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淑兰,今年七十五。
老头子走了十年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皮球。
一个在三个子女家,被准时准点,踢来踢去的皮球。
今天,是月底。
我在大儿子建民家,轮值的最后一天。
大儿媳丽琴,从早上起,那张脸就拉得跟长白山似的,一句话都没有。
她不说,我也懂。
她在用沉默催我。
吃早饭的时候,她把我的碗筷“哐”一声放在我面前,里面的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
“妈,快吃吧,吃完我好收拾。”
她嘴上说着“快吃”,眼睛却瞟着墙上的挂钟。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赶紧滚蛋。
我默默地喝着稀饭,嘴里没味,心里堵得慌。
我的铺盖,一个小小的行李卷,早就被她卷好,立在门口的角落里。
像个等待被发配的犯人。
那行李卷里,只有两身换洗的内衣,一把梳子,一个用了二十年的搪瓷缸子。
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让我带。
嫌我的东西“老旧”“占地方”“有味儿”。
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一个月,却像个住了三十天的旅店客人。
不,旅店客人走的时候,老板还会客气一句“慢走啊,下次再来”。
丽琴不会。
她只会用眼神,把我从饭桌一路“护送”到门口。
大儿子建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从头到尾,头都没抬一下。
报纸把他那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新闻,他是在躲。
躲我的眼神,躲他老婆的脸色,躲这份让他为难的孝顺。
“建民,”我忍不住喊他。
他手里的报纸抖了一下。
“嗯?”他从报纸后面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
“我……”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走了”?太生分。
说“照顾好自己”?轮不到。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叹息。
“没什么。”
丽琴已经不耐烦了,她拎起我的行李卷,打开了门。
“建红(我女儿)不是说九点来接吗?这都快九点半了,怎么还不来?”
她的抱怨,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
是啊,下一个“家”,我女儿建红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建民终于放下了报纸,站起身。
“我打个电话问问。”
他拿出手机,走到阳台上去了。
我听见他压低声音在打电话:“怎么回事啊?……妈还等着呢……快点快点,你嫂子这边……”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也不想听清。
无非就是那些嫌我碍事,嫌我麻烦的话。
我这把老骨头,自己也嫌弃自己。
没过多久,建民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建红公司临时有急事,她让咱们自己打个车过去。”
丽琴的脸瞬间就黑了。
“自己过去?她倒是说得轻巧!这来回打车钱谁出?再说了,凭什么呀?轮到她了,她就推三阻四的!”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感觉自己不是个人,是个物件。
一个他们急于脱手,又斤斤计较运费的,旧家具。
建民皱着眉:“行了,别说了。我叫个车,我送妈过去。”
“你送?”丽琴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你单位不忙啊?你请假扣的钱谁补给我?”
“那怎么办?让妈自己一个人去?”建民也来了火气。
他们俩就在我面前,为了谁送我,为了几十块钱的车费,吵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俩,一张一合的嘴,像两条缺水的鱼。
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的,特别没意思。
“别吵了。”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块砂纸。
“我自己去。”
我拎过丽琴手里的行李卷,那分量轻得可笑。
我的一辈子,好像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我没等他们反应,自己走出了门。
“妈!”建民在后面喊。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老头子在的时候,我们俩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供他们读书,给他们娶媳生子,我们俩谁也没靠过。
没想到老了老了,活成了这副样子。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楼道里很黑,我的腿脚不利索,一级一级,走得特别慢。
我听见建民追下来的脚步声。
他拉住我的胳膊。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送你,现在就送你。”
我甩开他的手。
“不用。”
我的固执,是跟老头子学的。
他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小区门口,他帮我拦了辆出租车。
他把车门打开,想扶我上去。
我没让他扶。
我自己,慢慢地,挪进了车里。
他把那个小小的行李卷塞进来,放在我脚边。
然后,他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司机。
“师傅,去阳光小区,钱不用找了。”
他又弯下腰,对着车里的我。
“妈,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看着窗外,没应声。
车子开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建民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他是不是也觉得,终于松了口气?
车里开着空调,有点冷。
我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
这件外套,是老头子留下的。
上面还有他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阳光的味道。
闻着这个味儿,我心里能踏实一点。
司机是个年轻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眼。
“阿姨,跟儿子吵架啦?”
我摇摇头。
“没。”
不是吵架。
吵架,得有来有往。
而我,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车子一路疾驰,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那些高楼,那些店铺,那些匆匆忙忙的人,都跟我没关系。
我就像坐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被运往下一个目的地。
很快,阳光小区到了。
我女儿建红家。
我付了钱,自己拎着行李下车。
建红家住六楼,没有电梯。
我歇了三次,才爬到她家门口。
我喘着粗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建红的儿子,我外孙小宇。
他今年上初二,个子比我还高了。
“姥姥,你来啦。”他没什么表情地叫了我一声,就转身回自己房间了,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能听见里面传来打游戏的声音。
建红不在家。
客厅里乱糟糟的,沙发上堆着衣服,茶几上是吃剩的外卖盒子和零食袋。
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我的行李卷被我放在门边,跟上次来的时候,放在同一个位置。
我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收拾。
这是我的“工作”。
在建红家这一个月,我就是个免费的保姆。
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建红工作忙,她老公常年出差。
她说:“妈,你来我这儿最好了,还能帮我带带小宇,我们娘俩还能做个伴。”
做伴?
她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九点、十点才回来。
回来就喊累,洗个澡就躺床上玩手机。
我们一天,说不上十句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对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
还有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吃饭才出来的外孙。
我把客厅收拾干净,又去厨房看了看。
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瓶饮料。
我得去买菜。
我从我的旧钱包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
这是我的养老金,每个月两千块。
在他们三家轮流住,我从来没花过自己的钱。
不是他们不给,是我不敢要。
我怕我要了,他们就更有理由嫌弃我。
我拿着钱,拎着菜篮子,又慢慢地走下六楼。
菜市场离小区不远。
我喜欢菜市场。
那里人多,热闹,有烟火气。
卖菜的小贩,买菜的主妇,讨价还-价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还活在人间。
我仔细地挑着菜,盘算着晚上给建红和小宇做什么。
建红喜欢吃鱼,小宇喜欢吃红烧肉。
我都买了。
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往回走。
爬那六层楼,比来的时候更累了。
回到家,我一头扎进厨房。
洗菜,切菜,炖肉,烧鱼。
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整个下午,厨房就是我的阵地。
我忙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
但是,我心里是有点高兴的。
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我还能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晚饭做好了,四菜一汤,摆在桌上。
我叫小宇出来吃饭。
他磨磨蹭蹭地出来,眼睛还盯着手机。
“姥姥,我妈呢?”
“应该快回来了吧。”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
桌上的菜,一点点地凉下去。
我的心,也一点点地凉下去。
快八点了,建红还没回来。
我给小宇夹了块肉。
“你先吃,别饿着了。”
他“嗯”了一声,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又回房间去了。
我一个人,守着一桌子菜。
等到九点半,门终于响了。
建红一脸疲惫地走进来。
“妈,你还没睡啊?”
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整个人陷了进去。
“我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呢。”
“不吃了,没胃口。今天快累死了。”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我看着桌上几乎没动的菜,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那我……给你热杯牛奶?”
“不用了妈,我想自己待会儿。”
她这是……嫌我烦了。
我默默地站起来,把桌上的菜,一盘一盘地端回厨房。
倒掉,舍不得。
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
明天,又是我一个人吃。
我洗完碗,回到我的房间。
那是一个很小的储物间,放了一张单人床,就再也转不开身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隔壁,是建红的卧室。
我能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
应该是打给她老公。
“……嗯,我妈来了……挺好的……就是……哎,也不是,就是觉得吧,家里多了个人,总有点不自在……”
“小宇也跟我抱怨,说姥姥老管着他,不让他玩游戏……”
“我知道,她也是为我们好……可是……哎,算了算了,不说了,一个月,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就过去了。
原来,我在我亲生女儿的家里,也是需要被“忍受”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冰凉冰凉的。
我想起了老头子。
老林,你要是还在,该多好。
你肯定舍不得我受这份委屈。
你会拍着我的背,跟我说:“淑兰,别怕,有我呢。”
可现在,没人跟我这么说了。
在建红家的日子,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每天早起,买菜,做饭,打扫。
她每天晚归,疲惫,沉默。
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唯一的交流,就是她偶尔扔下一句:“妈,明天我想吃饺子。”
或者:“妈,家里没酱油了,你记得买。”
我成了这个家的后勤部长。
有一次,小宇的老师打电话来,说小宇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了。
建红在开会,手机静音。
老师就把电话打到了家里。
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跑到学校去。
我对着老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好话。
又去跟被打的那个孩子的家长赔不是。
对方家长不依不饶,说要去医院检查。
我只好从我那点可怜的养老金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人家。
人家这才罢休。
我领着小宇回家,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气得手都发抖。
“你为什么打架?”
他不吭声。
“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你妈挣钱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姥姥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他突然冲我吼道,“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姥姥!”
“姥姥?你就是个来我家做饭的老太太!我妈说了,让你来就是干活的!”
童言无忌。
也最伤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
那天晚上,建红回来了。
我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好好教育一下小宇。
结果,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妈,这事你就别管了,小孩子打架,正常。”
然后,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妈,你以后别随便给人家钱。我们家不缺那几百块,你自己的钱,留着养老吧。”
她说完,就进了小宇的房间。
我听见她温柔地对小宇说:“儿子,没事吧?别听你姥姥的,她老人家,思想跟我们不一样。”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外人。
一个思想陈旧、多管闲事、只会添乱的外人。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像一年那么长。
终于,又到了月底。
这次,是小儿子建军来接我。
建红提前一天就提醒我:“妈,明天建军来接你,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点点头。
我的东西,就那个小行李卷,随时都能走。
第二天,建军来了。
他是我最小的儿子,也是我最心疼的儿子。
他不像建民那么有出息,在单位当个小领导。
也不像建红那么能干,自己开公司。
他就是个普通的工人,挣得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他看到我,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笑。
“妈,我来接你了。”
他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卷,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
“姐,那我带妈走了啊。”他对建红说。
建红点点头,脸上挂着客套的笑:“路上慢点。到了家给我个信儿。”
我们下楼的时候,建军一路都扶着我。
“妈,你慢点,别摔着。”
我的眼眶有点热。
还是小儿子贴心。
建军家,比建民和建红家都小。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家具都旧了。
儿媳妇小梅抱着他们一岁的女儿妞妞,在门口等我们。
“妈,你来啦!”小梅笑得很甜,不像丽琴那么虚伪。
“快进来,饭都做好了。”
饭桌上,是四菜一汤。
没有大鱼大肉,都是些家常菜。
但是,热气腾腾的。
建军不停地给我夹菜。
“妈,你多吃点。你看你在我姐那儿都瘦了。”
小梅也说:“是啊妈,想吃什么跟我们说,我们给你做。”
妞妞在旁边咿咿呀呀地叫,伸着小手要我抱。
我抱着软乎乎的小孙女,看着儿子儿媳热情的脸,心里暖洋洋的。
我觉得,我这个皮球,总算滚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晚上,他们让我睡主卧。
“妈,我们睡小屋就行。你年纪大了,得睡个舒服的床。”建军说。
我怎么肯。
我坚持要睡小屋。
那小屋,跟建红家的储藏间差不多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床上的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知道,这是小梅特地为我晒的。
夜里,我睡不着。
我听见主卧里,传来建军和小梅压低声音的对话。
“……这个月房贷还没还呢,又是一笔开销。”是建军的声音。
“没事,我这个月奖金发了,够了。”是小梅的声音。
“妈来了,咱们得给妈买点好吃的,不能亏着她。”
“我知道。明天我去超市看看,买只鸡回来给妈炖汤。”
“妞妞的奶粉也快没了……”
“哎呀,你别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妈好不容易来一个月,咱们得让她高高兴兴的。”
我躺在黑暗里,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以为我滚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可我没想到,我的到来,给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又增加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我不是皮球。
我是个累赘。
是个吸血鬼。
我在吸我小儿子一家的血。
这个认知,比在建民家受排挤,比在建红家被无视,更让我痛苦。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给他们做早饭。
结果小梅起得比我还早,已经把粥熬上了。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快去再睡会儿。”
我看着她眼下的黑眼圈,心里一阵发酸。
“小梅啊,以后早饭我来做吧。你带妞妞,晚上睡不好,多睡会儿。”
“那哪行啊妈,你来是享福的,不是来干活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难受。
白天,建军去上班了。
小梅要带妞妞,还要做家务。
我抢着干活,她不让。
“妈,你坐着看电视就行。”
我哪里坐得住。
我看着她一手抱着哭闹的妞妞,一手在灶台前忙活,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只能看,不能帮忙的废物。
下午,我趁小梅带妞妞睡午觉,偷偷溜了出去。
我去了银行。
我把我的养老金存折拿了出来。
里面有我这几年攒下的三万多块钱。
我咬咬牙,取了两万块。
我拿着钱,去了附近的商场。
我给妞妞买了两罐最好的进口奶粉,买了好几身漂亮的小衣服。
我给小梅买了件一直想买却舍不得买的羊毛大衣。
我给建军买了双好皮鞋。
然后,我去了超市,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时,小梅和建军都惊呆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哪来这么多钱?”建军急了。
“这是我的钱,我想给我的孙女,我的儿子儿媳买点东西,不行吗?”我板起脸。
小梅的眼圈红了。
“妈,我们不能要。你的钱,是你的养老钱。”
“我留着那钱干什么?带进棺材里去吗?”我把东西往他们怀里一塞。
“都拿着,不拿着就是不认我这个妈。”
那天晚上,建军喝了点酒。
他拉着我的手,哭了。
“妈,是我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是我没本事,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妈,我对不起你……”
我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我的心,碎成了两半。
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剧痛。
我宁愿他像建民那样对我冷漠,像建红那样对我无视。
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自责和痛苦。
在建军家的日子,我过得既温暖,又煎熬。
他们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愧疚。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想着那两万块钱,想着他们还不上的房贷,想着妞妞的未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又到了轮换的日子。
这次,是回大儿子建民家。
建军和小梅,执意要送我。
“妈,我们看着你上楼。”
我站在建民家门口,迟迟不想敲门。
我知道,门一开,我又会变回那个被嫌弃的、多余的老太婆。
“妈,进去吧。哥和嫂子,他们……他们可能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建军安慰我。
我苦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那每一句冷言冷语,每一个白眼,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我心上。
门开了。
是丽琴。
她看到建军和小梅,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假笑。
“哎呀,建军和小梅也来了,快进来坐。”
“不了嫂子,我们单位还有事,把妈送到我们就走了。”建军说。
丽琴的目光,落在我脚边的行李卷上。
这次的行李卷,比来的时候,大了一圈。
里面是小梅给我塞的厚衣服和一堆吃的。
丽琴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她又不高兴了。
嫌我东西多,占了她家的地儿。
果不其然。
等建军他们一走,丽琴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她指着那个行李卷。
“妈,你说你,拿这么多东西干嘛?家里又不是没有。这放哪儿啊?”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行李卷拎到我的小屋里。
那是一个比建红家储藏间还小的北向房间,常年不见阳光。
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小柜子。
这就是我在这个“家”里,全部的领地。
晚饭,依然是稀饭配咸菜。
丽琴说:“妈,你刚从建军那儿回来,大鱼大肉吃多了,得清清肠胃。”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插得我生疼。
建民依旧是那副样子,躲在报纸后面,装聋作哑。
我突然就没了胃口。
我放下碗。
“我吃饱了。”
我回到我的小屋,关上了门。
我听见外面客厅里,丽琴在跟建民抱怨。
“……你看看你妈,一来就拉着个脸,给谁看呢?我在建军那儿,不知道多快活呢!”
“你弟妹也是,惯着她,给她买这买那,把她心都养野了!”
“咱们家什么条件?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吗?”
建民小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少说两句”。
然后,是丽琴拔高的声音:“我少说两句?我不说谁说?这个家我还当不当了?下个月的物业费、水电费、孩子的补习费,哪样不要钱?再养个老佛爷,我还过不过了?”
老佛爷。
原来,我在她眼里,是老佛爷。
一个只吃饭不干活,还等着人伺候的老佛爷。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气。
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老林。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冲我招手。
“淑兰,过来啊,到我这儿来。”
我拼命地向他跑过去。
我想跟他说,老林,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当皮球了。
我想跟他说,老林,我想你了。
可是,我怎么也跑不到他身边。
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河。
我急得大哭起来。
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的枕头湿了一片。
我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让他们,这样踢来踢去了。
我得为自己,活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很沉默。
我不再试图跟他们说话,也不再抢着干活。
丽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让我吃饭,我就吃。
她让我睡觉,我就睡。
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丽琴反而觉得我“懂事”了。
“妈这样不就挺好吗?安安静静的,大家都不累。”她跟建民说。
建民“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他们不知道,我的心里,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我开始偷偷地计划。
我把我的身份证、社保卡、还有那本只剩下一万多块钱的存折,都贴身藏好。
我开始留意小区附近的中介。
我想把我们的老房子租出去。
那套老房子,是当年我和老林单位分的,后来房改买了下来。
写的是我和老林两个人的名字。
老林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
孩子们都说,那房子又旧又破,留着没用,还不如卖了。
卖了的钱,他们三个分了,然后“更好地”给我养老。
我一直没同意。
那是我的根。
是我和老林一辈子的家。
我怎么舍得卖。
现在,我庆幸我没卖。
那是我最后的退路。
这天,建民和丽琴的儿子,我大孙子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丽琴突然说:“建民,下个月你妹妹不是要去欧洲出差半个月吗?”
建民“嗯”了一声。
“那妈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吧?”
我心里一咯噔。
“那……让她去建军那儿多待半个月?”建民提议。
丽琴立刻反对:“那怎么行!说好了一家一个月,不能坏了规矩!建军家那条件,多半个月,他们不得喝西北风去?”
“那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丽琴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下下个月,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只管半个月。这样就公平了。”
建民皱起了眉:“这……这怎么行?妈不是东西,还能掰成两半?”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家吃亏吧?”
他们又吵了起来。
当着我的面,当着我孙子的面。
像两个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小贩。
而我,就是那个被他们争论来争论去的,不值钱的货物。
我大孙子,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扒饭,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建民、建红和建军。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围在我和老林身边,开开心心地吃饭。
那时候,我们是一家人。
现在,我们算什么呢?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
也彻底硬了。
我放下筷子。
发出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他们俩停下争吵。
他们都看着我。
我慢慢地站起来。
“你们不用争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从明天起,我哪儿也不去了。”
丽琴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妈,你说气话呢?你不在这儿,你去哪儿?”
“我回我自己的家。”
“你的家?”丽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妈,那破房子都多少年没人住了,水电都停了,你怎么住?”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建民也急了:“妈,你别闹了!你一个人怎么生活?我们不放心!”
“不放心?”我笑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什么时候,真正放心过我?关心过我?”
“你们只关心,我这个月,该轮到谁家了。”
“只关心,我今天,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只关心,为了我,你们家是不是吃亏了。”
“建民,建红,建军,你们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把你们一个个养大,没指望你们多大的回报。我只希望,我老了,动不了了,能有个地方,让我安安稳稳地待着。”
“可你们呢?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一个皮球!一个累赘!一个麻烦!”
“我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在这个家里,我不敢大声说话。在那个家里,我不敢多吃一口饭。”
“我七十五了,我不是三岁小孩,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
“你们的脸色,你们的话,你们的叹气,我看得见,听得见,也感受得到!”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抖。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样,决了堤。
“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当你们的皮-球了!”
“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
我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建民和丽琴,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老太太,会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
我没有再看他们。
我转身,回到我的小屋。
我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小包,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谁也没看。
我径直走向大门。
“妈!”建民终于反应过来,冲过来想拉我。
我躲开了。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一次,没有人追上来。
我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风很冷,吹得我的脸生疼。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自由了。
我终于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了那个我刻在心里的地址。
我的老房子。
司机把我送到楼下。
那是一栋很旧的居民楼,墙皮都剥落了。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黑漆漆的窗口。
那就是我的家。
我一步一步,走上熟悉的楼梯。
楼道里的灯坏了,跟我走的时候一样。
我摸出钥匙,那把钥匙,我一直带在身上。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
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走进去,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光线所及之处,所有的家具,都盖着白布。
像一个个沉睡的幽灵。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老林走之前的样子。
墙上,还挂着我们俩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年轻,漂亮,笑得一脸幸福。
老林穿着军装,英气逼人,搂着我的肩膀。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老林,我回来了。”
我对着照片,轻声说。
“我把咱们的家,要回来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掀开白布。
我就那么坐着,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了。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起来,开始打扫。
我掀开所有的白布,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要让这个家,重新充满阳光和空气。
我要让它,活过来。
我忙了一整天。
擦桌子,扫地,拖地。
把所有的被褥都抱出去晒。
傍晚的时候,我的孩子们,一起来了。
建民,建红,建军。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和正在擦窗户的我,一脸复杂。
“妈……”建民先开口。
我没理他,继续擦我的玻璃。
“妈,你跟我们回去吧。这地方怎么住人?”建红说。
“是啊妈,我们知道错了。你别生我们的气了。”建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停下手里的活。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回去?”我问,“回哪个家?你大哥家,还是你姐姐家,还是你弟弟家?”
他们都沉默了。
“这个,”我指了指四周,“才是我的家。”
“可是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以前,我也以为我一个人不行。我以为,我得靠着你们,才能活下去。”
“现在我明白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这儿,有手有脚,有退休金,饿不死。”
“水电,我会去通。吃的,我自己会买。病了,我自己知道去医院。”
“总之,从今往后,我的事,不用你们管了。”
“你们也别再把我当皮球,一个月一轮地踢了。”
“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妈,有空,就来看看我。没空,就算了。”
“要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死在这儿,污了你们的名声。那你们就等我死了,再来给我收尸。”
我的话,说得很绝。
我知道,很伤人。
但我的心,早就被他们伤得千疮百孔了。
长痛不如短痛。
建红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是把我当免费保姆的意思?还是把我当空气的意思?”
我又看向建民。
“还是,在你家,我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老婆说一句,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意思?”
建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我看着建军。
我的小儿子。
“建军,妈知道你孝顺,知道你跟小梅对妈好。”
“可是,妈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妈看着你们为了我,省吃俭用,吵架,妈心里比死还难受。”
建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妈,是我们不孝……是我们不孝啊……”
他们三个人,都哭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凉的悲哀。
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天,他们在我这儿待了很久。
他们帮我把水电都通好了。
丽琴和小梅也来了。
丽琴破天荒地没有给我甩脸子,还主动帮我收拾屋子。
小梅拉着我的手,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们都劝我回去。
我没同意。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
他们没办法,只好走了。
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从那天起,我一个人,住在了我的老房子里。
日子,过得很清静。
我每天早上,去公园里锻炼身体。
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跳跳广场舞,聊聊天。
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自己做饭。
下午,就戴着老花镜,看看书,读读报。
或者,就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打个盹。
晚上,看看电视,早早就睡了。
我的生活,简单,规律,而且平静。
我再也不用担心,今天谁会给我脸色看。
再也不用害怕,明天我又会被“踢”到哪里去。
我的孩子们,倒是变了。
他们不再是“轮流”来看我。
而是,想起来了,就来了。
建民和丽琴,每个周末都会来。
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
丽琴的话也多了,虽然还是有点不自然,但至少,不再夹枪带棒了。
建红,不再是晚上九十点才给我打电话。
她会中午休息的时候,打个视频过来,问我吃了什么,身体怎么样。
她出差回来,会给我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建军和小梅,来得最勤。
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带着妞妞过来。
小梅会陪我聊天,建军会帮我修修补补家里的东西。
妞妞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奶奶”,往我怀里钻。
他们每个人,都想把我接回去住。
“妈,回家吧,我们给你收拾一个最大最向阳的房间。”
“妈,我把公司的事都交给别人了,我有时间陪你了。”
“妈,我们现在不困难了,你跟我们住,我们养得起你。”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摇摇头。
“这儿就挺好。”
我知道,他们可能是真的后悔了。
也可能是,被我的决绝吓怕了。
但都无所谓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忘记。
我现在,很好。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我不再是那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我是赵淑兰。
一个七十五岁,独立,自由,有尊严的老太太。
前几天,我整理老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信。
是当年他在部队的时候,写给我的。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戴上老花镜,一封一封地读。
“淑兰吾爱:见字如面。……部队一切都好,勿念。唯一挂念的,就是你和孩子们。……你一人操持家务,辛苦了。等我回去了,我给你做牛做马……”
“淑兰,今天发津贴了,我给你和孩子们买了新衣服,过几天就寄回去。……勿省,要穿。……”
“淑兰,我想你了。想你做的红烧肉,想你的笑。……夜里站岗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就好像看到了你的脸。……”
我读着读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我走到阳台上。
外面,夕阳正红。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我眯着眼睛,看着远方。
“老林啊,”我轻声说,“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懂事了。”
“你放心吧。”
“我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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