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那张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一张一合,像个精致的、即将吐出刀片的蚌壳。
“小楚,今天大家吃得高兴,你去把账结一下。”
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瞬间将包厢里喧闹的劝酒声、划拳声、高谈阔论声,都压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
十四个亲戚,一张能坐下二十人的巨大红木圆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刷”地一下聚焦在我脸上。
我丈夫沈巍坐在我身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我看着桌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勃艮第红,瓶身优雅,标签上的法文我看不懂,但我认得那个价格。
酒水单我看过,一瓶,四千。
这里有五个空瓶。
光是酒,就两万。
还不算这满满一桌几乎没怎么动的“硬菜”——澳洲龙虾、东星斑、佛跳墙。
婆婆今天请的是她娘家的亲戚,说是给刚考上大学的表侄庆功。
阵仗摆得极大,仿佛不是庆功,是登基。
我平静地迎上婆婆那双期待又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眼睛。
我说:“妈,我没带那么多钱。”
空气凝固了。
前一秒还热络非凡的包厢,此刻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婆婆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那层精心涂抹的豆沙色,显得有些斑驳。
“你说什么?”她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没钱。”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甚至还微微笑了笑,补充道:“出门急,钱包忘带了。手机里也没这么多。”
这是句谎话。
但此刻,真相并不重要。
沈巍在桌下用力攥住了我的手,掌心一片湿冷的汗。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江楚,别闹。”
我侧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有恳求,有惊慌,还有一丝我看得分明的……心虚。
就是这丝心虚,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里那个强撑了四十八小时的脓包。
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然后,我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光亮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拿起椅背上的风衣,搭在手臂上,然后对着满桌错愕的亲戚,尤其是脸色已经由红转青的婆婆,点了点头。
“你们慢用。”
说完,我转身,拉开厚重的包厢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以及紧随其后爆发出的、山崩地裂般的哗然。
我没有回头。
外面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我高跟鞋的声音,也仿佛吸走了我所有的力气。
冷气开得很足,我裸露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一直走到酒店大堂,推开那扇沉重的旋转门,一股夹杂着雨丝的冷风扑面而来,我才真正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上了水面。
时间,需要倒退四十八小时。
两天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
沈巍在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他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不是微信,不是短信,是一个出行APP的推送。
一行小字,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上车,行程预计18分钟后结束】。
常用同行人。
这五个字,像一枚被烧红的钉子,瞬间烙进了我的视网膜。
我和沈巍结婚七年。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从租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到拥有现在这套一百四十平的江景房,我们走了很远的路。
我是做企业法务的,职业习惯让我对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讲求证据链。
而沈巍,他是建筑设计师,浪漫,感性,常常需要灵感。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个房间里的灯泡,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明亮,温暖。但最近两年,它开始接触不良,时明时暗。
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检查过,是我的问题。输卵管堵塞,很难自然受孕。
为此,婆婆没少给我脸色看。沈巍夹在中间,总是说:“小楚,再等等,我们还年轻。”
我以为我们的问题,只是被现实磋磨得有些疲惫,只是被“无后”这件事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从未想过,这个灯泡的电路,或许从另一路,接了出去。
我拿起他的手机。
不需要密码,他的指纹可以解锁,我的也可以。这是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信任”。
我点开那个出行软件。
行程记录里,密密麻麻,几乎每周都有两到三次,终点是同一个小区。
一个离我们家很远,却离他公司很近的新楼盘。
订单的抬头,有时是他,有时是那个“小安”。
备注里,偶尔会有些暧昧的字眼。
“安安,今天也辛苦啦,给你点了爱喝的奶茶。”
“下雨了,让师傅开慢点,注意安全。”
我点进那个叫“小安”的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卡通头像,背景图是一片灿烂的向日葵。
我继续往下翻。
外卖软件。
同一个地址,频繁地出现鲜花、蛋糕、女性用品,甚至……情趣酒店的预订单。
支付记录。
他的副卡,这个月已经为同一个珠宝品牌,支付了两次,一次是一条手链,一次是一条项链。
总金额,三万七。
我关掉手机,将它放回原处,屏幕朝下,和我发现它时一模一样。
整个过程,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心跳声。
浴室的水声停了。
沈巍裹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滚落。
他看见我坐在床边,愣了一下。
“怎么了,小楚?脸色这么难看。”
他走过来,想摸我的额头。
我微微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他关切地问。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爱了十年的脸。
这张脸上,有关切,有疲惫,有熟悉的温柔。
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婚姻或许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法庭。
你以为的朝夕相处,其实是漫长的、不动声色的取证过程。
而我,直到此刻,才刚刚拿到对方的罪证。
“没什么,”我摇摇头,站起身,“就是有点累了。”
我没有当场发作。
我不是那种喜欢在盛怒之下掀桌子的人。那样太难看,也太被动。
我的职业告诉我,任何谈判,都需要在自己准备最充分的时候进行。
情绪,是最不值钱的武器。
那一晚,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个楚河汉汉界。
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甚至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无数张哭泣的脸。
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没有去跟踪,也没有去那个小区捉奸。
我去了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最苦的美式,然后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没有写声泪俱下的控诉信。
我在起草一份协议。
一份《婚内财产及行为补充协议》。
我将我们的共同财产、重大开支、忠诚义务、违约责任,一条一条,清晰地罗列出来。
每一个条款,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我将这份草拟的协议发给了我的律师朋友,让他从专业角度帮忙斧正。
他很快回了电话,语气惊讶:“江楚,你这是……要离婚?”
“不,”我说,“我要重构规则。”
“这东西……对方能签吗?太苛刻了。”
“他会的。”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轻声说。
因为他知道,这是我给他的,唯一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我打印了两份协议,放进包里。
然后,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里,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通知我:“小楚,周六晚上家里亲戚吃饭,给小伟的表弟庆功,你跟小伟早点到,别迟到了。”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
“好。”我答应了。
我觉得,这或许是上天安排好的一个舞台。
一个最适合拉开这场大戏序幕的舞台。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从酒店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被雨水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一场盛大而悲伤的烟火。
沈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我按了静音,任由屏幕在黑暗的车厢里,固执地亮起,又熄灭。
我知道他会说什么。
无非是“你怎么能这样”、“我妈的脸往哪儿搁”、“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回家说?
家。
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大概一个小时后,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沈巍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打开了玄关的灯,刺目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我,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快步走过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怒气。
“江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抑着声音,但怒火已经快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你知道我妈刚才在电话里怎么骂我吗?你知道那些亲戚会怎么看我们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沈巍,”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飘忽,“我们谈谈吧。”
我的冷静,似乎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争吵,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他脸上的怒气,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惶恐。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从包里拿出那两份打印好的协议,放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迟疑地拿起那几张A4纸。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的脸色,随着他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白。
从震惊,到屈辱,再到难以置信。
最后,他猛地将那几张纸摔在茶几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江楚,你这是在侮辱我!”
“侮辱?”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凉意,“沈巍,是你先侮辱了我们的婚姻。”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个女孩,叫安可,对吗?”
他浑身一震,瞳孔猛地收缩。
“在你公司实习,二十二岁,刚毕业。”
“住在城东的‘金色江畔’小区,喜欢喝三分糖的波霸奶茶,喜欢向日葵。”
“上个月二十号,你给她买了条Tiffiny的手链。这个月七号,又买了同品牌的项链。”
“你用我们共同的财产,去讨好另一个女人。沈巍,这算不算侮辱?”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我用四十八小时冷静搜集来的证据,此刻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扎进他所有的辩解和伪装里。
他终于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我没有想过要离婚,小楚,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工作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回家看到你,你总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智,像个……像个不会犯错的AI。”
“安可她……她很崇拜我,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地方透口气。”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那些话,我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无比苍白。
压力大?累?
难道我不累吗?
为了备孕,我喝了三年的中药,扎了无数次的针,每一次满怀希望,又每一次失望落空。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我跟谁说过?
婆婆的冷言冷语,亲戚的指指点点,我一个人扛着,还要在他面前装作云淡风轻。
我以为这是妻子的体谅。
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愚蠢。
“所以,你的疲惫,需要另一个女人用青春和崇拜来疗愈?”我冷冷地打断他,“沈巍,别把出轨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克制不是恩赐,是成年人的义务。”
“我不是法官,不想听你的犯罪心路。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我指了指茶几上的协议。
“第一,签了它。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按照上面的条款来。你所有的收入上交,由我管理。每个月,我给你五千块零花钱。任何超过一千元的非必要开支,需要我签字同意。”
“三个月内,从你现在的公司辞职。断绝和那个女孩的一切联系。”
“协议里有忠诚条款,再有下一次,你净身出户。”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第二,”我顿了顿,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离婚。这套房子,婚后财产,一人一半。你的那些破事,我会委托律师,让它成为法庭上最有利的证据。”
“你选一个。”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雨已经停了。
城市的夜空被洗刷得格外干净,远处大桥上的灯光,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烧,里面有挣扎,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恐惧。
他害怕失去我,更害怕失去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这一切。
我知道,我抓住了他的软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婆婆。
我按了接听,顺手点了免提。
电话那头,婆婆的咆哮声几乎要冲破听筒。
“江楚!你长本事了是吧!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给我难堪!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咆哮,只是淡淡地开口:“妈,那顿饭,两万八千六百块。是你请客,还是沈巍请客?”
婆婆噎了一下。
“当然是……当然是我们家请客!”
“那好,”我说,“谁请客,谁结账。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懂。我今天身上没带钱,就先走了。账单,沈巍应该已经处理好了吧?”
我一边说,一边看向沙发上的沈巍。
他脸色惨白,嘴唇紧紧抿着。
电话那头的婆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时间没找到话来反驳。
我继续说:“另外,妈,有件事要跟您说一下。”
“从今天起,我和沈巍的家庭财务,需要重新规划。以后,我们家可能没有多余的钱,来支付这样昂贵的家庭聚会了。”
“如果你要请客,请量力而行。或者,让你其他的儿子儿媳支付,也可以。”
沈巍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已经成家。但婆婆向来最偏爱沈巍,也最喜欢从我们这里“拿”。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
“没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我和沈巍之间出了点问题,需要时间处理。这段时间,就不回老宅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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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客厅,再次陷入死寂。
沈巍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的一面。
“江楚……”他沙哑地开口,“你一定要这样吗?”
“是,”我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是你逼我变成这样的。”
“沈巍,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签,还是不签?”
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拔掉笔帽,扔在协议上。
笔在茶几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笔尖正对着他。
像一个无声的最后通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slumped on the sofa, his shoulders collapsing.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支笔。
“我签。”
他说。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俯下身,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巍。
那两个我曾经觉得无比好听的字,此刻,却像两道枷锁,将我们的未来,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签完字,他把笔放下,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走过去,拿起那份属于我的协议,仔细检查了一遍签名。
确认无误后,我把它收进了文件夹。
“从明天开始,”我说,“把你的工资卡、信用卡、副卡,都交给我。”
他没有睁眼,只是点了点头。
“你的手机,从现在开始,没有密码。”
他再次点头。
“安可那边,你自己处理干净。我不想再从任何渠道,看到或者听到这个名字。”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怜。
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芜。
我把我们婚姻的灯泡,从一个接触不良的状态,强行拧紧了。
但我也知道,里面的钨丝,已经断过一次。
就算重新亮起,也总会有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那一晚,我睡在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书房时,沈巍已经坐在餐桌旁。
桌上摆着两份简单的早餐,煎蛋,烤吐司,还有热牛奶。
这是他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些躲闪。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吃吧。”我拉开椅子坐下,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默默地把一叠卡放在我面前。
工资卡,信用卡,还有几张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办的商场会员卡。
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向家长上交自己所有的“违禁品”。
我没有看,直接收进了包里。
一顿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被“契约”规范的轨道。
沈巍开始准时下班。
每天六点,他会准时出现在家门口,手里提着菜。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一开始总是手忙脚乱,不是盐放多了,就是菜炒糊了。
但他一直在坚持。
他会把手机随意地放在客厅的任何一个角落,不再有机不离身的紧张。
我检查过,他和那个“安可”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已经删除了。
出行软件里的“常用同行人”,也消失了。
他会主动跟我报备他每天的行程,去哪里,见什么人,几点回来。
细致到像是在写工作日志。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那种冰封的气氛,在一点点地融化。
像初春的河流,冰面之下,有暗流在涌动。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
沈巍从厨房里走出来,腰上系着我买的卡通围裙,显得有些滑稽。
“回来了?我给你炖了汤,喝一点暖暖胃。”他说。
我看着那锅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汤色奶白,上面飘着几颗红色的枸杞。
那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做输卵管造影,疼得死去活来。
他也是这样,为我炖了一锅汤,笨手笨脚地喂我喝。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全是心疼。
我的鼻子,没来由地一酸。
我低下头,换了鞋,淡淡地说:“嗯。”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动。
我只是默默地坐到餐桌旁,喝了那碗汤。
很烫,一直暖到胃里。
但我的心,依然是凉的。
我知道,他在努力。
他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把他曾经凿开的那个洞,补起来。
他在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入,试图换取我的靠近。
但我不知道,我需要多久,才能重新信任他。
或许,永远都不能了。
婆婆那边,消停了一段时间。
大概是沈巍跟她通过气了。
她没有再打电话来指责我,只是偶尔会发一些养生链接到家庭群里,下面配上一句“大家都要注意身体”。
像是一种不痛不痒的试探。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是周末,沈巍去公司加班了。
我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
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婆婆。
她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果篮。
我打开门。
“妈。”我平静地喊了一声。
婆婆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小楚啊,我过来看看你们。”
她走进门,视线在房子里扫了一圈。
“小伟呢?又加班啊?”
“嗯。”
她在沙发上坐下,把果篮放在茶几上。
“你看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她没话找话地说。
我给她倒了杯水。
“你最近……和小伟还好吧?”她终于问到了正题。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的样子,“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小伟他就是工作压力大,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你多体谅他。”
她开始说教,还是那套老生常谈的理论。
我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她说完了,我才开口:“妈,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的直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搓了搓手,有些不自然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小伟他哥,最近想换个车,手头有点紧,想找你们……周转一下。”
我明白了。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以前,这种事,她都是直接找沈巍。沈巍每次都二话不说就答应。
现在,沈"巍的财政大权在我手里,她只能来找我。
“周转多少?”我问。
“二十万。”婆婆小心翼翼地报出这个数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妈,你知道我们家现在每个月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煤,加起来要多少钱吗?”
婆婆愣住了。
“你知道沈巍辞职后,我们家会有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工资收入吗?”
婆婆的表情更茫然了。
“你知道我为了调理身体,每个月的中药费是多少吗?”
我一句接一句地问,婆婆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这些问题,她从来没有关心过。
在她眼里,我们家就是个予取予求的银行。
“妈,我们家现在,没有二十万可以‘周转’。”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她。
“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处。包括,为我们可能的‘试管婴儿’计划,存钱。”
我说出“试管婴儿”这几个字的时候,婆婆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她唯一的软肋。
“你……你们打算做试管了?”
“在计划中。”我说,“但这个计划,需要很多钱。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家不会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开支。”
“包括,无偿支援亲戚。”
婆婆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大概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感受到如此彻底的无力。
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为沈家传宗接代”这个她无法反驳的制高点上。
她坐了一会儿,终于讪讪地站起身。
“那……那行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小楚,你变了。”她说。
“是吗?”我淡淡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送走婆婆,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不是胜利。
这只是一场漫长战争里,一次小小的、乏味的胜利。
晚上,沈巍回来了。
我把婆婆来过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他低声说,“以前都是我,没有原则。”
“现在有原则也不晚。”我说。
他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这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对我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
他感觉到了。
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小楚,”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我知道,让你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很难。”
“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一个有严重污点的实习生,给我一个考察期,好不好?”
“我会努力转正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和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抬起手,覆在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
没有推开他。
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的回应。
日子,就在这种克制、疏离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情中,一天天过去。
沈巍真的辞职了。
他把工作交接完,办了离职手续,彻底离开了那家他工作了近十年的公司。
他开始投简历,找新的工作。
空闲的时间,他都用来研究菜谱,打理家务,或者陪我去医院复查。
有一次,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看到他正在客厅的地板上,用一块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地。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但又透着一种沉静的、踏实的力量。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开始想,或许,生活给了我一个酸涩的柠檬,我一直以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烂掉。
但现在,也许,我可以试着,把它做成一杯柠檬水。
虽然过程会很酸,但结果,可能是甜的。
关系回温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
他会跟我讲他面试的趣闻,我会跟他聊我工作上遇到的棘手案子。
我们开始一起看电影,周末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一切,都像是在慢慢地,回到正轨。
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份冰冷的协议,可以被收进抽屉的最深处了。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
沈巍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在新公司也逐渐站稳了脚跟。
那天他有个应酬,回来得有些晚,喝了点酒。
他洗完澡,很快就睡着了。
我帮他把手机充上电,放在床头柜上。
就在我准备躺下的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
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没有存名字的陌生号码。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个号码,我看着有些眼熟。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
那条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沈哥,我拿到你妈给的玉坠了,真好看。谢谢阿姨。】
玉坠。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沈巍家有一块祖传的玉坠,据说是他奶奶传给他妈妈的。
婆婆不止一次说过,这块玉坠,将来是要给她最疼爱的孙子,或者孙媳妇的。
因为我一直没能生孩子,这块玉坠,我连见都没见过。
而现在,它在一个陌生女孩的手里。
一个会喊沈巍“沈哥”的女孩。
一个,得到了婆婆认可的女孩。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原来,我以为已经结束的战争,只是从中场休息,进入了下半场。
而我的对手,多了一个。
一个比那个叫“安可”的年轻女孩,段位高出无数倍的,我的婆婆。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沈巍,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酒后的酡红,呼吸均匀而平稳。
他对此,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是同谋,还是另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精心重构的这个看似稳固的世界,在这一刻,再次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而这一次,缝隙的另一头,是更深的,更无法预测的黑暗。
我放下手机,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婆婆那张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
一张一合,无声地,对我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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