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义望,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党委书记、执行董事。本文根据作者在华东师大融合出版大讲堂和东方出版中心员工培训讲稿内容删改而成。
今天和大家交流的主题,不是怎样做一本书,也不是怎样把一本书做好,而是我近一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数字文明时代的出版转型。此前在两次会议上我分别做了不同视角的发言,之前也都在网上发过,一篇是《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价值与使命》,一篇是《数字文明时代关于出版的一点思考》(后来“远读”、《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和《出版人》杂志分别用不同的标题转发过),这两篇因为都是会议发言,说的相对比较宏大。今天我们内部作交流,我想深入讲一点关于出版转型的思考,希望对大家能有一点启发,毕竟我们在座的大多数还比较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我把数字文明时代的出版转型称作“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今天围绕这个主题,我跟大家交流四个方面内容:
一是我们正在经历怎样的时代:当我们谈论“数字文明时代”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在这一部分主要谈一谈数字文明时代的时代特征和作为背景因素对出版带来的影响。二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出版转型的深层动因:为什么非转不可?三是出版转型的核心方向:转向哪?四是出版转型的实施路径:怎么转?如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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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深刻理解当下出版业面临的挑战与机遇,我们需要以更开阔的历史视野来审视我们所处的时代。人类文明的演进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媒介技术的发展史。每一次媒介技术的革命性突破,深刻改变了知识生产、传播和消费的方式,进而重塑了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态和认知模式。
在口语传播时代,语言的诞生,使人类得以超越本能的局限,能够表达抽象概念,传递复杂信息。但知识被束缚于声音的瞬时性与空间性。部落长老通过口耳相传维系文化记忆,形成以仪式和韵律为特征的聚合性思维。这种传播模式虽具参与性,却受制于记忆的脆弱性,知识被少数人垄断,在传递中不断损耗,文明缓慢前行。在文字传播时代,从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到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从中国的甲骨文到腓尼基字母,文字的诞生使得人类的思想得以突破时空的限制,知识实现了跨代际的传承。它将转瞬即逝的声音固化为可视符号,催生了分析性思维和批判精神。书写促进了知识的系统化积累,却也造就了知识垄断阶层。文字在拓展文明边界的同时,也埋下了知识权力分化的种子。在印刷传播时代,特别是古登堡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引发了知识传播的工业化革命,掀开了人类文明史的新篇章。这项革命性技术使得知识的大规模复制成为可能,书籍从奢侈品变成了相对普及的文化载体。标准化文本消除了手抄时代的变异,低成本复制打破了知识垄断。印刷催生了现代科学体系和公共领域,使知识从精英特权走向大众启蒙,为现代性奠定了物质基础。出版业开始形成完整的产业链,编辑、印刷、发行各环节逐步专业化,知识的传播速度和范围都得到了质的飞跃。
当前,我们正站在又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上,这个转折的深刻程度,不亚于从手抄本时代进入古登堡印刷时代。数字文明的到来,正在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全方位变革。所谓数字文明时代,并非仅仅意味着信息技术的普及与应用,它实质上标志着一个全新文明形态的诞生,其核心在于以“比特”为基本单元,对人类社会的存在与运行方式进行着一场系统性的底层重构。数字文明正在重塑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这个时代的特征不仅体现在技术层面,更深刻地体现在文化、认知和社会结构的变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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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数字文明时代的六个基本特征
要深刻理解这一时代,我们必须超越工具性的浅层观察,洞悉其内在的、相互关联的几大基本特征。
首先,文明的存在形态发生了根本性迁移,即从“原子”转向“比特”。在过往的文明中,知识与价值的载体多是物理实体,如书籍、建筑与货币,其生产、传播与保存均受制于原子世界的物理规律——稀缺性、排他性与不可复制的磨损。而在数字文明中,信息以数字代码(比特)存在,它可以被无损复制、光速传输,其边际成本趋近于零。我们最大的成本,从“物理复制与分发”转向了“初始创造、筛选与运营”。这意味着,一个好的数字产品一旦诞生,其服务潜在用户的能力几乎是无限的。这彻底颠覆了传统的价值链。进而要求我们从“重资产、慢周转”的工业思维,转向“重研发、快迭代、求规模效应”的数字思维。这也彻底瓦解了基于稀缺性的传统经济逻辑,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脆弱性,数字存在的易逝性与对技术环境的依赖性,引发了关乎文明记忆延续的“数字失忆”风险。
其次,这种存在形态的变迁,直接导致了社会连接方式的革命性重构,即从“线性”秩序转向“网络”结构。工业时代的金字塔式、链条式的社会结构模式塑造了知识的权威性、系统性和深刻性,但也天然带有某种“精英主导”的色彩。大众是相对被动的接受者。而数字网络作为一种新媒介,其本质是去中心化、互动性与共生性。它更像一个生命体,而非管道。在这个网络中,用户生成内容(UGC)、机器生成内容(MGC)与专业生成内容(PGC)并存,文化创作从精英主导转向多元参与,角色边界不断模糊,知识生产走向民主化,网络互动式共生的生态逐渐形成。当然,这种生态嬗变既丰富了文化多样性,也带来了文化质量参差不齐的问题。
第三,社会的运行逻辑正从依赖市场与契约等抽象规则的“机械”驱动,转向由代码和数据主导的“算法”驱动。如同工业文明的石油和煤炭,数据成为新的关键资源、财富源泉和核心生产要素。个人行为、企业运营、社会动态都被数据化。基于数据驱动的算法,作为一种嵌入在社会肌理中的“理性”力量,正日益成为分配注意力、匹配资源、乃至塑造认知的“看不见的手”。换言之,算法成为社会运行的“隐形大脑”:从内容推荐、信用评分、交通调度到金融交易,算法正在越来越多地辅助甚至主导决策,塑造着我们的认知、选择和机会。这种数据主导的“算法”驱动,一方面带来了极致的个性化效率与高度可预测性,但也不可避免地将个体置于“算法囚笼”之中,通过“信息茧房”与“过滤泡泡”窄化着我们的视野,并催生了掌控核心算法与数据的科技巨头等新型权力中心。
第四,上述变化共同催生了时间观念的深刻转变,即从相对“稳态”的节奏进入永恒“流变”的加速状态。这种加速并非简单的频率变化,而是一种存在模式的根本转向。文化、产品、服务乃至个人技能永远处于“测试版”,没有终极的完美,只有持续的优化与迭代,固守成规意味着将迅速被淘汰。稳定性与可预测性被快速迭代与不确定性所取代。在信息的滔天洪流中,人的注意力取代信息本身,成为最稀缺的核心资源,争夺并维系注意力构成了价值创造的新前沿。更重要的是,这种流变状态重新定义了人的核心能力:相较于过去静态的知识储备,如今动态的学习能力、适应性与心理韧性的价值被提升至空前高度。终身学习从一种修养的可能转变为一种生存的必需,其价值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五,与时间流变相伴的,是空间概念的彻底拓展,从单一的“物理”空间走向“虚实融合”的混合现实。数字文明彻底重构了人类的生存空间,它从单一的、受物理定律支配的“物理”空间,扩展为一个物理世界与数字虚拟世界持续交互、彼此嵌入的“混合现实”。这一转变远非“线上”与“线下”的简单叠加,而是催生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场域。在其中,一个人可以自如地在不同的数字化身与实体身份之间切换,进行着精妙的自我呈现与管理。同时,这重构了社群的本质,传统基于地缘和血缘的共同体纽带有所松弛,而基于共享兴趣、价值观与数字连接的“趣缘社群”则变得空前强大与活跃,它们能瞬间凝聚、跨越山海,形成新的文化力量与社会组织单元。经济与社会活动得以在这个崭新的混合场域中展开,重塑着工作、社交与娱乐的形态,数字体验也正深刻地反馈并塑造着我们的物理现实。
第六,这些结构性变迁共同指向了价值创造的“意义转向”:从“物质消费”到“意义消费”的转变,及其对经济逻辑的重写。即从满足生存与功能性的“物质消费”,迈向满足情感、审美、社群归属与自我实现的“意义消费”。人们不再仅仅为物品的物理功能付费,更为其所承载的故事、所激发的情感共鸣、所标榜的生活方式与身份认同而买单,这推动了体验经济的崛起与“故事力”成为核心竞争力,商品与服务成为传递意义的载体与道具。文化IP的繁荣正是意义消费的集中体现,消费一个IP本质上是寻求一种文化上的归属感与精神共鸣。这一转变也催生了从“拥有”到“使用”与“共享”的产权观念变迁,访问权和使用权在许多场景下比所有权更具吸引力,这不仅是商业模式的创新,更折射出新一代消费者对物质负担的摆脱和对丰富体验的追求。商品正从功能载体转变为意义符号,经济逻辑因此被深刻重写。
综上所述,数字文明时代是一个在存在形态、连接方式、运行逻辑、时间观念、空间概念及价值创造上均发生系统性变革的崭新文明阶段,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由比特构建、通过网络连接、受算法驱动、处于持续流变中、虚实深度融合、并致力于意义探寻的全新文明形态里。理解这一宏观图景,是我们审视一切行业变迁——包括出版业的未来——所不可或缺的认知和思考前提。
了解了数字文明时代的基本特征,那么我们很自然的地要想到这样的时代对于人类文明的影响,以及以文明传承和文化传播为主要使命的出版业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换句话说,这对于出版业意味着正在经历怎样的时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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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个方面看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变与不变”
在数字文明加速演进的时代背景下,在技术革命、政策演进、市场重构、理论自觉和时代使命等五维驱动的综合作用下,出版行业正经历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深刻自我革命。下面我从数字文明时代出版面临的挑战、应该的坚守和定位的核心命题三个方面(前面两个方面我在《数字文明时代关于出版的一点思考》一文中都讲过,这里就把内容复制过来,简单提一下),对这一场自我革命中出版的“变与不变”进行简单的梳理和概括。
1.数字文明时代出版面临的异化与挑战
一是速度对深度的消解。在传统出版时代,一本书从写作到出版往往需要数月甚至数年。这种“慢”的特性,恰恰构成了思想的沉淀空间。但现在,数字平台的即时发布机制,正在摧毁这种宝贵的沉淀过程。数字技术驱动的即时生产与传播机制正在颠覆传统出版的周期性规律,使得知识从创作到传播的时间链条被彻底重构,出版业赖以维系的沉淀与反思空间遭遇根本性挤压。某知名网络文学平台的数据显示,头部作者平均每天要更新8000字,这样的创作节奏,与深刻的思想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悖论?
二是流量对质量的碾压。算法机制正在系统性地重构出版价值体系。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算法推荐机制本质上是一种“注意力收割机”,其设计逻辑天然偏好能够引发即时情绪反应的内容,读者在连续的信息刺激中逐渐形成“感官依赖”,对深度内容产生认知惰性。在这种流量至上的机制下,内容的价值不再由其思想深度、文化内涵或知识贡献决定,而是简化为点击量、分享数等量化指标,进而引发“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严肃内容被迫要么向流量逻辑妥协,要么逐渐边缘化。出版正在从价值创造者沦为注意力经济的附庸。更可怕的是,这种机制正在重塑作者的创作取向。当算法成为事实上的“总编辑”,创作者不得不调整写作策略以适应算法偏好,迫使内容生产向算法偏好妥协,从而导致内容的同质化和浅薄化。
三是碎片对系统的冲击。数字阅读带来的不仅是方式改变,更是认知模式的根本转型。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持续的数字碎片化阅读会导致大脑前额叶皮层灰质密度降低。这意味着大脑为适应数字环境正在进行“自我重构”——牺牲深度思考能力,换取快速信息处理能力。碎片化阅读会破坏专注力和持续思考能力。某高校的调查显示,大学生平均连续阅读时间已从2015年的42分钟下降到现在的不足8分钟,这种骤降令人深感忧虑。我们失去的不仅是阅读能力,更是产生突破性思想的认识论基础。出版业如何抵抗阅读碎片化和认知浅薄化?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出版如何既能适应数字阅读环境,又能培养深度思考能力?如何利用技术手段,帮助读者重建专注力和系统思维?
2.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价值坚守
一是对内容的价值判断。出版从来不只是信息的搬运工,或知识的堆砌匠,而是能使意识、观念、语言、构思、设计、表达得以物质化且远距离、隔时空传播的一种创造发明,是人类进行思想文化交流、留存集体记忆的基本方式。数字文明时代依然如此,出版依然通过选择、翻译、编纂和传播,跨越时空,在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文字之间,搭建起沟通、认知、理解、学习的桥梁,倡导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出版的本质依然是选择、加工和传播知识、科学、技术等人类优秀文化文明成果。出版的永恒价值也在于对知识的价值判断与选择。信息过载的数字时代,在纷繁复杂的信息网络中,这个价值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加凸显。
二是对知识的系统呈现。知识的本质在于其内在的逻辑结构和系统关联,而非信息的简单聚合。在判断与选择的基础上,出版工作的核心价值在于构建认知框架,通过建立知识元之间的有机联系,形成可被理解和运用的认知图谱和知识体系。这种系统化工程超越了单纯的信息处理,需要基于对人类知识体系的深度理解和创造性重构。数字文明时代,这种对知识体系的架构能力构成了出版业不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我们不仅是知识的传播者,更是认知体系的构建者。中华书局历时十年打造“中华经典古籍库”,通过数字技术将分散的典籍重新系统化,让古籍活起来。这种系统化工作,是AI无法替代的。
三是对思想的持久关注。在即时满足成为主流的数字文明时代,思想沉淀具有特殊的抵抗意义。真正有价值的思想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和发酵,这个过程体现了出版作为时间艺术的本质特征。它要求出版人具备历史眼光和未来视野,能够辨别暂时喧嚣与持久价值的内在区别。坚守沉淀价值意味着要超越短视的流量诱惑,维护内容的价值内核。这种时间维度上的坚持,不仅是对抗信息过载的有效方式,更是维护文化深度和精神厚度的重要路径。好的思想需要时间发酵。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三联书店的“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等在知识界造成巨大影响的丛书系列,很多首印只有3000册,但十年、数十年后仍在重印,时间证明了它们的价值。出版人要坚持长期主义,敢于做“时间的朋友”。
3.数字文明时代出版定位的三个核心命题
一是出版是知识的编织者,构建有机的知识生态。这一角色超越了传统出版作为信息传递者的局限。在数字环境中,知识不再是线性排列的孤岛,而是呈现出网络化的生态特征。借助语义技术、知识图谱与智能关联,出版正在从单纯的内容生产者转型为知识关系的架构师。这要求我们不仅要关注知识单元的质量,更要注重知识之间的连接逻辑。就像培育一片知识森林,既要确保每棵树木的健康生长,又要维护整个生态的多样性与连通性。在这个意义上,优秀的出版应当让每个知识点都能在关联中获得新的意义,在互动中创造新的价值。出版不再只是知识生产,而是更丰富的知识服务。
二是出版是认知的启蒙者,塑造深度的思考方式。数字时代的出版承担着引导思维的重要责任。这个引导过程的质量,直接决定着知识的可及性、可理解性与可创造性,也直接决定的出版本身的未来。在海量信息的冲击下,出版应当成为理性思考的灯塔。好的出版应当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通过精心的内容架构和交互设计,激发读者的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考。它不仅要提供知识,更要培养获取知识、辨别知识、运用知识的能力。从内容的结构化呈现到认知路径的精心设计,从多维度视角的展现再到思考工具的提供,出版的每个细节都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读者的思维方式。这种认知启蒙的价值,在信息过载的时代显得尤为珍贵。
三是出版是文明的摆渡者,守护智慧的价值传承。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当下,出版肩负着更为深远的使命——成为连接不同文明形态的桥梁。这要求出版既要积极推进文明成果的数字化转化,为智能文明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又要审慎守护人类智慧的价值内核,确保技术发展始终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出版正在成为连接传统与未来、人文与科技的独特纽带,出版也应成为连接碳基文明与硅基文明的纽带,用力守护人类智慧在数字文明时代的传承与发展。既要促进文明对话,又要维护文化多样性;既要拥抱技术创新,又要坚守人文精神。这种平衡与张力,恰恰体现了出版在数字文明时代的独特价值。
这三个命题共同描绘了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新图景:它既是技术的,更是人文的;既要创新突破,又要守正传承。变化的始终是知识传播的形态与方式,不变的是出版启迪智慧、传承文明的初心。理解这种“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不仅帮助我们把握出版业的未来方向,更指引着我们在数字文明的构建中找准自己的文化坐标。
古人说:“文以载道”,在数字时代,这个“道”就是人类文明在数字环境中的延续与发展。出版人肩负的,正是让文明之火在数字世界中继续燃烧的历史使命。这种文明自觉,将指引我们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深入探索出版转型的具体路径和价值重塑的方向。唯有站在这样的认知视野下,我们才能在技术变革的浪潮中保持定力,在业态创新的热潮中把握方向,真正履行出版人的时代责任和使命担当。
基于前面关于数字文明时代背景以及对出版的影响等方面的基本阐述,可以肯定地说,转型,不再是出版行业的一个可选项,而是生存与发展的唯一出路。那么关于转型的三个问题不可回避地摆在我们面前:为什么转?转向哪?怎么转?我们在二、三、四三部分分别做一些思考性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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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跃迁,都与媒介技术的革命性突破相伴相生。从口传时代到书写时代,从印刷文明到电子文明,媒介不仅是信息的通道,更是塑形社会结构、认知方式与文化模式的本体性力量。当下,我们正身处从工业-印刷文明向数字文明的宏大历史转折点。以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为核心特征的数字文明,并非仅是技术工具的迭代,它更是一种全新的社会组织逻辑与知识秩序原理,正在对肇始于古登堡印刷术的现代出版体系进行一场彻底的“祛魅”与重构。
出版,长期以来被视为知识的“守门人”与文明的“传承者”,其传统范式建立在物理载体(纸张)、线性生产(编、印、发)与专业垄断(出版社)的基础之上。在数字文明的浪潮下,这一稳固的范式正在被溶解。知识的壁垒被打破,创作的权力被下放,传播的渠道被重构,消费的模式被颠覆。我们目睹的,不仅仅是电子书对纸质书的替代,或是自媒体对传统媒体的冲击,而是整个出版活动在其哲学基础、价值逻辑与存在方式上遭遇的根本性质询。我们不禁追问:在数字文明这一新的历史语境下,出版的本质是否发生了嬗变?驱动其转型的深层力量何在?出版业应朝向何种价值坐标进行哲学意义上的“回归”与“超越”?通往未来的路径,又需要哪些结构性与观念性的深刻变革?回答这些问题,不仅关乎一个行业的兴衰,更关乎在数字时代,人类如何有效地组织知识、传承文明、建构意义这一根本命题。
也因此,出版转型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置身于一个由技术、政策、市场、理论及出版新的时代使命构成的复杂动力场域之中。这五维力量相互交织、彼此强化,共同将传统出版推向了转型和自我革命的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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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技术革命的驱动:技术不再只是工具,而是生态
工具变了,游戏规则也随之变化。技术之于出版,历来扮演着工具角色。过去,技术对我们来说,可能就是电脑排版代替了铅字,是效率工具。但今天的数字技术,比如以生成式AI、区块链、大数据与扩展现实(XR)为代表的前沿技术,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在重新定义“出版”这件事本身。
以前,书是“成品”:我们编、印、发,一本书就像一个精心打磨的艺术品,出厂什么样,到读者手里还是什么样。 现在,出版物是“活物”:一本电子书可以通过更新增加内容;一个知识平台上的内容在不断生长;用AR技术,读者扫描书页,里面的恐龙就能立起来。出版,从一个“复制分发”的行业,正在变成一个“创造体验”的行业。 思考一下:我们做的下一本书,如何不再只是一个沉默的文本,而是一个可以互动、可以成长、可以体验的“知识容器”?
说得学理化一点,就是数字技术正从工具理性层面跃升,对出版进行着存在论(Ontological)和认识论意义上的重塑。首先,技术重构了出版的本体。出版物的“物性”(Thing-ness)在消解。它不再仅仅是承载线性文本的、封闭的物理实体(书籍),而是演变为一种可流动、可交互、可计算、可再生的数字智慧体。AIGC使得内容从“被创作”走向“自生长”;区块链技术为数字内容赋予了不可篡改的“原真性”,使其成为可确权、可追溯的稀缺资产;XR技术则打破了文本叙事的单一维度,构建了肉身可感的沉浸式认知环境。出版,从一个关于“复制”与“分发”的行业,转向了一个关于“模拟”与“体验”的行业。其次,技术重构了出版的认识论。印刷文明下的知识生产,遵循着一种以作者和编辑为中心的、中心化的、追求逻辑完备与体系严密的“树状”认知模式。而数字文明下的知识组织,则呈现出去中心化、分布式、关联性、碎片化的“块茎式”(Rhizome)特征。超链接解构了文本的线性秩序,算法推荐塑造了知识的偶然性相遇,知识的存在状态从“静默的图书馆”转向了“流动的江河”。这迫使出版业必须重新思考:在意义日益流动的世界里,如何重新锚定知识的价值?
因此,技术对出版业的影响已超越工具层面,进入生态重构阶段。数智技术为出版业创新发展注入新动能。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趋势正在改变出版业的价值链与生态系统。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解放知识生产力的同时也带来了版权等伦理隐忧;AR、VR、MR等技术应用,增强了出版物的沉浸感与交互性;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提升了信息传播的效率与精准度。生成式人工智能将成为平台范式下出版智能化与智慧化的关键生产力。出版生态因技术驱动完全改变。核心改变体现在三个维度:从底层逻辑层面讲,知识载体完成了从物理存在向数字介质的根本转变。传统出版以纸张为媒介,知识被固化于线性文本中;数字时代的知识则以数据形态存在,具备可计算、可关联、可演化的新特性。从生产过程层面讲,生成式AI正在重塑内容创作的基本范式。大语言模型不仅能够执行语法校对、格式整理等基础任务,更在选题策划、内容生成、风格仿写等创造性环节展现出显著能力。这倒逼出版从业者重新定位自身价值,将工作重心从基础的内容加工转向更高阶的价值判断、情感调校与思想赋能。从产业架构层面讲,出版业延续数百年的“策划—编辑—印刷—发行”线性流程,正被一个以数据和算法驱动的、网状并发的“数据—算法—场景”的协同网络取代。出版机构需要构建基于数据智能的新型生产能力,实现从经验驱动到数据驱动的范式转换。因此,技术不仅是“+互联网”的工具性叠加,更是“互联网+”的生态级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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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政策演进的驱动:从“管行业”到“建生态”
在数字文明的冲击下,传统的出版管理政策面临着从“规制”到“治理”的范式转型压力。国家的政策导向也在悄然变化,政策制定的背景,已从管理一个边界清晰、主体明确的“行业”,转变为培育一个边界模糊、主体多元、动态演化的“生态”。早期的政策如《关于加快我国数字出版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2010.10,新闻出版总署)等,重心在于推动传统出版的“数字化转型”,可视为一种在既有框架内的适应性调整,是鼓励我们“数字化”,把纸变成电子文件。随后,《关于推动传统出版和新兴出版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2015.03,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财政部)则标志着政策思维开始转向“融合发展”,试图弥合传统与新兴之间的鸿沟,让我们别把传统和数字对立起来。而至《关于推动出版深度融合发展的实施意见》(2022.04,中宣部)与《网络出版科技创新引领计划》(2025.04,国家新闻出版署等十部委),政策语境已明确为“深度融合”与“系统性变革”,其内涵远超技术应用的层面,触及了组织形态、产业结构、知识范式与全球竞争力的深层重构。
这背后的信号是什么?这一政策演进脉络,反映出国家层面对于出版功能认知的深化:出版不仅是文化产业的经济单元,更是关乎国家知识体系建设、文化安全、意识形态主导权与数字时代文明话语权的战略基石。因此,政策背景的深层意涵,是试图在开放的数字生态中,重新确立主流价值与专业知识的引领地位,构建一个既充满创新活力又安全可控的数字出版新秩序。讲得直白一点,就是国家认为,出版不仅仅是卖书挣钱,它更是国家文化安全、知识体系建设和对外话语权的战略基石。政策希望我们做的不是小修小补,而是要把出版社从一个“文化生产车间”,改造成为充满活力的“数字文化生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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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市场重构的驱动:从消费市场到意义共生场域
数字技术彻底重塑了出版市场的底层逻辑。市场不再仅仅是图书产品的“消费场所”,而是进化为作者、出版者、读者乃至算法之间共同创造、争夺意义与建构关系的共生场域。市场需求正在发生结构性转变,读者需求的变化不仅体现在形式上,更深层次地反映在认知模式和消费逻辑的转变。传统的“作者—出版者—发行者—读者”的线性价值链,被复杂的、非线性的价值网络所取代。在认知模式层面上,数字原住民形成了非线性的知识获取习惯。他们习惯通过超链接在知识节点间自由跳转,通过交互操作探索知识关联,这与传统纸质阅读的线性思维形成鲜明对比。在价值诉求层面上,读者期待从“获取知识”升级为“解决问题”。单纯的内容提供已难以满足需求,读者更看重知识产品的实用性和场景适配性。能够提供具体问题解决方案的知识服务呈现出强劲增长态势。从参与方式层面上,读者角色从被动接受者转变为积极参与者。网络文学平台等的“付费—连载—互动”模式,将读者深度卷入创作过程;知识付费与社群运营,他们通过评论互动、内容共创、社群分享等方式深度参与知识传播过程,打破了传统出版单向传播的局限和壁垒。这迫使出版机构不得不从一次性的内容销售者,转变为持续性的知识服务与关系运营者。在此背景下,出版市场的竞争,不再是单一产品的竞争,而是平台生态、用户关系与意义建构能力的竞争。
换言之,就是我们的“对手”和“队友”都变了。竞争不再只是同行,而是跨界。数字技术打破了传统出版的价值链结构,引发产业格局的深刻变革。从竞争维度讲,出版机构面临的竞争对手从同业机构扩展到技术公司、内容平台、自媒体等产业链上下游多元主体。这些新兴竞争者凭借技术优势或用户洞察,在特定环节构建了强大的竞争壁垒。从价值分布看,产业价值正在向终端用户和平台渠道两端集中。掌握用户关系的平台和提供核心内容的生产者获得更大价值份额,而中间环节的利润空间持续收窄。从能力要求讲,出版机构需要构建新的核心能力。除传统的内容策划能力外,还需要发展数据运营、用户洞察、技术应用等新型能力,才能在转型变革中保持竞争优势。
过去的市场很简单:我们出书,书店卖书,读者买书。一条线,很清楚。现在的市场是一张复杂的网络。我们的竞争对手,可能不再是隔壁世纪集团的那家出版社,也不再是千里之外集团内的某家兄弟社,而是一个火爆的网络小说平台,一个知识付费大V,甚至是一个做科普短视频的博主。同时,我们的合作伙伴也变了:知识博主、某个主题社群、生活分享平台等等,都成了我们可以合作甚至必须合作的伙伴关系。市场的基本逻辑,从“产品之争”变成了“注意力之争”和“关系之争”。读者为什么非要读你的书?你得给他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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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理论自觉的驱动:从经验总结到范式创新
出版实践的剧烈变迁,呼唤着出版学的理论自觉与范式创新。长期以来,出版学研究或多或少存在着“经验总结多于理论建构,业务描述多于哲学反思”的倾向。数字文明的冲击,将一系列本体论、认识论与价值论问题尖锐地摆在面前,迫使学科进行深层的自我反思。我们迫切需要构建一套能够回应数字时代特征的、中国自主的出版学知识体系。这套体系不能仅仅是对西方传播学理论的简单移植,也不能固守于印刷文明时代形成的经典出版理论。它需要系统吸纳媒介环境学、知识社会学、科学技术哲学(STS)、平台社会学等前沿思想资源,重新审视“何为出版”“出版何为”等元问题。这种理论自觉,不仅是学术研究的需要,更是为波澜壮阔的出版转型实践提供思想罗盘与意义导航的必要前提。
简而言之,过去我们熟悉的很多出版理论、编辑规范,是基于印刷时代形成的。当书的形态、传播的方式、读者的行为都变了,我们不能再拿着老地图去走新大陆。学界研究如果按照以往的套路将不再能够指引业界的持续发展。我们和华东师大包括他们的出版学院交流的比较多,无论是公开会上还是私下和雷启立校长、季桂保院长交流,我都在说出版学科理论重建的问题,一定要跟上数字文明时代的步伐,学界要跑在业界的前面,这样的学科建设包括人才培养才能适应未来出版发展的需要。我们需要一套新的思维模式,来理解数字时代的知识生产、传播和消费。这不是否定过去,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到更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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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使命驱动: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使命更加伟大而艰巨
在技术变革的背景下,出版业的文化使命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一是传承机制,数字文明要求建立新的知识保存体系。传统纸质载体能够实现数百年以上的稳定保存,而数字信息的长期保存面临技术迭代、格式过时、平台依赖等多重挑战,需要建立专门的数字文化遗产保护体系。二是价值守护,在信息过载的时代,专业出版机构的质量把关功能愈发重要。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普及使得信息真伪难辨,专业出版机构的权威性和公信力成为稀缺资源。三是文明对话,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双轮驱动下,出版业肩负着促进人机文明对话的历史责任,出版被赋予了更为宏大的文明使命。出版既要将人类文明成果转化为机器可理解的数据格式,又要确保人工智能的发展符合人类价值观,这需要出版机构在技术应用与人文关怀之间找到平衡点。
中国作为一个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文明型国家,其出版转型内在地包含着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参与全球文明对话、提升文化软实力的战略诉求。这要求中国的出版业,必须能够运用数字文明的通用语言,创造性地转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清晰地阐释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逻辑,从而为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提供中国的知识方案与价值启示。这一崇高的文明使命,是驱动中国出版业进行深度转型、追求卓越的内在精神动力。
以上五个维度的内外动因相互强化,共同推动出版业进入深度转型期。理解这一系统性变革的逻辑和转型的深层动因,才能真正找准出版转型的方向和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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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确时代背景与转型动因的基础上,我们依然需要系统性地回答出版转型的根本方向问题。这一问题不仅关乎业务模式的调整,更涉及出版业存在价值与哲学基础的重构。在我看来,出版转型往哪转,其根本方向应当沿着三个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战略方向系统推进,进而实现从“出版业”到“知识生态”的最终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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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版价值重塑:从内容制造商向知识服务生态构建者转型
这一转型是出版业在数字时代的根本性价值转向。传统出版业的价值定位建立在“内容稀缺”与“渠道垄断”两大基石之上,其核心职能是将原始稿件通过专业化编辑加工转化为图书产品,并通过发行渠道完成价值实现。然而,在数字文明时代,这两大基石正在瓦解:内容供给呈现爆炸式增长,传播渠道高度多元化,单纯的内容制造价值被急剧稀释。因此,出版价值面临着加速转型问题。
这一转型的本质是从“产品逻辑”向“用户逻辑”的深刻转变。产品逻辑关注的是出版物本身的编校质量、装帧设计与定价策略,其价值实现终止于交易完成。而用户逻辑则要求我们将价值创造的核心从“产品”转移到“用户”,建立长期、可信赖、可演进的服务关系。出版机构的核心价值不再仅仅体现于制造了多少图书产品,而在于构建并运营一个能够持续满足用户知识需求的服务体系。
从实践维度看,这一转型意味着出版机构需要完成从“制药厂”向“现代化医院”的角色转变。传统出版机构如同制药厂,专注于生产标准化产品(图书),通过渠道销售给终端用户(读者),交易完成即意味着价值实现过程的终结。而未来的出版机构应当如同现代化医院,不仅提供药品(图书),更构建了包括专业医师(专家资源)、先进设备(技术平台)、护理服务(用户运营)和康复体系(知识服务)在内的完整医疗健康生态系统。用户为整体的健康解决方案持续付费,而非仅仅为单一药品买单。[同样的例子我们还可以比喻健身器材(哑铃)和健身房。]
当然,实现这一转型需要系统性的能力建设。首先,要建立直接的用户连接通道,通过会员体系、社群运营等方式将匿名读者转化为可识别、可触达、可交互的用户资产。其次,要构建深度的用户洞察能力,通过数据分析和需求调研准确把握用户的知识需求图谱。再次,要设计多层次的知识服务产品体系,围绕核心内容开发包括课程、咨询、社群、工具在内的增值服务。最后,还要建立持续的服务运营机制,确保知识生态的活力与价值创造的持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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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产品形态革命:从静态文本向动态知识网络的演进
产品形态的转型是价值重构的物质载体与具体体现。传统出版物的本质特征是封闭性、静态性与线性结构,其形态在印刷完成的那一刻即被固化,成为不可更改的物质实体。这种形态在数字时代显露出固有的局限性:无法更新、难以交互、缺乏连接、拒绝参与……
从认识论层面审视,这一转型是从“完整体”向“过程体”的哲学嬗变。传统图书被视为一个完整的、自足的意义体系,其权威性建立在文本的稳定性之上。而数字时代的知识产品则应被理解为持续演进的过程体系,其价值不仅存在于初始内容的质量,更体现于在传播与使用过程中的生长性、适应性与创造性。
未来出版物的理想形态是构建“知识生命体”,就像其他生命体一样,这一形态应当具备至少四个核心特征:一是可生长性,内容能够根据知识演进和用户反馈持续迭代更新;二是可交互性,支持用户与内容进行深度互动,如参数调整、情景模拟等;三是可连接性,内嵌于更广阔的知识网络之中,与其他知识资源形成有机链接;四是可参与性,允许用户在特定规则下进行批注、补充乃至创造性转化。
实现产品形态转型需要系统地创新方法论:首先,要引入“最小可行性产品”(以最小的成本,最快的速度,推出用户有需求的产品,后续不断升级完善)的互联网思维,建立快速迭代的产品开发机制;其次,要采用“分层式”内容架构设计,区分稳定核心层与可变扩展层;再次,要推进真正的多媒体融合,使不同媒介形式成为内容表达的有机组成部分而非外在补充;最后,要构建产品矩阵体系,实现核心内容的多形态、多场景价值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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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社会功能升级:从文化权威向公共智慧基础设施的转变
出版业社会功能的转型是其在数字文明时代确立新定位的战略支点。在信息供给过剩、传播渠道多元化的语境下,传统出版机构作为“文化守门人”的垄断地位已逐渐被瓦解,但这恰恰为出版业在新的社会分工中确立更本质、更重要的功能创造了历史性机遇。
数字信息生态面临着严重的“熵增”困境:信息过载、噪音泛滥、真伪难辨、价值混乱,导致社会认知成本急剧升高、共识难以形成。在这一背景下,出版机构历经长期专业实践所积累的公信力、专业判断力和文化定力,成为数字时代最稀缺的社会资源,也为出版业承担新的社会功能奠定了坚实基础。
出版业应当重新定位为“公共智慧基础设施”的建设者,这一定位包含两个维度的核心职能:以选择加工见长,作为“知识导航者”,承担信息过滤、价值甄别、知识整合与视野开拓的职能;以关注思想与时代为己任,作为“思想策源地”,承担议程设置、理性对话、文化传承与智慧创新的职能。这一新定位的本质,是从文化权力的掌控者转为公共智慧的服务者。
实现社会功能转型需要体系化的建设路径:首先,要将专业性与公信力建设作为机构的核心战略,通过严谨的质量标准和伦理规范树立行业标杆;其次,要打造具有影响力的思想平台,通过高质量的公共讨论和深度内容生产引导社会理性思考;再次,要建立开放性的知识创新生态,促进不同领域知识的交叉融合与创造性发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坚守文化使命,在商业价值之外确保具有长期文化价值的知识生产与传播。
总的来说,出版转型的三大战略方向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价值创新体系:价值重塑解决的是出版业存在理由的根本问题,是转型的战略核心;产品形态革命解决的是价值载体的创新问题,是转型的物质基础;社会功能升级解决的是出版业在数字文明中的历史方位问题,是转型的终极目标。这三个方向相互支撑、相互促进,共同指引着出版业在数字时代的系统性变革与创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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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单位的有效转型,需要在内容、技术、人才与机制等七个方面进行系统性的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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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观念转型:从“纸脑子”到“数字脑”
认知转变是先导,转型的最大障碍,往往不是技术,也不是资金,而是我们头脑里那堵无形的“墙”。我们对出版的理解,天然带着墨香。这曾是我们的优势,但在数字时代,弄不好就会成为我们的“路径依赖”,变成“纸脑子”。所以,转型的第一步,就是观念转型,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一是数字化不是附属品,而是主航道。二是内容为王没有错,但“王”需要有新的“疆域与权杖”,优质内容如果不会在屏幕里说话,不会在耳机里发声,不会在社群里互动,那它便没有了权势和威严。三是要有“不转即危”的强烈危机感。不能满足于眼前纸质书的平稳或者接受缓慢下降的麻木,要看到知识传播格局正在发生颠覆性变化。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完成四种思维方式的转变。一是从“产品思维”到“用户思维”:核心问题从“我们想出版什么书”转变为“我们的用户是谁?他们面临怎样的知识困境?我们如何为他们创造价值?”用户画像、场景洞察、需求分析必须成为一切工作的起点。二是从“版权思维”到“IP运营思维”:一个选题不再是一个项目的终点,而是一个IP商业化运营的起点。要立体化开发,协调纸书、电子书、有声书、知识课程、线下活动、文创衍生、影视改编等,构建IP价值最大化的人生周期管理模式。三是从“内容思维”到“数据思维”:编辑要学会借助大数据洞察社会情绪、知识趋势和潜在热点,但同时又要超越数据,保持独立的人文判断和价值坚守。建立“经验+数据”的新型决策机制。四是从“机构思维”到“生态思维”:不再追求大而全、亲力亲为,而是要具备开放、合作、共赢的生态思维。善于连接和整合外部最优质的资源,从“全流程自己干”转向“搭建平台、制定规则、主导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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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内容重生:从“做一本书”到“运营一个知识体系”
内核转型是根本,无论形态怎么变,我们出版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内容。但内容的定义和运作方式,必须升级。一是坚守“深度”与“信度”,这是我们的压舱石。在人人都是自媒体、信息真假难辨的时代,我们出版提供的专业、权威、严谨的内容,是社会的刚需。这块金字招牌,不仅不能丢,还要在数字世界里擦得更亮。这是我们的社会责任,也是我们的商业堡垒。二是推动内容“颗粒化”与“结构化”。过去我们生产的是完整的、封闭的一本书。未来,我们要学会把知识“打碎”,变成一个个标准化的、可自由组合的“知识元件”(或叫“知识颗粒”),并构建其间的语义关联。这将为后续的多形态开发、个性化重组和智能检索奠定坚实基础。(比如,把一本历史书,分解成人物、事件、地点、文物等一个个独立的数字卡片。这样,才能像搭乐高一样,灵活地组装成音频课、线上展览、数据库产品等)。三是推动IP化运营。对一个优质内容,进行“一鱼多吃”的立体化开发。(以一部历史小说为例,可以同步推出纸质书、有声剧、短视频系列、历史知识付费课程、相关文创产品,甚至与文旅项目合作开发主题旅游路线)。核心是围绕一个核心创意,构建一个多元变现、相互导流的IP矩阵。四是赋能作者,共创“活”的内容。我们要鼓励并帮助我们的作者,成为数字时代的“知识明星”。和他们一起,不是简单地把文字稿变成电子文本,而是共同策划,如何用视频、直播、线上工作坊等形式,把书里的知识“演”活、“讲”活,与读者建立更直接、更紧密的联系。五是习惯数据驱动。利用大数据分析工具,洞察社会热点、读者兴趣变迁和内容市场缺口,为选题策划、市场营销等提供科学依据,降低综合风险,实现从“凭经验猜”到“用数据看”的基本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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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技术赋能:从“文人办社”到“科技赋能”
技术赋能是基础,过去我们常开玩笑说出版是“文人办社”,重内容轻技术。但在数字时代,数字技术不再是后勤保障或技术支持部门,它必须走到前台,成为核心驱动。我们不一定都要成为技术专家,但必须学会“借用”和“驾驭”技术。一是打造企业的“数字神经中枢”。我们要逐步建设一个统一的技术平台,把我们所有的内容资源、用户数据、交易信息都打通。编辑在这里能看到某个选题的潜在读者画像;营销在这里能精准地给不同读者群推荐产品;管理层在这里能看到全社业务的实时数据。这能极大提升我们的决策效率和市场反应速度。二是建立人机协同工作流程。在出版流程中系统性嵌入AI工具。例如,利用AI进行初稿校对、敏感词检测、格式统一;利用NLG技术自动生成内容摘要、营销文案;利用算法为不同渠道的用户生成个性化的推荐语。编辑则聚焦于AI不擅长的价值判断、情感共鸣和思想深度挖掘。三是采取“开放合作”的技术策略。积极关注并试验如AIGC辅助创作、基于区块链的版权管理、VR/AR沉浸式阅读等前沿技术,保持对技术变革的敏锐度,为未来的颠覆性创新做好准备。我们没必要也不可能自己去研发所有的底层技术,但要善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新”,积极与优秀的互联网公司、技术平台合作。用他们成熟的解决方案,快速补齐我们在数据分析、用户体验、平台运营等方面的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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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才重塑:努力掌握数字文明时代的新技能
能力转型是关键,需要具备复合型能力结构。一是文化判断力与价值洞察力:这是出版人的核心灵魂,在众声喧哗中识别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坚守文化品格与伦理底线。二是技术理解力与数据素养:不必人人成为程序员,但必须深刻理解AI、大数据、区块链等技术的本质、能力边界与应用场景,具备与技术团队高效对话、运用数据工具进行分析决策、将技术转化为内容创新动力的能力。三是用户思维与产品能力:深刻理解用户需求,能够像互联网产品经理一样,规划知识产品的功能、体验与迭代路径。四是生态运营与跨界整合能力:善于连接内外资源,运营作者和用户社群,推动跨领域合作。出版单位必须建立自己的私域用户池,直接连接、服务并沉淀核心用户。通过精细化运营社群,打造品牌忠诚度,形成精准、温暖、高效的价值传播网络。五是可视化与叙事能力:在注意力稀缺的时代,将复杂知识转化为图像、视频、信息图表等更易传播和理解的形式,成为一种核心能力。六是技术伦理与出版安全的把控能力,编辑人才需要从“内容加工者”升级为出版的“安全把关人”。为此,出版机构需要建立新的培训体系、招聘标准和激励机制,大胆引进跨界人才,同时促进内部人才的转型与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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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模式重构:探索“可持续的价值实现方式”
盈利转型是保障,要从“卖一次产品”转变为“卖无数次服务”。我们不能只盯着“一锤子买卖”的图书销售。商业模式的创新,是转型能否持续下去的物质基础。一是要做深B2C(对消费者)知识服务模式:面向个人用户,除了电子书、有声书,要大力提供付费专栏、精品课程、会员订阅、深度研学等增值服务。(比如,我们一本经典的《中国面孔》,是否可以衍生出一套由知名学者主讲的“50集视频课”?是否可以建立一个会员社群,定期组织线上导览、答疑解惑?这就是从“卖产品”到“卖服务”。)二是拓展B2B(对机构)知识解决方案模式:面向企业、政府、图书馆等机构用户,提供专业数据库、定制化研究报告、知识管理系统、员工培训等解决方案。比如向学校提供数字化的教学资源库和解决方案,向图书馆提供特色数据库访问服务……等。三是发展垂直社群模式:围绕特定垂直领域(如古典音乐、前沿科技、投资理财、生活方式等),打造“内容+社区+电商+服务”的一站式闭环生态,做深做透,成为该领域的绝对权威。四是玩转IP(知识产权)衍生与跨界运营:成立专门的IP运营团队,像经营品牌一样经营我们的优质内容。主动向影视、游戏、文旅、戏剧等领域输出IP,进行版权深度开发和运营,获取多元收入。(比如一本畅销的小说,它的影视、动漫、游戏改编权,它的形象衍生品开发,带来的收益可能远超图书本身。)我们要让优质IP的价值,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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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组织变革:从“科层制机构”到“生态型组织”
管理转型是支撑,传统的出版单位组织架构,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编辑部、出版部、发行部,部门墙很厚。这种模式适合稳定环境下的批量生产,但无法适应数字时代快速迭代、需要跨部门协同的要求。一是推行“项目制”的快速反应团队。打破部门墙,围绕重点知识IP或产品线,组建由策划编辑、技术开发、市场运营、设计师等组成的扁平化、项目制团队,赋予其充分的自主权,实现快速决策、快速试错、快速迭代。(比如针对重点的数字产品,比如一个大型数据库、一个系列视频课,可以打破部门界限,从编辑部、技术部、市场部抽调人员,组成一个临时的“特种部队”。这个团队拥有充分的自主权,从策划、研发到上线、运营,一竿子插到底,快速响应市场变化。)二是建立容错与激励并存的考核机制:改革单一的“码洋、利润”考核,引入对数字产品用户增长、活跃度、满意度以及创新项目探索等维度的考核。鼓励创新,对有价值的失败给予包容。要大幅提高数字产品收益、创新项目成果在绩效考核中的权重。要敢于重奖那些为数字化转型做出突出贡献的团队和个人,真正营造出“创新实干者得奖得利”的激励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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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开放合作:从“独行侠”到“织网者”
生态转型是格局,在数字时代,单打独斗没有出路。我们必须有开放的胸襟,从“什么都自己干”的思维,转向“与谁合作能干得更好”的思维。一是积极与平台共舞。与当当、京东、微信读书、喜马拉雅、B站等平台建立更深度的战略合作,不只是简单地上架产品,而是共同策划营销活动,共享用户洞察,共研出版转型,实现持久共赢。二是大胆开展异业合作。我们的内容,可以+科技,做VR教育产品;可以+旅游,做文旅IP项目;可以+金融,做高端财经信息服务……跨界融合,往往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可能。三是构建产业生态圈。出版单位应该利用自身的品牌和资源优势,主动去连接作者、学者、技术提供商、渠道商、投资者,以更加开放的心态,共同构建一个健康、繁荣的数字出版生态圈。建立“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深度合作关系,从“零和博弈”转向“共生共赢”。在这个生态里,我们不再是简单的生产商,而是平台的搭建者、规则的制定者、价值的整合者。
“怎么转”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它要求我们的观念从传统中解放出来,让内容在数字空间获得新生,用技术武装自己,用人才驱动引擎,靠模式创新保障发展,以组织变革激发活力,最后通过开放合作融入更大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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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出版转型是一场涉及思维方式、组织架构、业务流程和商业模式的深刻自我革命。它涉及出版价值重塑、流程再造和生态重构三个层面的根本转变。这必然要求我们既要保有对内容价值的敬畏之心,又要具备拥抱技术变革的勇气与智慧。这条路注定充满挑战,但唯其艰难,方显勇毅。当我们成功地从知识的“封装者”与“售卖者”,转型为知识的“激活者”与“服务者”,出版这门古老的行业,必将在数字文明的星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更加璀璨的新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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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出版将不再是文化产业的一个门类,而将成为塑造人类认知生态的基础性力量。数字文明时代,出版的使命和价值正在重新被定义和塑造。作为数字文明时代的新一代出版人,我们既需要深入理解数字技术的底层逻辑,又要准确把握人文精神的价值脉络;既要适应瞬息万变的时代需求,又要守望文明传承的永恒使命。这要求我们在实践中保持必要的张力——在创新与坚守之间,在效率与深度之间,在个性与共识之间找到动态的平衡点。我们谈数字文明时代的出版转型、使命重塑和价值创新,不是要抛弃传统,而是要以新的方式延续那个古老的使命:连接知识与心灵,沟通古今与中外,在技术变革中守护人文价值,在时代变迁中传承智慧火种。这既是我们对历史的回应,也是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出版人在数字文明时代不可推卸的文化责任与历史使命。
在数字文明的奔涌长河中,出版正从知识的守护者蜕变为智慧的摆渡人。当信息如决堤洪流席卷而来,出版要做的不再是随波逐流地增添浪花,而是在混沌深处点亮一座座思想的灯塔,为迷航的灵魂指引归途。当机器学会书写冰冷的文字,我们更要虔诚守护那些唯有人类才能感知的:字里行间流淌的温度,思想碰撞时迸发的灵光,以及文明薪火相传时那份永恒的悸动……在这个被碎片化裹挟的时代,出版的价值恰如荒漠中的那泓清泉,不只为解一时之渴,更是要以涓涓细流滋养干涸的精神土壤。在数字文明的星空下,出版亦如寒冬深夜里的那簇炉火,不仅为温暖冻僵的双手,更是为每个人心中点燃希望的星火,照亮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纵使星河轮转,相信出版永在。因为它承载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人类对真善美永不熄灭的渴望。就让这智慧之光,如亘古的北极星,温柔而坚定地照亮我们前行的每一步路途,直至永恒。
转载 | 东方出版中心
排版 | XG 审核 | 林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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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党委书记、执行董事陈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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