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期主持人 吕一含
9月,豆瓣书店挂出告别海报,宣布进入闭店倒计时,这家已经开了19年的书店将在明年迎来自己的落幕时刻。10月,在北京开了16年的库布里克书店与读者告别,即使曾被评为北京最美书店,也依然难逃闭店的结局。有人说,在这个时代实体书店最热闹的时刻,往往是开业和闭店的那两天。
几乎每隔几个月,我们都在和某个熟悉的书店告别。独立书店纷纷闭店,曾经遍布各大商圈的连锁品牌也开始缩减规模,茑屋书店、西西弗、三联书店都陆续关闭了部分门店。而另一方面,各地的书展、图书集市热度颇高,热度背后是持续下降的含书量,原本作为引流产品的文创反倒成了图书集市的主角。书籍和读者的联系,似乎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紧密。
当承载书的物理空间在收缩,书本身在文化消费中的核心地位被稀释,我们离线下书店、实体书的距离是不是越来越远了?
01 作为文化地标存在的书店
吕一含:我们从书店开始聊吧,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一个作为文化地标存在的书店,比如北京的万圣书园,南京的先锋书店,说到国外,威尼斯的沉船书店,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我记得我去巴黎的时候特意去了莎士比亚书店,因为它在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给乔伊斯出版了禁书尤利西斯,给很多作家提供了一个在巴黎的稳定的住所,接住了迷惘的一代到垮掉的一代。但其实去到实地我会觉得它跟别的网红打卡点没什么不一样,因为它已经是一个地标性的存在,有非常多的人想去瞻仰,我当时在莎士比亚书店门口,就是身边是各种嘈杂的世界各地的语言,排队现场非常混乱。我就觉得它好像已经不再是一家单纯的书店了,而是一个被高度景观化、符号化的文学旅游打卡点,可能书店本身的功能已经一退再退了。
徐鲁青:在泉州有一些二手书店,店里会收录类似泉州移民的历史民族志,因为泉州有很多移民,他们会下南洋或者去更远的欧洲或者北美。我觉得这是很难在茑屋书店或者先锋书店的连锁书店里看到的选品,更多的还是从一个豆瓣新书推荐或是好书推荐的思路。但是在泉州比较小一点二手本地书店,选书好像更多是从当地生活有关的东西开始选的。
张钊涵:我想到曾经工作过的三联书店,大概在十年前共享经济还比较火的时候,全国有很多书店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像麦当劳一样。后来因为运营和维护成本很高,加上有社会稳定的考虑,大多数书店已经恢复过去的营业时间了,但是还有一些遗产,比如你现在走进三联书店,可以看到很多人还在书店的台阶上面读书,一些人过来并不是为了读书,只是为了给电子设备充电,或者蹭一下空调或暖气。
我觉得这个意义上书店可能提供的是代替图书馆行使公共服务的职责,不仅对市民是这样,它同时也是一个办公地,举办各种活动。知识界有一份刊物叫《读书》,大概在世纪之交的时候,很多学者会过来交流,像德里达、哈贝马斯这些人,他们会在三联书店二楼的咖啡馆谈话,那个位置就是现在编辑部的一部分,作为读者和曾经的编辑看到这些变化是会有种历史感的。还有兰州大学旁边的一家书店,我印象很深的是进门之后展台摆放的不是新书,而是秦晖和高尔泰所有作品,这两个人曾经在兰州读书或任教,有点像德国人的歌德,但我们在北京、上海看到那些最新出版的、花花绿绿的书,被放在很边缘的位置,这样就你能感觉到这个书店的气质,或者说老板的立场是什么,会和本地的文化有一个联系。这就不仅仅是现实权利或者学术权利再生产的一个环节。
丁欣雨:我家在的小城市最主要的书店,一个是开了好多年,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的新华书店,还有一个是大概十年前左右开的网红书店,新华书店随着长大发现里面有了越来越多的教辅材料和学习用具,之后的网红书店,我感觉也是有目的的想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再建的,里面的书不只是有前面讲到的地方志之类的,也有教辅材料。因为它离我们城市的一所高中很近,学生放学了之后经常会去那边自习,就也成为了像自习室一样的存在。
有本关于书店的随笔《书店的灯光》,作者在书中说“书将我们于他人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联系建立于独处之中,一个读者独处一隅聆听一个作者的声音。这种独处和会聚实在是可爱的搭配,就好像书店在消解图书的孤独。”作者觉得书店和咖啡馆一样,是在“人群中独处”的地方,这也是书店存在的一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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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刘易斯·布兹比 著 陈体仁 译
新经典文化·上海三联书店 2020-8
王鹏凯:去到一个新的城市,我一般会通过当地的独立书店来了解这个城市,鲁青提到泉州的书店我也有去过,包括之前去云南,我也有去昆明当地个人开的小型书店,里面会有很多有关当地风土、少数民族的图书,也有像云南大学、云南民族大学的硕博士生做的相关研究论文,会打印出来让读者可以翻阅。我觉得这是书店还蛮特别的一个职能。
张钊涵:还有一个例子是前段时间陷入闭店风波的有杏书店,张丰自己是一个公共写作者,他会找一些同温层的学者做活动,比如说王笛,他写过很多研究成都的书。书店肯定是承载着比它本身高很多的价值,因为一些独立书店倒下去的时候,可能很多文化人都会过来哀悼、写文章、转发到朋友圈,但之后会什么样,它有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这可能是一个问题。
02 图书文创热或许不是件坏事
丁欣雨:我感觉现在很多人不是对书、看书丧失了兴趣,而是不知道自己对书、看书、阅读有没有兴趣。因为日常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的时间更容易被主动喂到嘴边的东西占据,因此书店用一些方式来引流也是一种注意力的吸引、争夺。
徐鲁青:之前在上海书展的时候写报道,很多人争议说上海书展文创特别多,是不是变成了文创展?会有很多人过来买东西,特别是买帆布袋、冰箱贴。我采了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他觉得文创热其实是一个好事,因为文创是接触书的入口。书店变成咖啡店、书店变成卖不同东西的商业方式,它损失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也在想,让大家少拍照,保护书店的一方净土。但为什么书店就是一方净土呢,它和其他商业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王鹏凯:不管是卖文创还是办活动,其实都是很正常的书店运营,它不是一个和卖书冲突的事情。比如在国外,不管大小书店都会卖自己的帆布包,可能你买完书之后顺手买一个包,把书装走了。也会有一些书店的帆布包特别火,比如前面提到的莎士比亚书店、英国的伦敦书评书店,在国内还会有人代购来买,如果放在国内看,可能也会说是一种网红商品,但在国外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它不会影响到书店的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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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书店帆布包 (图源Shakespeare and Company官网)
包括像办活动,比如邀请作者到书店做新书分享的book talk,其实在世界范围内都已经很成体系,它不一定是商业模式,也可以是一种公共活动的类型,像伦敦书评书店,会定期举办活动,还有一档自己的播客,会把讲座音频传到播客上。华盛顿有一家书店叫Politics and Prose,办活动的频率非常高,它的Youtube频道基本每天都会上传新的活动录像,其实这也是一种知识传播,都是书店很重要的职能,它不一定只是在卖书。
张钊涵:之前有出版业的从业者说读书其实越来越像听黑胶唱片,因为这种文化形式其实已经过时了。一些很悲观的说法是纸质书要消失,但这是不会发生的。很有可能它以后会成为一种文化上的奢侈品,或者作为某种身份的象征,成为少数人的癖好。我部分同意这个看法,因为现在能够看到的趋势是,一家书店或出版社里卖得最好的是签名本和特装书,因为它们仍然携带着某种符号上的价值。同时签名书可以原价卖不打折,有很多愿意去收书的读者,其实不介意多花十块二十块去换一个签名,包括我们说的图书市集,折扣也是不如电商的,但读者能马上拿到书,还能找作者签名聊天。
但我觉得这个商业模式可能也不会那么长久。我记得去年世界读书日前后,上海有很多家出版公司联名不参加京东的读书日活动,因为现在平台压价非常严重,豆瓣上面有一个小组叫“山倒组”,很多人凑优惠券可以凑到一套书定价的两折到三折,这个数字其实是很恐怖的,因为即使作者和编辑自己在书店的系统里买书,可能也只拿得到五折或六折优惠。为了生存下去,不断调高定价可能是一个不得不做的事情。
吕一含:我看到国外实行一种固定书价制度,比如说韩国,它线上线下它最多允许出现 10% 的折扣,而且线上线下价格是一样的,出版物必须按照定价销售。前几年德国的图书协他甚至和ebay一个线上的二手平台打过官司,因为网站在圣诞季打折出售的书价格过低,可能这样的固定书价制度对于出版社或者书店还有有一定保护,不至于让线上线下出现太大的差别。
03 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实体书店?
张钊涵:作为一个读者,我会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少,或者说不再带着期待去一个书店了。比如万圣书园,我们可能看一下它的月度排行榜就知道最近有什么新书。书店一度拥有某种特殊性,平台算法会给你推送和你品味相似的书,你也可以看豆瓣的榜单知道大家都在读什么,但唯独你进入书店之后,才会有和一本书相遇的感觉,但我现在觉得绝大多数的书店也挺同质化的,展台上的书都差不太多,如果读者关注文化媒体,会发现一段时间内某一本书的营销可能会非常过分,铺天盖地一样,即使进入书店看到的也是一些很预制的东西。除了能翻一翻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样,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情怀,或者比较现实的东西去支撑我们进入书店?
吕一含:我想到我之前去多抓鱼书店,当时还挺惊喜的,多抓鱼对店内上的一些新书,它的编辑会很用心地在样书上手写Ta个人的阅读感受、推荐理由。我能看到那家书店对于图书一些很私人的品味,我觉得这可能是我期待的、在线上统一模板化宣传之外的东西。
丁欣雨: 我觉得除了连锁书店之外的独立书店,它的选书还是有一定店主个人的喜好或者倾向在的。比如上海的乐开书店会有供儿童读的绘本,绘本其实很多书店不会搜罗的那么齐全。再包括二手书,里面留下的批注和笔记也可能成为读者选书时的理由。我和朋友以前采访了一位读者,她向我们推荐了从书店买的《安徒生童话选集》,这本书在什么书店都能买到,但唯独这本吸引到她的原因是有一个之前的读者在扉页里写了一段,大概意思是说“如果上帝按照童话创造世纪,人类把童话作为《资治通鉴》,那么世界会更可爱些”。
讲到离实体书越来越远,我觉得多一些选择并不是坏事。这段时间入围了国际布克奖的一个日本作家市川沙央,她出了一本书叫《驼背》,讲到自己跟纸质书纠结的关系。她患有先天性肌无力综合征,是重度的肢体残障者,如果拿起一本纸质书,书的重量、翻阅和读书的姿势,都是她的身体很难承受的。她把“视力正常、能拿书翻页、保持读书的姿势、自主地去书店买书”这几项含有隐形要求的读书文化,称之为是一种健全者的沙文主义,她觉得这也是一种爱书人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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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市川沙央 著 侯晓 译
磨铁·大鱼读品·台海出版社 2025-10
但现在的问题,是不是一个东西的存在一定就要磨灭另一个东西的存在?不应该是这种情况,多一些选择是合理的。
张钊涵:还有一件事情我很感兴趣,人人都在说纸质书和书店处于危机,但是什么东西代替了纸质书阅读的时间和书店的位置?是我们现在说的短视频还是游戏,还是说现在大家听的播客和知识付费内容,这个问题似乎很少被人讨论。
徐鲁青:我觉得有些书店现在提供的是一种社交功能,刚刚一含问我为什么去书店,我想到的场景基本上是跟朋友一起逛街,或者是书店有活动我才会过去,它现在有点像一个聚会或者社交的场所,而不是我真的过去选书和买书。
王鹏凯:对,可以认识人还蛮重要的。重庆有一家独立书店叫匿名书店,创始人之一谢丁曾经上过一期播客,聊了开书店的事,他说,现在很多连锁书店的店员经常在轮换,可能今天去逛的时候看到的店员只是临时工,下次就换了个人,这时候读者就没有惯性去交流。匿名书店的店长莫比,她会一直在书店,担任类似于掌柜的角色,相当于每一次去书店,都会跟老朋友见面,你可以与她建立更深的连接,比如聊聊最近出了一些什么书,有各种话题可以讨论。我觉得蛮有道理的,书店也是一个建立线下连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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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匿名书店 (图源:匿名书店)
吕一含:线下的实体书店,它提供了在第一空间,即居住空间,第二空间,也就是工作空间之外的一个第三空间,它让很多对话得以发生,也提供了一些人与人之间产生连接的可能性,这也许是线下书店和实体书存在的一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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