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甫：李自成生母新证

摘要： 关于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的生母问题，现存史籍与民间剿闯小说所载说法不一，且多数难以确证。康熙年间《延绥镇志》称其母为吕氏，怀远堡人；而《绥寇纪略》则记为金氏。另有因李自成称高迎祥为舅，推测其母或为高氏者，然此说可信度存疑。值得注意的是，山西省太谷、榆社一带有一支石姓家族，世代口传其先祖原籍陕西米脂，且自称系李自成舅父后裔。此家族谱系记忆虽为民间口述史料，然与部分文献中有关李自成母族线索存在相合之处，或可为探究李自成生母及其家世背景提供一新证方向。

关键词：李自成 生母 新证

作者简介：马少甫，男，1969年生，陕西府谷人。历史学博士。榆林学院法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海外中国学史，榆林历史文献。

近代以来，学界关于明末农民战争领袖李自成的研究成果甚丰。然而，在其家世问题上——尤其是李自成生母的身份，至今仍未有明确结论。据谢承仁先生考证，有关李自成生母有金氏、石氏、吕氏三说。[1]既有研究往往择取其中一说而立论，但普遍存在证据支撑不足的问题，致使李自成生母之事仍属学术悬案。有鉴于此，为推进该问题的澄清，笔者以现存文献为线索，开展了初步的田野走访与调查，获取了一定新材料，可为该问题的探讨提供新证。基于上述工作，本文拟在梳理既有文献记载的基础上，结合实地调查所得，对李自成生母问题作进一步考察。

一、明末清初史籍的相关记载

明末清初时期，涌现出一批以明末农民战争为记述主题的历史著述。这些史籍在整理和编撰原始材料的基础上，对李自成生母情况有所记载，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三部。

成书于顺治年间（顺治十年）的《绥寇纪略》（吴伟业撰）是最早提及李自成生母的文献之一。该书卷九《通城击》载：

（万历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丁巳，李自成生于延安府米脂县双泉堡之农家……父李守忠也，隶行太仆为养马户。……家颇饶，守忠娶妻金氏而无子，既以侄李自立为后矣。祷于华山，梦神告之曰：“以破军星为若子。”而生李自成，父母异之，呼为黄来儿。……守忠、金氏先后死。[2]

康熙十年成书的《明季北略》（计六奇撰）中有两处涉及李自成出身：卷五“李自成起”条记载其父李守忠务农“颇饶”，并提到“鸿基母死”，但未记录生母姓氏；[3]而同书卷二十三“补遗”之“李自成生”条则称：

继妻石氏，年三十余，复不孕。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二月，进香武当，祈嗣。道士梅三岛赠药以归，石乃孕。……石生自成，因梦一骑入门，乳名闯儿。[4]

康熙十二年刊印的《延绥镇志》（谭吉璁纂修）则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其卷五之四《纪事志·伪顺·李自成》内称：

李自成，小字硙生，米脂人。居于怀远堡之李继迁寨，故亦为怀远人。……追尊其母吕氏为皇太后。吕氏者，怀远堡人，生自成时，梦一冕旒如帝者，因名自成为皇来子。时万历二十五年八月己巳之酉刻也。[5]

以上三种记载各有来源，但因原始文献流散，其史源已难详考。若进一步辨析，谭吉璁所述似更具可信度。

对于《绥寇纪略》所持“金氏说”，顾诚已指出其自相矛盾之处：“谓其母为金氏，而同书又谓‘（自成）与高迎祥为甥舅’，其母又当为高氏，恐不可信。”[6]可见吴伟业在叙述李自成生母问题时未能圆洽。

《明季北略》中“无姓氏”与“石氏”二说并存。其卷五内容与《绥寇纪略》大体相类，据张崟考证，计六奇在编纂时曾参考吴著；[7]但未沿用“金氏说”，或已察觉其谬误。“补遗”所录“石氏说”与顺治八年成书之《定鼎奇闻》内容相近，计氏或参鉴该书，抑或另有所本，今已难断定。两说并存之处理方式，反映出当时缺乏确凿材料以断定李自成生母姓氏。

谭吉璁之说可信度较高，理由有二：其一，谭氏于康熙九至十七年任延安府同知并驻榆林，主持纂修方志时曾“旁搜博采耆老之遗闻，乡曲之异事”，[8]注重实地采风与地方文献；其二，万斯同在其《明史稿》中亦采纳谭说，称“追尊其母吕氏为皇太后，氏为怀远堡人。尝梦一皇者服衮冕谓之曰：‘呈送破军星来为尔儿。’醒而生自成。”[9]万氏治学素称严谨，其采纳可从侧面佐证谭著之可信性。

但最终定本《明史》未明确采用“吕氏说”。《明史·流贼传》载：

李自成，米脂人，世居怀远堡李继迁寨。父守忠，无子，祷于华山，梦神告曰：“以破军星为若子。”已，生自成。[10]

该叙述在地域记载上沿袭谭说，异象描写取自吴伟业所述，而生母姓氏则付之阙如。此内容实采自王鸿绪《明史稿》。[11]王鸿绪在万斯同纂修稿基础上重修《明史》时，于明末农民战争部分尤致力增补史料。[12]万氏所见之材料，王氏应皆经眼，且涉猎更广。其不取“吕氏说”，可能源于康熙十八年后清廷文化管控渐严，文字狱频兴，私修明史尤其是涉及农民起义的记述备受抑制，新史料发掘趋于停滞，王氏因此在缺乏充分证据情况下持审慎存疑态度，亦反映出其纂史之严谨。

二、明末清初时事小说的相关记载

明末清初，出现了一批以李自成起义为题材的“剿闯”类时事小说。其中，《定鼎奇闻》与《铁冠图》两部作品，提及李自成生母的姓氏，为探究相关历史信息提供了小说文本层面的线索。

《定鼎奇闻》（一名《新世鸿勋》），题蓬蒿子撰，卷首自序标示其成书于顺治八年（1651年）。该小说在第二回末及第三回中，叙述了李自成的出身，称其父为“李十戈”，生母为继妻“石氏”。此部分内容包含一些诸如服药房事等细节描写。[13]

《铁冠图》（又名《铁冠图全传》），作者署“松排山人”，约成书于顺治末至康熙初。在其第一回中，经由李自成与宋献策（宋迥）的对话交代身世，自成言：“我父名十戈，母亲石氏。”并提及出生时有“黑气罩住一个大汉，闯进房来”的异梦。[14]

这两部小说关于李自成父母姓名（李十戈、石氏）的记载一致，且在“父老来得子”及“出生异象”等基本叙事框架上，与《明季北略》等史籍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细节差异，如《定鼎奇闻》中特有的“华山祈子”情节在《铁冠图》中并未出现。

明末清初的时事小说，虽属文学创作，但常被视为具有一定的史料参考价值。因其创作多参考当时流传的邸报、笔记、传闻乃至官方文书。学者谢国桢曾评价《剿闯通俗小说》虽“记事芜杂，章奏檄文，率行登入，非小说体”，但认为“当时案赎文移，亦赖之以传”。[15]这表明此类小说在保存明末清初一些原始文献信息和社会记忆方面，有其独特作用。

这些小说在流传过程中版本繁多，内容亦随事件进展和社会认知变化而有所增删修改。学者成敏的研究指出，《剿闯通俗小说》存在多个版本系列，早期刊本内容相对简洁，后期版本则增入较多章奏檄文等内容。[16]《定鼎奇闻》和《铁冠图》同样存在众多版本和内容演变。目前我们所见的版本中所保留的信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流传过程中人们（包括整理者和阅读者）对哪些内容可能“信以为真”或“广为接受”的判断。

《定鼎奇闻》与《铁冠图》中关于李自成生母为“石氏”的记载，其最初来源现已难以确考，可能源于当时流传的某种笔记、口碑或地方传闻。

然而，此说并未被清修《明史》等正史采纳。这并非因为编纂者必然未见此类小说或其所本的史料（王鸿绪等《明史》纂修官对野史稗乘多有涉猎），更可能的原因是此说缺乏足够坚实可靠的佐证。康熙十二年（1673年）谭吉璁纂修《延绥镇志》时，距明末农民战争时间并非遥远，若李自成生母家族仍有后人存世，理论上存在进行田野调查、获取人证的可能性。

但历史现实可能阻碍了此类调查。据民国《米脂县志》记载，顺治二年（1645），清廷曾派兵至米脂，“剿自成余孽”，李自成故乡李继迁寨及其族众遭受严厉镇压。[17]在这种高压和清洗的背景下，任何与李自成有亲属关系者，为避祸而隐匿身份、否认关联是极可能的选择。因此，无论是地方志编纂者谭吉璁，还是《明史》馆臣，试图寻访李自成确切家世特别是其母族信息时，很可能面临“人证”缺位的困境。“石氏”之说因而缺乏官方认可的确凿证据，终成历史悬案。

因此，明末清初“剿闯”时事小说中关于李自成生母为“石氏”的记载，是特定历史背景下产生和流传的一种说法。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初社会对李自成出身的部分认知和传闻，其产生可能基于某些现已湮没的史料或口头传说。然而，在清初严酷的政治环境以及由此导致的相关直接证据（如家族成员证言）可能被刻意隐藏或毁灭的情况下，此类源于小说的记载难以得到官方正史的采信和确认。对这类材料，需秉持审慎态度，既要认识到其可能蕴含的某种历史信息或反映某种社会心态，也需明确其作为文学材料与严格史学证据之间的界限。

三、有关李自成生母的新材料

通过对既有研究的梳理可知，李自成生母的身份因原始文献记载不一而长期存在争议，主要存在“金氏”“吕氏”及“高氏”等不同说法。为推进该问题的探讨，笔者近年来开展了一系列田野调查工作，以期获取更多民间文献与口述史料。

2022年春，笔者在调研过程中结识横山区政协曹楗翊先生，谈及李自成生母问题时，曹先生推荐笔者访问石氏宗亲联谊会副会长、西北地区石氏宗亲会会长石升荣先生。同年4月22日，在曹楗翊协助下，笔者与石升荣等一同赴横山区殿市镇及其下辖李继迁寨村（旧称李站）、石老庄村以及响水镇吕家墕村等地进行实地考察。通过现场走访与访谈，获知如下信息：

一、石升荣先生称，2016年山西榆社县石氏族人石永峰、石二东等为修撰家谱，曾赴榆林地区寻根，并与石升荣取得联系。据石氏族人所述，其祖先系李自成舅父。李自成在北京称帝后，四位舅父（名石文龙、石文虎、石文豹、石文彪）变卖家产，计划赴京投靠。行至山西太谷时，闻悉李自成兵败，清廷对李氏族亲严厉清剿，遂滞留晋中一带分散隐居，以避免家族整体受害。

二、在石老庄村考察期间，石升荣引导笔者参观一处以三孔石窑为主的院落。据现户主介绍，该院落祖上购自同姓族人，原主人因迁居外地而转售此房产。

基于上述信息，可初步形成如下认识：首先，榆社石氏关于祖先为李自成舅父的说法，在地理层面具有一定可信度。李自成出生地李继迁寨与石老庄村相距较近，在传统农耕社会中，邻近地域通婚符合历史情境。其次，距李继迁寨不远的吕家墕村虽以吕姓为主，但当地并无李自成系吕氏外甥的口述传承。第三，石氏所称“变卖家产”与石老庄房产转卖情况可相互参证。结合明末清初相关记载，笔者初步推断李自成生母可能为石姓。

为深入核实上述信息，笔者于2022年8月16–17日与曹楗翊、石升荣等再赴山西榆社县开展访谈调查。在石二东先生引导下，团队走访了河峪乡辉教村一处石氏庄园遗址，并访问了河峪乡寄子村、辉教村、云竹镇云竹村、西马乡常瑞村、维恼村及两河口村等地多位石姓长者。本次调查所得如下：

其一，辉教村石氏庄园遗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除北面有平缓路径外，其余三面道路崎岖，且设有防御设施遗迹。据族人解释，此举是为避祸自保。其二，多位石氏长者叙述其祖先迁居经历与之前说法一致，并补充四兄弟最终分散定居于寄子村、河峪村、辉教村（石文龙一系）、西马乡维恼村等地（石文虎一系），石文豹迁云竹村，石文彪留居太谷县阳邑乡东固庄村。其三，云竹村石氏十世孙媳赵玉仙老人称，石氏祖坟原存碑刻，记有族源信息，后因水利工程被挪作渠盖石，但本村杜俊清曾抄录碑文交付其夫石丙生。抄本内容与前述族源记述相符，云竹镇石氏家谱亦据此修订。

另需说明的是，榆社县内除该支石姓外，尚有其他石氏家族。据石二东调查，其他石姓多自称为十六国时期后赵石勒后代，与横山石氏并无宗亲往来。

综上，结合明末清初史籍、笔记小说及此次田野所获口述与地理材料，可得出以下结论：陕西横山殿市镇石老庄村石氏一族，很可能为李自成母族。李自成称帝后，其四位舅父变卖家产欲赴京投靠，行至山西太谷时闻悉兵败，遂分散隐居于榆社、太谷一带。为避清廷追剿，作为长门的石文龙一支择险筑庄、以图自保。若此说成立，则李自成生母当为石氏，其籍贯应为今横山区殿市镇石老庄村。

余论

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重开明史馆纂修《明史》。此时政治环境日趋严密，文网森严，关于李自成生母问题已难以获得新的文献或实物佐证。加之清初对李自成余部及亲属进行系统性清剿，其族人出于自保，多隐没踪迹或改易身份，致使可资考证的人证材料愈发稀缺。因此，李自成生母问题逐渐演变为一桩诸说并存、难以定谳的历史悬案。

然而，现存清初史籍与时事小说中关于此问题的记载虽纷杂不一，或自相歧异，或缺乏实证支撑，却仍为后续研究提供了线索。昔年陈寅恪为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作序时，曾以裴松之注《三国志》、郦道元注《水经》为例，阐发“合本子注”之治学方法，强调在比对与参证中逼近历史真实。[18]本研究以《明季北略》《定鼎奇闻》《铁冠图》等文献为线索，结合方志、档案与口述材料，尝试对李自成生母问题提出一说，以待学界进一步检验。在此过程中，笔者对前辈学者深研中国史籍之方法与见识，屡有体会，亦深感学术承继与开拓之不易。

参考文献：

[1]谢承仁. 李自成新传[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26.

[2]吴伟业.绥寇纪略卷九[M]. 嘉庆九年照旷阁本.

[3][4][7]计六奇. 明季北略[M]. 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110-111，649-650，742.

[5][8]谭吉璁. 康熙延绥镇志[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416-431，10.

[6 ]顾诚. 明末农民战争史[M].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40.

[9]万斯同. 《明史》卷四百八《盗贼传》下[M]. 清钞本.

[10]张廷玉. 明史卷三〇九流贼传[M]. 北京：中华书局，1984:742.

[11]王鸿绪. 明史稿卷二八九流贼传[M]. 雍正元年刻本.

[12]黄爱萍. 王鸿绪与《明史》纂修——王鸿绪“窜改”、“窃攘”说质疑[J]. 史学史研究，1984（1）：53-61.

[14] 蓬蒿子. 定鼎奇闻[M].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82-98.

[15]松排山人. 铁冠图忠烈全传[M]. 北京：宝文堂出版社，1990：7.

[16]谢国桢. 增订晚明史籍考[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70.

[17]成敏. “剿闯”系列小说版本及版本演变考[J]. 中国文化研究，2008（2）：91-100.

[18]严建章. 民国米脂县志卷十轶事志[M]. 榆林：松涛斋，1923：18-19.

[4]陈寅恪. 寒柳堂集[M]. 北京：三联书店，2001：161.

New Evidence on the Biological Mother of Li Zicheng

MA Shaofu

ABSTRCT Regarding the biological mother of Li Zicheng, a leader of the peasant uprising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historical records and popular anti-rebel novels offer divergent accounts, most of which are difficult to verify. The Yansui Zhenzhi from the Kangxi period identifies her as Lü Shi, a native of Huaiyuanbao Fort, while the Sui Kou Jilüe record her as Jin Shi. Another hypothesis suggests that Li Zicheng’s mother might have been a member of the Gao family, based on the fact that he referred to Gao Yingxiang as his uncle. However, the credibility of this theory remains questionable.It is worth noting that in the Taigu and Yushe areas of Shanxi Province, there exists a Shi family that has passed down through generations an oral tradition claiming their ancestors originated from Mizhi, Shaanxi, and identifying themselves as descendants of Li Zicheng’s maternal uncle. Although this genealogical memory is part of oral historical material, it aligns with certain clues found in written records regarding Li Zicheng’s maternal lineage. This could potentially offer a new direction for researching his biological mother and family background.

KEY WORDSLi Zicheng Biological Mother New Evid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