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8月15日清晨,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绿皮列车刚驶出嘉峪关,一封加急电报便追到车厢里——“请杜修贤立即返京,随总理出访”。电报纸薄得透光,却像千斤重锤砸在车内所有陕西老乡的心口:那个在戈壁滩晒成古铜色、却总能把镜头稳得像山一样的老杜要走了。三年零一个月前,他被下放到铁列克提,如今要重回中南海。此时的杜修贤只是低头把电报折好,揣进军装内袋,然后一口闷掉温得发苦的茶水,转身补了句:“走,得赶下趟返程车,这趟不等人。”
抵京那天是夜里十一点,永定门外的空气仍带着焦糊味——城区刚经历一番喧闹的政治大批判。杜修贤没去宿舍,拎着两只铁皮冲洗箱径直摸进西花厅。门口执勤的新兵不识这个皮肤黝黑、中等个头的汉子,正欲盘问,里屋却传出一句清晰的呼唤:“老杜,进来!”灯下的周恩来停下批件,抬手示意。那一声“老杜”把三年风霜全抹平,只剩深夜里握手时的静默力量。
邓颖超随后走出内室,目光在杜修贤肩头的相机和满是风沙的挎包间打量几秒,忽然笑着感慨:“老杜啊,你是我们66年以后,在后厅里会见到的第一个客人。”一句朴素的话,道破了文革动荡中西花厅的冷清。她又侧身对年轻勤务员说,“连亲戚都没在这儿见过客,你们可要记住今天。”杜修贤低声应了,没多言,双手捏着肩带,指尖泛白。
短暂寒暄后,总理提及即将进行的朝鲜访问。名单上摄影记者栏空着,这才有了那封电报。“要拍的镜头不少,你回来就好。”周恩来捻起钢笔在函件上补下“摄影:杜修贤”五个字。墨迹未干,灯泡微颤,厅内一片静寂。
深夜散场,杜修贤在院子里站了两分钟。海棠树影晃动,他发现总理的背已微弯,鬓角添了霜。三年不见,白发和皱纹悄声蔓延。回到招待所,他把闪光灯擦了又擦,才脱衣睡下;可眼皮一闭,边防线上隆隆炮火、战友倒下时的呼号又扑面而来。8月13日的铁列克提血案,他险些在值班表上排到那天。徒弟王一兵替班,却永远留在荒丘。那被炮弹掀开的哨所,成了他此后每晚的噩梦。
人们只知杜修贤是“周总理身后的相机”,少有人清楚他如何成了“杜三”。早在1964年年初,几内亚椰林大道的黄昏,周恩来望着晒得黝黑的杜修贤,笑着与陈毅说:“陈老总有秘书杜易,几内亚总统叫杜尔,这不,一二,加上他就是杜三。”陈毅爽朗大笑,随行翻译也乐得直不起腰。外号就这么落定,顺口,却替这位腼腆摄影师赢得了独一份的亲近感。
亲近不代表特权。天安门城楼拍摄最危险的机位,别人不敢探身,他探;别人怕坏规矩,他怕错过光影。一次国庆阅兵,他半个身子探出女儿墙,身后忽被重重一拽。“要镜头不要命?”低声斥责里透着焦急。回头,竟是周恩来。杜修贤讷讷站稳,相机却没放下,只压低快门声。此后每逢城楼拍摄,总理总会悄悄站在他背后护上一把,有时还伸手揽住衣襟。外人只当巧合,他心里却明白,这是信任,也是牵挂。
1960年代初的中南海摄影组,胶片有限,冲洗得靠自己熬夜。出国随访,白天拍、晚上洗,通宵成常态。为了提神,他藏了几片咖啡因片。罗马尼亚访谈结束夜里两点,总理踱进临时暗房,看见案头小药瓶,眉头狠狠皱起:“别靠这个,戒不掉的。”说完拿走一半药片放进口袋,同他对视几秒,转身离开。那瓶药,后来再没启封。
然而1966年夏的政治风暴连中南海也没能倖免。杜修贤被调往新华社生产车间,再后来远赴铁列克提。临行前有人劝他销毁与中央领导人的合影底片,以免惹麻烦。他把几只胶卷包好埋进庭院枣树下:“照片是国家档案,不是私藏。”直到1970年代,才又原封取出交回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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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9月,随周恩来访问平壤。飞机尚未落地,机舱内气压骤降,杜修贤习惯性抓住座椅,脑海却闪回戈壁血色夕阳。总理察觉他的异样,小声问:“想起铁列克提?”杜修贤点头,嗓子发紧,“我欠他们一张照,没来得及按快门。”总理不再追问,只把茶杯推过去——那一刻,慰藉无需多言。
自1970年春起,摄影组又多了新的任务——为毛泽东拍摄工作照。两位巨人同时交由同一台相机记录,压力可想而知。杜修贤没抱怨,肩带勒出新茧,胶片包随身不离。医生们说周恩来的心脏随时可能罢工,他却硬是把会见外宾的时间卡在十分钟内。十分钟一到,护士在门外冲杜修贤挤眼,摄影师便推门、快门、鞠躬,三秒完成。外宾不明所以,只道中国人效率惊人。
1974年12月5日这天,305医院走廊里弥漫消毒水味。日本客人起身告辞后,杜修贤收机欲退。背后轻轻一声:“老杜。”他回头,总理扶着门框,神情淡定,却明显憔悴。“外国朋友问我病好不好,我就说‘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没感慨、没悲叹,倒像一句俏皮话。杜修贤喉头发涩,却只应了声“嗯”。快门不知何时按下,底片冻结了那双亮而平静的眼睛。这张照片后来未公开,只存于机密档案。
职业让杜修贤养成不少“怪癖”。拍摄时左眼贴取景窗,右眼紧闭,久而久之两眼大小明显不同;扛机位架,右肩低于左肩;能一次吸完一支烟而烟灰不掉,被同行称作“稳如老树”。宴席再丰盛,他只要一碗面;拍摄再紧张,胶片用完必数张。有人请教他构图秘诀,他淡淡一句:“照相机里装的不止胶卷,还有规矩。”语气平常,却透出老延安人特有的克制。
当年那封追到车厢的电报,如今存放在杜家相册最前页,纸面已发黄。有人问那趟返京列车上他在想什么,他摆摆手:“想活着回来,再干活。”一句话,道尽摄影师的朴素信条。镜头背后的杜修贤,从未把自己置于画面中心,却让无数关键瞬间得以永久存档。或许,这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最需要也最稀缺的定力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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