凉,透过薄薄的西裤渗进皮肤。我挺直了腰背,把手里印着“华源热电”四个字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学生。
今天是我退休的第一天。
档案袋里装着我的全部职业生涯:三十八年工龄,高级技师职称证书复印件,历年优秀员工奖状,还有一张前天工友们凑钱欢送我时拍的合影。照片上,我站在中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胸前的“周卫国”三个字工牌反着光,笑得有点僵。老厂长搭着我的肩,说:“老周,以后你就享福啦!”
享福。这两个字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口悬在半空的深井。
我的目标很明确:办完最后的手续,确认我的退休金到底是多少。三个月前,人事科的小张帮我估算过,说以我的工龄和缴费基数,怎么也得在六千五以上。老伴秀琴不信,说:“哪有那么高?别听年轻人瞎说,能有五千就烧高香了。”隔壁的老李,铁路局退的,工龄比我还长两年,一个月才四千八。每次在楼下碰到,他总要拉着我唉声叹气,说钱不够花,孙子的压岁钱都快给不起了。
所以,这个数字,成了我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悬念。它决定了我的晚年,到底是老李那样的“凑合过”,还是厂长口中的“享福”。
“A173号,请到8号窗口。”
广播声把我从思绪里拽出来。我立刻站起来,动作快得让膝盖发出轻微的“咔”一声。走到窗口,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头也没抬,指了指旁边的提示牌:“身份证,退休证,银行卡。”
我一一递进去。她接过,在键盘上敲打着,神情专注,像在处理一堆无关紧要的数据。我的心跳跟着那“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一点点加快。档案袋被我捏出了汗渍。
“周卫国是吧?华源热电的。”她终于开口,目光从屏幕挪到我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审视。
“是,是。”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她没再说话,继续敲击。大厅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远处另一个窗口传来的模糊争执。我能闻到空气里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十一点零三分。我想起秀琴早上出门买菜前交代的,中午让她儿子周博带女朋友回来吃饭,让我十一点半无论如何要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菜买得够不够。
“好了。”姑娘说,把一沓单子从打印机里抽出来,用订书机在角上“啪”地钉好,“您核对一下信息,没问题在这儿签个字。”
我接过那几张纸,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张《养老金核定表》。我的目光跳过姓名、身份证号,直接找到了最下面那一行加粗的黑体字。
“月基本养老金:6857.32元。”
六千八百五十七块三毛二。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比小张估的还高三百多。比老李高了两千。这个数字像一道暖流,从胸口瞬间涌遍全身。我感觉自己紧绷了几个月的肩膀松弛下来,连带着整个后背都舒展开了。我几乎能想象到老李听到这个数字时,那惊讶又羡慕的表情。
“师傅?没问题就签字了。”窗口里的姑娘催促道。
“哦,哦,好。”我回过神,拿起笔,却发现手抖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在签名栏一笔一画地写下“周卫国”三个字。这三个字,我写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如此沉甸甸,如此有分量。
她收回单子,盖上章,把剩下的几张连同我的证件一起递出来:“行了,手续都办完了。第一个月的养老金会在下个月十五号之前打到您这张卡里。以后都是每月十五号左右到账。”
“谢谢,谢谢。”我把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档案袋,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走出社保局大门,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台阶上,眯着眼看马路上穿梭的车流。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秀琴发来的短信:“别忘了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没有先给家里打,而是点开了计算器。
6857.32。
我看着这个数字,心里默默盘算。每个月去掉水电煤气物业费五百,我和老伴吃饭一千五,交通通讯费两百,剩下还有四千六百多。就算有点人情往来,买点药,每个月至少能存下四千块。一年就是四万八。十年就是四十八万。
这笔账算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了我。我觉得自己像一艘在海上漂了三十八年的船,终于看见了港口璀璨的灯塔。
我拨通了秀琴的电话。
“喂,办完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办完了。”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一切顺利。”
“那就好。我跟你说,我刚买了条挺大的鲈鱼,你儿子不是爱吃清蒸的嘛。还买了些虾。你觉得再添个什么菜?排骨炖玉米怎么样?”
“够了够了,别太破费了。”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破费什么?以后有的是钱。我想了想,说:“要不,再买瓶好点的酒吧。今天……值得庆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秀琴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喜悦。“行啊,”她说,“看把你美的。到底多少钱一个月,让你这么大方?”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马路,一字一句地报出了那个数字:“六千八百五十七。”
我特意隐去了后面的零头。我觉得整数听起来更有气势。
秀琴在那头“哎呀”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真的假的?那么多?”
“单子都在我手上,还能有假?”我挺起胸膛,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行了,你准备吧,我这就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没有立刻走向公交车站。我站在原地,又把那张《养老金核定表》拿出来看了一遍。阳光照在纸上,那串黑色的数字仿佛在发光。
我忽然想,或许,我应该打车回去。
第二章 邻里之间
打车回去的想法只在脑子里停留了三秒钟,就被我掐灭了。一辈子坐公交的习惯,不是一个数字就能立刻改变的。再说,从社保局到我们住的工人新村,17路公交车,一块钱,四十分钟直达,不堵车。打车得三十多,够买两斤排骨了。
钱要花在刀刃上。这是我信奉了一辈子的原则。
下午三点,送走儿子周博和他的女朋友小静,家里总算安静下来。秀琴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哗作响。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那杯泡了半天的茉莉花茶。茶水已经凉了,茶叶在杯底沉寂着,像我此刻的心情,在喧嚣过后,慢慢沉淀,只剩下一种温润的满足。
午饭吃得很好。秀琴的手艺没得说,清蒸鲈鱼、油焖大虾、排骨炖玉米,还有一盘素炒西兰花,摆了满满一桌。我拿出了那瓶一百多块的五粮春,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周博满上了。
席间,我把那张养老金核定表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中央,像是颁发一枚勋章。周博拿起来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笑了笑:“挺好啊,爸。这下您跟我妈就彻底没压力了。”
小静倒是很捧场,眼睛睁得圆圆的:“叔叔真厉害!我爸妈都是自己缴的社保,退了休一个月才两千多点。您这都顶他们仨了。”
这话听得我心里舒坦。我呷了一口酒,摆摆手,故作谦虚:“干了一辈子,国家给的政策好。”
周博没接话,埋头吃着虾。我注意到他今天话不多,眉宇间似乎藏着一点疲惫。我问他公司最近怎么样,他含糊地说“还行,就那样”,然后就岔开了话题,问我退休了有什么打算。
“打算?打算就是享福。”我说,“先把身体养好,再把你妈一直想去的苏杭转一转。我还报了个老年大学的班,学学书法。你看,你爸这辈子跟机器扳手打交道,也得沾点文气了。”
大家都笑起来。一顿饭,就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里结束了。
“哗啦——”厨房的碗碟碰撞声打断了我的回忆。秀琴擦着手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累死我了。你说这儿子,带女朋友回来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搞得我手忙脚乱。”
“年轻人工作忙,忘了也正常。”我递过我的茶杯,“喝口水。”
她没接,而是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卫国,你有没有觉得……周博今天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说不上来。”秀琴摇摇头,“吃饭的时候,我跟他说话,他好几次都走神。小静给他夹菜,他都没看见。还有,你没发现吗?他瘦了好多,眼窝都陷下去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点。周博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不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但我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创业辛苦。“开公司嘛,操心的事多。等他公司走上正轨就好了。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
秀琴没再反驳,只是幽幽地说:“但愿吧。你那六千八的退休金,可别高兴得太早。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他一天不定下来,我们就一天不能真正省心。”
我不太爱听这话。什么叫高兴得太早?我辛苦了一辈子,换来这份体面的退休金,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嗑”的一声。
“你就是想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担着。我们把自己的晚年过好,不给他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我说。
秀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起身回了卧室,大概是去午睡了。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心里有点憋闷。那杯凉透了的茶,喝起来也觉得有些涩。我起身,走到阳台。
我们住的这栋楼是九十年代建的,楼间距很窄。从我家阳台望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对面楼里人家的活动。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老旧的社区镀上一层金色。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围在一起下棋、聊天。
我一眼就看到了老李。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夹克,蹲在棋盘边上,正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他的声音很大,整栋楼都能听见。
“你这马不能这么走!蹩脚了!你懂不懂规矩?”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旧军用水壶,那是当年在部队时发的,跟了我快四十年,现在被我用来浇花。壶身坑坑洼洼,但保温效果依然很好。我拧开盖子,给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浇水。
这盆君子兰是三年前周博送我的生日礼物,一直养得不温不火。今天看着,却觉得它的叶片似乎比平时更油亮、更挺拔了。
浇完水,我正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喊我:“老周!周师傅!”
是老李。他不知什么时候从棋局里退了出来,仰着头冲我招手。
“下来聊会儿啊!听说你今天办手续去了,怎么样啊?”他嗓门洪亮,这一喊,花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这边聚集过来。
我本来不想下去,但被他这么一喊,不去倒显得我心虚或者摆架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鞋下了楼。
“怎么样啊老周?给批了多少?”我刚走到花园,老李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一脸八卦。周围几个老伙计也都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在这个退休工人扎堆的社区里,退休金的数额,就像学生时代的分数,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最直观标准。
我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秀琴的话而生出的憋闷一扫而空。我清了清嗓子,没有直接报数字,而是卖了个关子:“还行吧,比我预想的要好一些。”
“你就别卖关子了!”另一个姓王的邻居拍了我一下,“跟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过六千了没?”
我心里暗笑。何止是过六含。
我伸出六个手指,然后,又慢慢地加了两根,最后,比了一个“八”字。
“六千八?”老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上。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我的乖乖,老周,你这可以啊!”老王一脸羡慕,“比我们单位那些处级干部退的都高了。你这是高级技师的待遇吧?”
“差不多吧。”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乐开了花。我享受着他们众星捧月般的目光,感觉自己这三十八年的辛劳,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回报。
“哎,”老李终于缓过神来,一拍大腿,满脸的懊恼,“当年我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去考技师,你非不去,说没用。你看,现在差出来了吧?我一个月比你少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四。我得干多少活儿才能挣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苦瓜。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别这么说,钱多钱少,够花就行。身体健康最重要。”
话说得漂亮,但我心里清楚,钱怎么会够花呢?有了这六千八,我不仅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还能在关键时刻帮衬一下儿子。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等周博结婚,我是不是能给他赞助一辆车。
正聊着,我的手机又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走到一边接起来。
“喂,请问是周卫国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很客气。
“是我,你哪位?”
“哦,周先生您好,我是‘安逸生活’家装公司的。是这样的,您儿子周博先生,上个月在我们这里订购了一套全屋定制的家具,总价是八万六千元。他付了两万的定金,按照合同,尾款六万六千元应该在本周五之前结清。我们这边联系不上他本人,所以想跟您确认一下情况。”
我愣住了。
“全屋定制?什么家具?”
“就是给他准备的新房用的。地址是在城南的那个‘金色江畔’小区。他说……是给您和阿姨准备的惊喜。”
第三章 不速之客
“金色江畔”?惊喜?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像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筑巢。周博什么时候在城南买了房?还定了八万六的家具?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喂?周先生?您还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在,在听。”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说……联系不上周博?”
“是的。他留的手机号今天一直打不通,关机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打给您的,这是他留的紧急联系人号码。”
我的心猛地一沉。关机?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知道了。”我强作镇定,“这事我来处理。你放心,钱少不了你们的。”
挂了电话,我再也无法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保持那份从容。我跟老李他们胡乱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有事,便匆匆上了楼。
一进门,秀琴就从卧室里出来了,显然是被我刚才在楼下的动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问:“怎么了?跟人吵架了?”
我没回答,直接走到电话机旁,拨了周博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是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又拨了一遍,还是一样。
“到底出什么事了?”秀琴看我脸色不对,也紧张起来。
我把家装公司打电话来的事跟她说了一遍。她听完,脸“唰”地一下就白了。“金色江畔?那的房子多贵啊!一平米不得两万多?他哪来的钱?”
是啊,他哪来的钱?他开公司那点本钱,还是我们当年卖掉另一套单位分的旧房子凑给他的。这几年,他没跟我们要过一分钱,但也从没给过我们一分钱。我们总以为他的公司做得不错,至少能自给自足。
“还有那个家具,八万六!”秀琴的声音都发颤了,“他疯了吗?我们这老房子住得好好的,换什么家具?还全屋定制?”
我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惊喜?这听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惊吓。一个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升起,像乌云一样迅速扩散。
“你再给他公司打个电话试试。”秀琴催促道。
我这才想起,我存过他公司办公室的座机号。我翻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女声接了起来:“喂,你好。”
“你好,我找周博。”
“周总啊……他,他不在。”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追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好几天没来公司了。”
“好几天?!”我猛地站了起来,“公司现在谁在负责?”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甚至能听到她压抑的、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叔叔,您是周总的爸爸吧?公司……公司出事了。您还是快点联系上他吧。”
说完,没等我再问,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手脚冰凉。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秀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出事”这两个字。在热电厂干了三十八年,安全生产的弦每天都绷得紧紧的。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我以为退休了,这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了。没想到,生活的“事故”,却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怎么办……卫国,这可怎么办啊?”秀琴终于哭了出来,捂着脸蹲在地上。
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如刀绞。但我是男人,是一家之主。这个时候,我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周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关机,公司没人,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金色江畔”。
“别哭了。”我走过去,把秀琴扶起来,“哭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去金色江畔看看。”
“去那儿有用吗?我们连他买的哪一栋哪一户都不知道。”
“去了再说。总比在家干等着强。”
我拿上钱包和钥匙,拉着还在抽泣的秀琴出了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楼下的花园里已经没人了,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站在路边等车,晚高峰的交通拥堵不堪。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全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心里焦急,一咬牙,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有打车的念头。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
“师傅,去金色江畔。”
车子汇入拥挤的车流,走走停停。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周博,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
那张养老金核定表还静静地躺在我上衣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我的胸口。几个小时前,它还让我感觉温暖和踏实。而现在,它摸上去,却像一块冰。
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金色江畔”气派的大门口。这是一个高档小区,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审视地看着我们。
我们被拦在了门外。
“请问你们找谁?”保安问。
“我找我儿子,周博。”我说。
“哪个楼号,哪个单元?”
“我……我不知道。”我窘迫地回答。
保安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不知道楼号我们不能让您进。您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一下。”
“他手机关机了。”
“那没办法了,这是规定。”保安一摊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和秀琴被堵在门口,像两个走投无路的外来者。看着小区里一幢幢亮着灯的高楼,我们却连门都进不去。秀琴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我准备跟保安好说歹说,让他通融一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和下午那个家装公司的号码不一样。
我赶紧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带着一股不耐烦的语气。
“是周卫公吗?”他把我的名字念错了。
“我是周卫国。你哪位?”
“别管我是谁。”男人冷笑一声,“你儿子周博,欠了我们三十万。今天再不还钱,我们就把他一条腿打断。你这个当爹的,看着办吧。”
第四章 窟窿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整个人都懵了,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们是谁?你们把我儿子怎么样了?”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好得很。好吃好喝地待着呢。”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我们是文明人,只求财。钱到位,人马上给你送回去。钱不到位……哼哼,那就不好说了。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是见不到钱,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你们这是敲诈!是犯法的!我要报警!”我色厉内荏地吼着。
“报警?”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刺耳,“行啊,你去报啊。我们烂命一条,最多进去蹲几年。你儿子呢?他欠钱不还,我们有借条。就算警察来了,这也是经济纠纷。可我们的手段,就不是经济纠纷那么简单了。老东西,我劝你想清楚。是你儿子的腿重要,还是你那点养老钱重要。”
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是无法接通。
“卫国……他说什么?”秀琴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三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我刚刚还在为那六千八百块的退休金而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可以“人上人”。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人上人”晚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保安看我们脸色不对,大概也猜到了几分,没再为难我们,只是挥挥手,示意我们到旁边去,别挡着门口。
我和秀琴失魂落魄地走到路边的花坛边坐下。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秀琴把脸埋在手掌里,压抑地哭着。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们家的全部积蓄,是当年卖掉旧房子给周博创业后剩下的,再加上我们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总共是二十二万。这笔钱,我们是准备用来看病养老的,一分都不敢动。
现在,一个三十万的窟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怎么会欠这么多钱?”秀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他的公司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是啊,为什么?
那个家装公司的电话,那个公司女员工怯生生的声音,还有这个催债的电话,像一块块碎片,在我脑中慢慢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所谓的“金色江畔”的新房,所谓的“全屋定制”的家具,所谓的“惊喜”,全都是谎言。一个为了掩盖他早已失败的生意,为了维持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而编造出来的巨大谎言。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他没有钱买房,甚至可能连租金都付不起了。他订购昂贵的家具,只是为了制造一个事业有成的假象。他中午回家吃饭,对我们的关心和询问言辞闪烁,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心虚。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父亲,还在他面前炫耀我那点退休金,还在计划着美好的晚年生活,对儿子的困境一无所知。我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对秀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给他添麻烦就是最大的支持。
何其讽刺。
“我们报警吧,卫国。”秀琴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警察去救他。”
报警?我脑子里闪过那个男人嚣张的话语。警察能把人救出来,但能把这三十万的债务也一笔勾销吗?只要债务还在,那些人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有的是办法折磨周博,折磨我们。
我不能拿儿子的安全去赌。
“不能报警。”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们说得对,这是经济纠纷。警察管不了根本。”
“那怎么办?我们去哪儿凑三十万啊?”秀琴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沉默了。我把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大哥家不富裕,孩子还在上大学。秀琴的弟弟自己做点小生意,前两年刚亏了一笔,现在也是勉强维持。至于那些老同事、老邻居,关系好的,借个三五千或许可以,但三十万,那是天文数字。谁会借给我们?
借钱,是这个世界上最考验人性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去开这个口,不想去看那些同情、为难甚至鄙夷的眼神。
夜色越来越深,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渐渐稀少。我和秀琴就那么在路边坐着,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站起身。
“回家。”我说。
“回家干什么?周博还在他们手上!”
“回家拿钱。”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们的存折上,有二十二万。”
秀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二十二万……”她喃喃自语,“那还差八万。八万块,我们去哪儿弄?”
我没有回答她。我只是从内侧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张《养老金核定表》。
纸张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微光。那串数字,“6857.32”,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我看着它,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疯狂而唯一的念头。
“剩下的八万,”我抬起头,看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一字一顿地说,“我去借。用我的退休金做抵押。”
第五章 存折的重量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人气。中午那顿丰盛午宴的碗碟还堆在水槽里,提醒着我们几个小时前这里曾有过的短暂欢乐。
秀琴一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没有开大灯,只开了玄关处一盏昏黄的小灯。光线很暗,刚好能看清脚下的路。
我径直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抽屉深处,压着几件旧衣服,下面藏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把它拿出来,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三本存折,还有房产证。
这是我们这个家的全部家当。
我把存折拿到客厅,放在茶几上。秀琴听到声音,慢慢坐了起来。她看着那三本墨绿色的存折,眼神空洞。
一本是定期,二十万。还有三个月到期。如果现在取出来,利息就全没了。
一本是活期,两万多一点。是我们平时备用的钱。
还有一本,是我的工资卡,退休后会自动转成养老金卡。上面的余额,只有几百块。
二十二万。离三十万,还差八万。
“卫国,你刚才说……用退休金抵押去借钱?”秀琴的声音沙哑,“跟谁借?谁会借给我们?”
“老同事,老朋友,亲戚,一家家去问。”我坐在她对面,语气异常平静,“我把我的养老金核定表给他们看,我一个月将近七千块,一年就是八万多。我跟他们立字据,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从养老金里还他们。总有人会信我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用我未来的收入,去赌一个现在。用我的信誉,去填补儿子的窟窿。
秀琴沉默了。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那是我们的救命钱啊。”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说,“万一我们俩谁生个大病,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打断她,“现在是救周博的命。我们俩的身子骨还硬朗,省着点花,不会有事的。”
话说得决绝,可我的心在滴血。我仿佛看到,那刚刚还清晰可见的“享福”晚年,正在像沙画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去苏杭旅游的计划,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化为了泡影。
我的退休生活,将从领到第一笔退休金开始,就背上沉重的债务。
“我不同意。”秀琴突然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周博犯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拿命去填?”她眼睛红红的,但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反而多了一丝决绝,“他是个成年人了!他借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他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们?现在出事了,要我们拿养老的钱去救他?没这个道理!”
“他是我儿子!”我低吼道,“是我们的亲儿子!难道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断腿?”
“那也比我们俩老了没钱看病,躺在床上等死强!”秀琴也激动起来,“卫国,我们辛苦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钱。这不是我们一个人的钱,是我们两个人的!你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我们结婚四十年,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地争吵过。
客厅里的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我们俩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这是两种生存逻辑的碰撞。我是传统的中国父亲,觉得为儿子倾尽所有是天经地义。而秀琴,在巨大的危机面前,首先想到的是我们自己如何活下去。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时间不等人。
“明天一早,我就去银行取钱。”我站起身,不再看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我走进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把自己和她的争吵隔绝开。
阳台很小,堆着一些杂物。那盆君子兰在夜色中静静地立着,看不清颜色。我摸出一根烟,点上。这是我戒了三年的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候周博刚出生,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有一次半夜发高烧,惊厥了。我抱着他,秀琴在后面哭着,我们俩深更半夜跑了几里路才找到一家还在开门的诊所。那时候,我们俩身上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块钱。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努力挣钱,再也不能让家人因为钱而受苦。
为了这个誓言,我在厂里最苦最累的岗位上干了三十八年。我考技师,当班长,把每一分工资都省下来,存起来。我以为,我做到了。我以为,我给这个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
可现在我才发现,这道屏障,在真正的风浪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一根烟抽完,我心里的烦躁和痛苦并没有减少分毫。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窗台上,转身回到客厅。
秀琴还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茶几上的三本存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本二十万的定期存折,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秀琴的哭声停了。她慢慢地回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周卫国,”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你去哪?”
“去找人借钱。”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这个时候去找人,本身就是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但我顾不上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的老班长,张建军。他比我早退两年,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小区。我们关系一直不错。他为人仗义,家里条件也还可以。如果他肯帮忙,或许能解决一大部分。
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拧开。
出去,就是把自己的尊严和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踩踏。
不出去,儿子可能就真的没命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就在我准备拉开门的一瞬间,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博的号码。
第六章 夫妻夜话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划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周博?是你吗?你在哪儿?”我一连串地发问,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周博疲惫而沙哑的声音:“爸……是我。”
“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秀琴也冲了过来,把耳朵贴在手机上。
“我没事。”周博的声音很低,“我……我从他们那儿跑出来了。”
“跑出来了?”我和秀琴异口同声地问,满是不可思议。
“嗯。他们几个人晚上喝酒,看管松了。我趁他们不注意,翻窗户跑的。我现在在……在城北的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电话。”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几乎站立不稳。秀琴在一旁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你别动,在原地等我们!我们马上过去接你!”我急忙说。
“别!”周博立刻阻止了我,“爸,他们肯定在找我。你们别过来,不安全。我……我今晚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亮了,我再想办法。”
“那你现在身上有钱吗?吃饭住宿怎么办?”秀琴抢着问。
“我……我身上没钱。手机和钱包都被他们拿走了。”
“那你怎么行!”我急了,“你听着,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比如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或者肯德基。我给你想办法送点钱过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很久,周博才用一种近乎于蚊蚋的声音说:“爸,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所有的愤怒、担忧、焦虑,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先别说这个。”我压下心头的酸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把那个电话亭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告诉我,我让你妈给你送点钱和衣服过去。”
让秀琴去,比我这个老头子目标小一些。
周博报了一个地址,是城北一个很偏僻的城乡结合部。
挂了电话,我和秀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
“我去。”秀琴擦干眼泪,立刻站起身,“我给他带点吃的,再拿件厚衣服。”
“钱呢?”我问。
秀琴看了看茶几上的活期存折,又看了看我口袋里那本定期的,咬了咬牙:“先从活期里取。家里的现金还有一千多,我先带上。明天再去银行取。”
我点点头。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秀琴很快收拾好一个包,装了面包、牛奶、一件旧棉衣,还有家里所有的现金。她穿上外套,临出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在家等我。别乱跑,也别再想着去找人借钱了。”
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眼神依然复杂。
我明白她的意思。人既然已经安全,那三十万的债务,就成了我们和周博之间的问题,而不是和那些放贷者之间你死我活的交易了。事情的性质变了。
门“咔嗒”一声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沙发边,无力地坐下。茶几上的三本存折,像三块沉重的墓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周博跑出来了,这只是暂时的脱险。那个三十万的窟窿,依然真实地存在着。
我拿出那本二十万的定期存折,摩挲着它光滑的封面。这笔钱,是我和秀琴大半辈子的心血。每一分,都是我用汗水,用无数个在高温车间里不眠不休的夜晚换来的。
秀琴说得对,周博犯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拿命去填?
可是,他是我儿子啊。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两种念头在激烈地交战。理智告诉我,应该让周博自己去承担后果,哪怕是去坐牢,也比拖垮我们整个家要好。但情感上,我无法做到如此冷酷。那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完。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让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开始复盘整件事。
周博的公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欠下高利贷?他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那种欲言又止的模样,是不是就想跟我们坦白,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想起席间,我意气风发地谈论着我的退休金,谈论着我的晚年计划。我的那些话,在当时的他听来,会是怎样的感受?是羡慕,还是绝望?
或许,我的骄傲和自满,成了压垮他坦白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到了我对他晚年“享福”的强烈期待,所以他更不敢告诉我,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甚至可能需要我这个刚刚退休的父亲来拯救。
想到这里,一阵深深的自责攫住了我。我这个父亲,当得太不合格了。我只关心他飞得高不高,却从没问过他飞得累不累。
我坐回沙发,把那本定期存折重新用红布包好,放回了抽屉里。然后,我拿起了那本活期存折。
两万三千七百块。
这是我们目前能动用的所有钱。
我看着这个数字,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多小时后,秀琴回来了。她脸色疲惫,眼圈更红了。
“见到他了?”我迎上去。
她点点头。“在一个小旅馆里安顿下来了。我让他明天一早就去买个新手机,办个新卡,然后马上离开这儿,回老家躲一阵子。”
“老家?”我愣了一下。我们的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还有几个远房亲戚。
“对。那些人肯定会在市里到处找他。回老家最安全。”秀琴脱下外套,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断,“我已经跟他说了,让他回去好好反省。至于那笔债……”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表态。
夜很深了。窗外万籁俱寂。我和秀琴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着,像两个在悬崖边上对弈的棋手。
“钱,我们不能全替他还。”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他毕竟是我们儿子,我们也不能完全不管。”
秀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明天,我们去银行,把活期的两万块取出来。”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笔钱,给他,让他先还掉一部分,或者用来跑路、生活。剩下的二十八万,让他自己想办法。或者去自首,或者去打工慢慢还。这是他必须自己去面对的。”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既保全了我们养老的根本,也尽到了做父母的一点心意。
秀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她可能以为我会坚持要倾家荡产去救儿子。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同意。
“好。”终于,她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这么办。但是,卫国,我有言在先。这二十万的定期,是我们的底线。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动。”
“我答应你。”我郑重地承诺。
那一晚,我和秀琴躺在床上,谁也没有睡着。我们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家,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那张养老金核定表,还躺在我的外套口袋里。6857.32元。这个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数字,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在真正的生活危机面前,它连一个零头都填不上。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才六十岁,前半生为生存奔波,后半生,似乎又要为债务所困。所谓的“人上人”晚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梦。
第七章 借钱无门
第二天,十月十一日,星期三。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身边的秀琴也翻了个身,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我们俩谁也没说话,默契地起了床。
简单的洗漱过后,我们坐在餐桌旁,吃着昨晚剩下的饭菜。饭菜是凉的,如同我们此刻的心情。
“银行九点开门。”我说。
“嗯。”秀琴应了一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上午九点整,我和秀琴准时出现在了离家最近的工商银行门口。银行的卷帘门刚刚升起,我们是第一批进去的客户。
取钱的过程很顺利。当柜员把两沓用纸带捆好的钞票从窗口递出来时,我感觉那不是钱,而是两块滚烫的烙铁。
两万块。这是我们这个家,在不动用养老根本的前提下,所能拿出的极限。
从银行出来,阳光灿烂,刺得人眼睛发痛。我把装钱的布袋子塞进怀里,贴身放好。秀琴跟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按照昨晚的计划,开始分头行动。我去想办法凑剩下的八万,而秀琴,则负责联系周博,把这两万块钱先给他送过去。
“你……真要去借?”分别时,秀琴拉住我,迟疑地问。
“去试试。”我说,“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其实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我只是抱着一丝侥G幸。也许,我这三十八年的老实本分,能换来一点信任。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在家里汇合。
我目送着秀琴上了去往城北的公交车,然后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老班长张建军。
张建军家住在一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环境比我们的工人新村好得多。我站在他家楼下,犹豫了很久。仰头看着那干净明亮的窗户,我忽然感到一阵自卑。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张建军。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笑起来:“哎哟,卫国!稀客啊!怎么想到上我这儿来了?快进来!”
我跟着他走进屋。他家装修得很敞亮,一百二十多平的房子,比我家大了一半。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阿姨正在拖地,应该是他家请的保姆。
“坐,坐。”张建军把我让到沙发上,给我泡了杯龙井,“你这可是我退休后,第一个上门来看我的老同事啊。”
我端着茶杯,手心冒汗。茶是好茶,但我却品不出任何滋味。
我们寒暄了几句,聊了聊厂里的近况,聊了聊各自的退休生活。我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今天来,不光是看我这么简单吧?”张建军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有事就直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放下茶杯,搓了搓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把周博的事情,掐头去尾,大致说了一遍。我没敢说高利贷,只说是生意周转不开,欠了朋友一笔钱,急着要还。
“……家里能凑的都凑了,还差八万块。建军,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但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养老金核定表,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退休金,一个月六千八。我给你写借条,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还你四千,不,五千!一年半,肯定能还清。”
我像一个推销员,急切地展示着我唯一的“产品”——我的信用。
张建军拿起那张表,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嚯,可以啊老周,比我高一千多。”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把表放下,沉默了。他点了根烟,慢慢地抽着,眉头紧锁。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卫国啊,”他终于开口,语气沉重,“不是哥不帮你。八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是搁前两年,我眼睛不眨一下就借你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可现在……不行了啊。我儿子去年结婚,买房掏空了家底。我那点退休金,还得帮着他们还房贷。我手里现在真没活钱。我老婆那儿,你也知道,她管得严,每一笔钱都有用处。我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理解,我理解。”我强笑着说,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这样,”张建军似乎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帮你问问别人。我认识几个做生意的朋友,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你周转一下。你等我消息。”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说“谢谢”。
从张建军家出来,已经是中午。太阳当头照着,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没有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想让秀琴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午,我又硬着头皮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我以前带过的徒弟,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加工厂,据说生意不错。另一个是秀琴的表弟,开了一家烟酒超市。
结果都是一样的。
徒弟说,厂里最近刚进了一批新设备,资金全压上去了,实在是抽不出钱。
秀琴的表弟更直接,哭着穷,说现在生意难做,一个月下来挣不了几个钱,还要养活一家老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门,说着“抱歉”、“没办法”。
我没有怪他们。我知道,在这个年头,肯借钱给你的人,是恩人。不借,是本分。
只是,当希望一次次破灭,那种无力和羞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这辈子,没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为了这八万块钱,我把我六十年的脸面,都丢尽了。
下午三点半,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心里一片茫然。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一看,是张建军发来的短信。
“卫国,问了一圈,没戏。现在大家手头都紧。真对不住了。”
看着这条短信,我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我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忽然想起了昨天,我还站在这座城市里,踌躇满志地计算着我那六千八的退休金能让我过上多么体面的生活。
仅仅一天时间,我就从自以为的“人上人”,变成了一个连八万块都借不到的失败者。
我掏出那张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的养老金核定表。那串数字,“6857.32”,在此时看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它能保证我衣食无忧,却无法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变成一笔可以救急的巨款。它能给我带来邻居羡慕的目光,却换不来真金白银的帮助。
我忽然明白了。所谓的“人上人”,不是看你每个月能拿多少退休金。而是看在你落难的时候,有没有人肯为你雪中送炭。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我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第八章 空了的家
下午四点,我准时回到了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秀琴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杯,热气袅袅。
“回来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疲惫。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我们俩谁也没有先开口。沉默在狭小的客厅里蔓延,像浓得化不开的雾。
“钱送过去了。”最终,还是秀琴打破了沉默,“我让他写了张两万块的借条。”
“借条?”我愣了一下。
“对,借条。”秀琴的语气很平静,“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这种事。我告诉他,这两万块,不是给他的,是借给他的。以后他有能力了,必须还。剩下的债,让他自己想办法。我们,管不了了。”
我看着秀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坚毅。我认识她四十年,她一直是个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女人。但在这件事上,她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
我知道,她是怕了。怕我心软,怕这个家被彻底拖垮。
“他……怎么说?”我问。
“他哭了。”秀琴别过头,擦了擦眼角,“他跪下求我,说他知道错了。他说他会想办法,不会再连累我们。”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我的儿子,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忏悔。
“我没让他跪。我把他扶起来,跟他说,路是他自己选的,以后不管多难,都要自己走下去。”秀琴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我沉默了。我知道,秀琴做出这个决定,心里比我还痛。
“你呢?”她转过头,看着我,“借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没人肯借。”
这个结果,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借也好。”她说,“省得我们后半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卫国,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该到此为止了。我们拿出了仅有的流动资金,我们低声下气地求了人。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路,只能让周博自己去走了。
“嗯。”我应了一声,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和秀琴之间的话变得很少。我们不再讨论周博,不再讨论那笔巨额的债务,仿佛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但我们都知道,那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们心里,时不时地就疼一下。
周博偶尔会用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们打来电话,报个平安。他去了南方的某个城市,找了一份在工地上打零工的活。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很疲惫,但听起来比之前踏实了一些。他说他会努力挣钱,一点点还债。
我们每次都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注意安全。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或许,也不知道他想听我们说什么。
家里的气氛变了。
秀琴开始变得格外节俭。以前,她虽然也省,但隔三差五还会买点鱼虾改善伙食。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几乎天天都是青菜豆腐。买菜,她会为了几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家里的灯,只要不是非开不可,她都会随手关掉。
我知道,她是缺乏安全感。那二十万的定期存款,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要确保,在意外来临之前,这笔钱是绝对安全的。
而我,则彻底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头。
去苏杭旅游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我也没再去问过。我甚至连下楼去跟老李他们下棋聊天的兴致都没有了。
我怕见到他们。我怕他们问起我儿子的近况。我怕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那个曾经让我无比骄傲的六千八百块的退休金,现在成了我每个月必须面对的尴尬。十五号,钱准时到账。我会去银行,取出一千五百块现金交给秀琴作为家用。剩下的钱,就静静地躺在卡里。
我不敢花。
我总觉得,这些钱,不完全属于我。它们像是一种预备金,随时可能因为某个突发事件而被抽走。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发呆。
那盆君子兰,因为疏于照料,叶子开始有些发黄。我买的那个准备用来打发退休时光的船模套件,还静静地躺在墙角,落满了灰尘。我一次都没有动过它。
我没有心情。
我的退休生活,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享福,没有悠闲,只有一种日复一日的沉闷和压抑。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壳。
我和秀琴,就像住在这个壳里的两个租客,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彼此的心,却离得越来越远。
有一天下午,我在阳台浇花,楼下的老李又扯着嗓子喊我:“老周!下来杀一盘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楼。我不能一直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
“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玩失踪啊?”老李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摆手,说戒了。
“怎么看着没精打采的?不像你啊。”老李端详着我的脸,“退休金那么高,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前阵子有点感冒,精神不太好。”
“要我说,你就是闲的。”老李一拍大腿,“有钱有闲,就该出去走走,旅旅游。你看我,下个月就准备跟我老伴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虽然我钱没你多,但人得想得开,该花就得花。”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正聊着,老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他儿子打来的。
“喂,啊,行,我知道了。多少钱?五千?行,我下午转给你。你妈的医保卡在我这儿呢,别忘了拿。”
他挂了电话,跟我解释:“儿子手头紧,问我要点钱给他妈看病。哎,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啊。”
我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老李,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儿女操劳着。只是,他的烦恼,是五千块的医药费。而我的烦恼,是三十万的巨债。
我的六千八,在别人眼里是“人上人”的标志。但在我自己这里,它连一个父亲的责任都扛不起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无比的悲凉。
第九章 妻子的病
日子就在这种沉闷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冬天来了。
十一月下旬,这座城市迎来了第一场寒流。气温骤降,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秀琴的咳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干咳。我们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天气干燥引起的。我让她多喝水,买了一些润喉糖。
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她的咳嗽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夜里,常常咳得整宿睡不着。有时候,她会咳得喘不上气,满脸通红。
我开始着急了,劝她去医院看看。
“不用。”她总是摆摆手,“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这样。去医院又得花不少钱,开一堆没用的药。我喝点梨水就好了。”
她嘴上说得轻松,但我知道,她是在心疼钱。自从周博出事后,“钱”这个字,就成了我们家最大的禁忌。
我拗不过她,只好每天给她熬冰糖雪梨水。但她的咳嗽却一天比一天严重,甚至开始咳出血丝来。
看到她吐在纸巾上的那点点鲜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行!必须去医院!”我板起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马上就去!”
这一次,秀琴没有再拒绝。她看着那点血丝,眼神里也充满了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陪着秀琴去了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挂了专家号,排了半天的队,终于轮到我们。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主任,看上去很干练。她听了秀琴的咳嗽声,又问了问病史,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咳了多久了?有没有发烧?体重有没有下降?”
秀琴一一回答。
医生听完,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然后抬起头,对我说:“光听诊不行。得做个详细检查。先去拍个胸片。如果胸片有问题,马上做CT。”
“医生,严不严重啊?”我紧张地问。
“现在不好说。”医生推了推眼镜,“但长期咳嗽,还带血丝,必须引起重视。尤其是你们这个年纪,要排除一些不好的可能性。”
“不好的可能性”,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再问下去。
我扶着秀琴,去缴费,去拍片。医院里人山人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的味道。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焦虑。
等待胸片结果的一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之一。秀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颤抖。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别怕。”我安慰她,也像在安慰我自己,“没事的,就是个气管炎。”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她的脆弱和依赖。我们是夫妻,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我拿着片子和报告单,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报告单上的字很专业,我看不懂。我只看到了结论那一栏写着:“右肺上叶可见一结节状高密度影,边界不清,建议CT增强扫描进一步明确诊断。”
“结节”、“高密度影”、“边界不清”,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我拿着报告单,去找医生。
医生看了片子,又看了看报告,眉头皱得更紧了。
“情况不太好。”她指着片子上的一个小白点,“这里,有个东西。性质不明。必须马上做CT,还要做一系列的血液检查,查肿瘤标志物。”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医生,你……你的意思是……”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医生看出了我的恐惧,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先别自己吓自己。很多肺结节都是良性的。但我们必须排除最坏的情况。你现在马上去办住院,把所有检查都做了。”
住院。
检查。
这些字眼,都指向一个可怕的方向。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秀琴在我身后,也听到了医生的话。我回头看她,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我是她的主心骨,我不能倒下。
“好,医生,我们都听您的。”我定了定神,问,“办住院、做检查,大概……大概需要多少钱?”
医生看了我一眼,说:“先交一万块押金吧。后续的费用,看具体做什么检查和治疗了。如果需要手术,那费用就高了。”
一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们的活期存折上,给周博转走两万后,只剩下三千多块。我的养老金卡里,这个月刚发的钱,去掉家用,也只剩下五千多。
加起来,不到九千。
连住院押金都不够。
我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我那六千八的退休金,我那二十万的定期存款,在这一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数字。
我看着身边脸色灰败的秀琴,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那两万块给周博……
如果,我们手里还留着那笔活钱……
可是,没有如果。
第十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我扶着秀琴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
“卫国,我是不是……是不是得了那个病?”她抓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别胡说!”我呵斥她,但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医生说了,只是可能!还没确诊呢!你别自己吓自己!”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成一锅粥。住院押金还差一千多,后续的检查费、治疗费更是个无底洞。钱从哪里来?
去把那二十万的定期取出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我否定了。那是我们最后的底线,是秀琴用“不惜一切”的态度保下来的。如果我现在提出动用这笔钱,对她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在她最需要精神支持的时候,我不能再让她对未来感到绝望。
找人借?
张建军、徒弟、表弟……那些熟悉的脸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都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上次借钱的经历还历历在生,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羞辱。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医院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离我很远。我看着身边脸色越来越差的秀琴,心急如焚。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上划来划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拨出去的号码。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周博”。
这是他上次用新号码打来后我存下的。
给他打电话?让他想办法?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羞耻。他自己还身负巨债,在外面打零工,自身难保。我怎么能再给他增加负担?我这个当父亲的,已经没能为他遮风挡雨,怎么还能反过来向他求助?
可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
我犹豫了很久,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又悬。
“你在干什么?”秀琴虚弱地问。
“没……没什么。”我慌忙收起手机。
“你想给周博打电话?”她却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秀琴沉默了。她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眼神空洞。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别打了。他不容易。”
我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到了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还是儿子。
“那怎么办?”我喃喃自语。
“回家吧。”秀琴说。
“回家?”我惊讶地看着她,“不住院了?不检查了?”
“不查了。”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查出来又能怎么样?真要是那个病,我们有钱治吗?还不是一样等死。何必再花那个冤枉钱。回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能活一天算一天。”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
“不行!”我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等死!这个院,必须住!这个病,必须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的激动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秀琴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你小声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扶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我一定能借到钱。”
说完,我转身就走,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我冲出住院部大楼,站在寒风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空气灌进肺里,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能去哪儿借钱?
我像一头困兽,在医院的花园里来回踱步。我把所有可能的关系都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让我羞耻的原点。
我必须给周博打电话。
这不是求助,这是通知。作为儿子,他有权知道母亲的病情。至于钱,哪怕只是几百块,也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周博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嘈杂的机器轰鸣声。
“喂?爸?”周博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喊。
“周博,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在工地上!爸,怎么了?家里出事了?”他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在这种时候,任何隐瞒都是不负责任的。
“你妈……病了。在医院。医生怀疑是……肺癌。”我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连机器的轰鸣声都仿佛消失了。
“……在哪个医院?”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周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告诉了他医院的名字和科室。
“爸,你等我。”他说,“我……我马上想办法。”
“你别乱来!”我急忙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打电话给你,只是想让你知道。钱的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周博就打断了我:“爸,你别管了。照顾好我妈。我一定想到办法。”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打得是对是错。
我回到走廊,秀琴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借到了?”她问。
我摇摇头。“我给周博打电话了。”
秀琴的身体震了一下,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
我打开一看,是银行发来的到账通知。
“【工商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11月28日14时23分收入人民币20000.00元,活期余额28345.17元。【周博】”
两万块。
短信的末尾,还附着汇款人的名字:周博。
我举着手机,反复看着那串数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两万块?
我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却无法接通。
我看着短信,又看了看身边虚弱的秀琴,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这个没用的父亲,到头来,还是要靠我那自身难保的儿子来救急。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拉起秀琴。
“走,我们去办住院。”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但充满了力量,“钱,有了。”
第十一章 新的数字
有了周博汇来的两万块钱,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我们很快办好了住院手续,秀琴住进了一个三人间的病房。虽然环境有些嘈杂,但总算安顿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系列密集的检查。CT增强扫描、血液肿瘤标志物、支气管镜……每一项检查,都像是一次审判,让我们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煎熬。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守在医院。给秀琴打水、喂饭、陪她聊天。我们俩的话,又渐渐多了起来。我们不再刻意回避什么,只是像普通的老夫老妻一样,聊着家常,说着闲话。
周博每天都会打来电话,询问秀琴的情况。我问他那两万块钱是哪儿来的,他支支吾吾,只说是跟工友凑的,让我别担心。我虽然不全信,但也没有再追问。我知道,他长大了,有自己的办法,也有自己的担当。
三天后,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那天下午,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走进去的时候,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医生让我坐下,把一沓报告单推到我面前。
“老周,别紧张。”她的语气比之前轻松了不少,“结果出来了。不是我们担心的那个最坏的情况。”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那……那是什么病?”我颤声问。
“是‘机化性肺炎’。”医生指着CT片子解释道,“简单说,就是肺部的一种非感染性炎症。那个结节,是炎症机化形成的,不是肿瘤。你看看这个肿瘤标志物的报告,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
我拿起那张报告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箭头,虽然看不懂,但“正常范围”四个字,让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那……这个病严重吗?好治吗?”
“不算小病,但也不是绝症。”医生说,“需要用激素治疗一段时间,控制住炎症。后续可能需要长期服药,定期复查。总的来说,预后还是不错的,不影响正常生活。”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一路小跑回到病房。秀琴正靠在床头,看到我进来,紧张地看着我。
“怎么样?”
我走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没事了。医生说了,就是个肺炎,不是癌。用点药就好了。”
秀琴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捂着脸,泣不成声。我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
这场虚惊,像一场风暴,把我们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但风暴过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珍贵。
秀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病情稳定后,就出院回家休养了。
出院结算的时候,总共花了一万三千多。周博汇来的钱,还剩下六千多。
回家的那天,阳光很好。我推着轮椅上的秀琴,慢慢地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暖洋洋的。
“卫国,”秀琴轻声说,“我们把那二十万的定期,取出来吧。”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她。
“取出来干什么?”
“取出来,先把欠周博的钱还了。剩下的,存成活期。以后看病吃药,也方便。”她说,“这次我算是想明白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把钱死死地攥在手里,真到了用的时候,拿不出来,那跟纸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好。”我点点头,笑了。
我知道,我们俩,都从这场危机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把那张二十万的定期存折,销了户。二十万零八千多的本息,全部转到了活期卡上。
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一长串的数字,我心里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骄傲,只有一种踏实和安宁。
我第一时间给周博的卡上转去了两万块钱。然后给他发了条短信:“钱已还。照顾好自己。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他很快回了电话。
“爸,你们怎么……”
“你别管。”我打断他,“这是我们欠你的。你听着,你欠别人的钱,要自己努力去还。但你欠家里的钱,家里不要你还。我们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电话那头,我听到了他压抑的抽泣声。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秀琴需要长期服用一种叫“泼尼松”的激素药。这种药不贵,但需要严格按照医嘱,定期减量,并且要配合一些保护胃黏膜和补钙的药物。
每个月,光是给她买药,就要花掉近五百块钱。
这个“五百”,成了一个新的数字,烙印在了我们的生活里。它不像“六千八”那样,代表着骄傲和体面。它代表着责任,代表着健康,代表着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现实。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到账后,第一件事就是划出五百块,作为秀琴的医药费。剩下的钱,再用来支付家庭的各项开销。
日子过得比以前更紧巴了。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消费,也很少添置新东西。但家里的气氛,却比以前好了太多。
我和秀琴的话多了,笑容也多了。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会讨论哪家药店的钙片更便宜。我们会一起坐在阳台上,给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君子兰浇水。
那个被我遗忘在角落的船模,也被我重新翻了出来。我每天都会花上一两个小时,戴上老花镜,用镊子和胶水,一点点地把它拼凑起来。
那是一艘仿古的福船,结构复杂。我做得不快,但很专注。每当完成一小部分,我都会有种踏实的成就感。
我渐渐明白,真正的“享福”,不是拥有多少钱,也不是过上多么奢华的生活。而是家人平安,彼此陪伴,能够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难题,哪怕那个难题,只是如何把一个微小的零件,安装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第十二章 江边无话
二零二四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要早一些。
春节过后,天气就迅速回暖。小区花园里的迎春花,在二月底就开出了一片灿烂的金黄。
我和秀琴的生活,也像这初春的天气一样,平静而安稳。
她的病,在激素的控制下,恢复得很好。咳嗽基本已经停止,只是偶尔会感到乏力。医生说,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激素完全停掉,转为长期观察了。
周博的电话,也从最开始的每天一个,变成了一周一个。他在南方的工地上干得不错,因为肯吃苦,脑子也活,被一个小包工头看上,带在身边当助手。虽然还是很辛苦,但收入稳定了不少。他说,他正在努力攒钱,争取年底前把那三十万的债务还清。
我们之间的通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他会跟我们讲工地上发生的趣事,会问我们家里的君子兰开花了没有。我们也会跟他分享一些生活的琐碎,比如今天菜市场的菜价,比如楼下老李又跟他老伴吵架了。
那笔曾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债务,似乎已经不再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高墙,而变成了一个他必须去完成的人生课题。我们是他的后盾,但不是他的拐杖。
四月的一个周末,天气晴好。我提议,去江边走走。
秀琴欣然同意。
我们坐上17路公交车,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江边公园。正是放风筝的季节,公园里人很多,天空中飘着各式各样的风筝,有蜈蚣,有老鹰,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卡通人物。
我们沿着江边的步道,慢慢地走着。江风拂面,带着一丝水汽的清新。江面上,有货轮缓缓驶过,拉响悠长的汽笛。
“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也来这儿放过风筝。”秀琴笑着说。
“怎么不记得。”我也笑了,“你放线,我举着风筝跑。结果跑了半天,风筝也没飞起来,还把你绊了一跤。”
“你还好意思说。”秀琴白了我一眼,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事,走走停停。走到一处长椅旁,我们坐了下来。
旁边不远处,有一家三口也在放风筝。小男孩举着风筝,年轻的父亲在后面喊着“跑!快跑!”,母亲则在一旁笑着,给他们拍照。
看着那一家人,我忽然想起了周博。想起了他小时候,我也曾这样带他来江边。
“在想周博?”秀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你说,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想家?”
“肯定会。”秀琴说,“但他是个男人了,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我们沉默地看着江面。夕阳西下,给江水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卫国,”秀琴忽然开口,“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后悔为了周博,放弃了我们原本安逸富足的退休计划吗?后悔为了他,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吗?
我看着远处那艘渐渐消失在天际线的货轮,想了很久。
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和秀琴真的去了苏杭,在园林里拍了很多照片。也许,我的书法已经练得小有成就,可以在邻居面前露一手。也许,我每天都会和老李他们一起下棋、吹牛,炫耀我那令人羡慕的退休金。
我的生活会很平静,很体面,很符合一个“人上人”退休工人的标准。
但是,我也会错过一些东西。
我不会知道,在巨大的危机面前,秀琴的内心是如此坚韧。我不会知道,我的儿子,在犯下大错之后,也有着承担责任的勇气。我更不会知道,当一个家庭抛开所有的面子和算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时,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我不会明白,那张存折上的数字,固然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但真正让我们度过难关的,不是那个数字本身,而是我们愿意为彼此付出和牺牲的决心。
“不后悔。”我转过头,看着秀琴,认真地说。
她笑了,眼眶有些湿润。她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我们没有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江水东流,看着夕阳沉落。
回家后,我给那个未完成的船模,装上了最后一根桅杆。
那艘精致的福船,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它不大,静静地停泊在书桌的一角,却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我拿起手机,给它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周博。
我没有配任何文字。
几分钟后,周博回复了一张照片。
那是工地的黄昏,夕阳下,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年轻背影,正站在脚手架上,眺望着远方的城市天际线。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爸,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把船开向更远的海。”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楼下的花园里,传来了邻居们的欢声笑语。
我忽然彻底明白了。
我六十岁那年,以为退休金超过一个数字,晚年就能衣食无忧,成为“人上人”。
但直到我经历了这一切,我才真正懂得,那个数字,从来都不存在于养老金的核定表上。
它不是六千八,也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金额。
真正的“人上人”,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在风浪来临时,你的船上,还有愿意与你同舟共济的人。而让你晚年真正衣食无忧的,也不是那笔固定的退休金,而是家人的健康,是内心的安宁,是面对未来的勇气,和那份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名为“家”的牵挂。
这个道理,我花了六十多年,才刚刚开始懂得。
但幸好,还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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