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关上的时候,发出轻轻的一声「咔哒」。
就像往常一样。
儿子和儿媳走了,带着孙女念念。屋子里瞬间空了下来,那种空,不是物理上的,是声音被抽走了,光线也跟着暗淡了几分。
空气里还残留着念念身上淡淡的奶香,混着儿媳妇身上高级香水的尾调,还有老赵刚端上桌那盘红烧鱼的酱香味儿。
几种味道拧在一起,成了这个家的味道。
一个临时的,拼凑起来的家。
老赵,我的亲家公,正慢悠悠地收拾着碗筷。他腰板挺得不直,岁月把他打磨成了一张微躬的弓。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
电视开着,声音拧得很小,里面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哭,或者笑,我分不清。光影在我脸上跳动,像一只抓不住的蝴蝶。
四年了。
整整四年。我和老赵,两个没了老伴的男人,在这个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房子里,像两棵被移植过来的老树,努力把根扎进这片陌生的土壤。
为了什么?
为了儿子那个小家庭的和睦。
这个理由,当初听起来那么天经地义,那么伟大。现在,它像一件穿了太久的旧棉袄,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脱不下来,里面的棉花也早就结了块,硌得人生疼。
老赵把碗放进水槽,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他洗碗的动作很有节奏,像是在指挥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交响乐。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每天同吃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比跟自己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我知道他睡觉会打很轻的呼噜,像小猫似的。我知道他喝汤喜欢先吹三下,不管烫不烫。我知道他阳台那几盆兰花,哪一盆是他的心头肉,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
可我真的了解他吗?
或者说,他真的了解我吗?
我们像两条在同一片池塘里游泳的鱼,偶尔尾巴会不小心碰到一下,然后迅速弹开,各自游向自己的方向。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又无比坚硬的玻璃。
这层玻璃的名字,叫「亲家」。
水声停了。
老赵擦干手,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苹果切得大小均匀,像用尺子量过。这是他以前在单位食堂落下的毛病,凡事讲究个规整。
“老林,吃块苹果,解解腻。”他把果盘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
很甜,很脆。水分很足。
但我尝不出味道。
我的味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电视里还在演着不知所谓的剧情。老赵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是个讲动物世界的节目。屏幕上,一群狮子正在围捕一头落单的野牛。
“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啊。”老赵突然开口,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知道他指的是儿子和儿媳。他们俩,一个是互联网公司的项目经理,一个是外企的市场总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加班是家常便饭,出差更是说走就走。
“是啊。”我附和道。
“咱们俩在这儿,他们好歹能安心拼事业。”老赵又说,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没接话。
这句话,四年来,我们说过无数遍。
刚开始是儿子林辉对我说的。那时候,我老伴刚走一年,我一个人守着那套老房子,整天没个说话的人。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林辉和赵静带着刚出生的念念回来看我。小家伙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哭声却洪亮得能掀翻屋顶。
林辉看着我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叹了口气。
“爸,要不您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我摇了摇头。
老房子里,处处都是我跟老伴的影子。那个她用了半辈子的缝纫机,阳台上她亲手种下的那盆君子兰,还有厨房里那个被她磕掉一个角的搪瓷碗。
离开那儿,就像把我的魂儿抽走了一半。
“那……要不这样,”林辉犹豫了半天,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提议,“让亲家公也搬过来。你们俩,搭个伴儿,顺便帮我们带带念念。你们放心,房子我们租个大的,三室一厅,保姆也请好,不用你们做饭洗衣。”
我愣住了。
跟亲家公一起住?
我跟老赵,满打满算,就在儿子婚礼上见过几面。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跟我一样。我们俩坐在一桌,除了开头敬了杯酒,全程几乎零交流。
两个沉默的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这……不合适吧?”我干巴巴地说。
“爸,您就当帮帮我。赵静她爸,一个人在老家也孤单。你们俩还能下下棋,喝喝茶,总比一个人闷着强。念念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实在分不开身。”
林辉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疲惫的脸,心软了。
儿子长这么大,没求过我什么事。
我这辈子,不就是为了他活的吗?
“我……考虑考虑。”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
老赵那边,听说也是赵静磨了很久才同意的。
于是,两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就这样被儿女们“绑”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搬家的那天,我只带了一个皮箱。里面装着我和老伴的几件衣服,还有她最喜欢的那本相册。
走进这个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房子,我看见了老赵。他也只带了一个箱子,还有一个半旧的棋盘。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像是两个被发配到孤岛的囚犯。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
我们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逐渐熟悉。
一开始,我们严格遵守着楚河汉界。他用他的杯子,我用我的碗。他看他的抗战剧,我看我的纪录片。连阳台都被我们无形中分成了两半,他种他的兰花,我养我的多肉。
念念是唯一的连接点。
她哭了,我们俩会一起冲过去。她笑了,我们俩会一起咧开嘴。她蹒跚学步,我们俩一前一后,伸着手,比她自己还紧张。
是念念的存在,让这个冰冷的房子,有了一点家的温度。
渐渐地,界限开始模糊。
有一天我感冒了,咳得厉害。半夜里,老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敲开了我的房门。
“喝了,发发汗。”他把碗塞到我手里,语气硬邦邦的。
我捧着那碗姜汤,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
那晚,我睡得特别安稳。
还有一次,他那盆宝贝兰花不知道怎么了,叶子发黄。他急得团团转,饭都吃不下。
我以前在老家侍弄过花草,就上网查了资料,又去花鸟市场问了专家,给他配了点药水。
几天后,那盆兰花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叶子绿得发亮。
老赵没说什么,但那天晚饭,他特地给我做了一道我最爱吃的松鼠鳜鱼。那手艺,比外面大饭店的厨子还好。
我们开始一起下棋。
就在客厅的茶几上。他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沉稳,步步为营。我的棋风则比较险,喜欢出奇制胜。
我们俩棋逢对手,一盘棋能下上一个下午。
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但棋盘外,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琐碎的日常,一点点地凿开了缝隙。
我们开始聊天。
聊过去。
他聊起他当兵的岁月,戈壁滩上的风沙,还有第一次摸到枪时的激动。
我聊起我当木匠的经历,刨花飞舞的香味,还有亲手打出一套家具时的满足感。
我们聊起各自的老伴。
他说,他老伴最喜欢吃他做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能吃下一大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我说,我老伴手巧,我穿的毛衣,都是她一针一线织的,花样特别好看。我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身上这件毛衣的袖口。
我们把那些尘封在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与对方分享。
在那些深夜里,我们不再是亲家,而是两个同样孤独,同样怀念过去的老人。我们用彼此的回忆,温暖着对方的孤单。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半年前。
那天,我过生日。林辉和赵静买了蛋糕,订了餐厅,说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
我其实不喜欢过生日。每过一个生日,就意味着离我老伴又远了一年。
但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没忍心拒绝。
饭桌上,林辉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
“爸,赵叔,我们公司发展得不错,我升职了。我和小静商量了一下,准备在郊区买套别墅,环境好,也宽敞。”
“那敢情好啊!”老赵笑着说,“你们有出息,我们脸上也有光。”
“买了别墅,就把您二老接过去。”林辉接着说,“一人一个大房间,带独立卫生间。院子里还能种花种菜,多好。”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进了深潭。
我下意识地看了老赵一眼。
他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回到家,林辉和赵静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别墅的装修风格。
我和老赵默默地坐在客厅,下了一盘棋。
那盘棋,我们下了很久很久。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啪嗒。”
“啪嗒。”
像是两颗心的跳动,沉重,又无力。
最后,我输了。
我的棋,乱了。
“老林,”老赵收拾着棋子,低着头,声音很轻,“孩子们……是好意。”
“我知道。”
“住别墅,是比这儿强。”
“嗯。”
“以后……就不能天天跟你下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落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从那天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开始在我心里发酵。
我开始害怕。
害怕那栋还没影儿的别墅。害怕那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大房间。
我害怕一个人。
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孤独。老伴走后那一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习惯。我只是把孤独,藏了起来。
而老赵,就是那个帮我一起藏起孤独的人。
我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彼此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去温暖对方。
现在,有人要把我们分开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老房子里空荡荡的场景。
还有老赵那个微躬的背影。
我甚至开始做梦。
梦见我们俩真的搬进了别墅。我住在一楼,他住在二楼。长长的楼梯,像一道天堑,隔开了我们。
我端着棋盘去找他,却怎么也爬不上那段楼梯。
我急得满头大汗,在梦里大喊他的名字。
“老赵!老赵!”
然后,我惊醒了。
一身冷汗。
我发现,我离不开他了。
不是亲情,不是友情,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说的情感。
是一种依赖。
是一种习惯。
是一种……陪伴。
这种情感,让我感到恐慌。
我是一个男人,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我的情感,应该是内敛的,深沉的。我不应该对另一个男人,产生这样的依赖。
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亲家公。
这算什么?
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孩子们会怎么想?
我的内心,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老赵。
他找我下棋,我说累了。
他做好吃的,我说没胃口。
他跟我说话,我总是心不在焉。
他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能说什么?
说我害怕分开?说我依赖他?
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矫情吗?不觉得可笑吗?
我们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家里,又恢复了四年前的安静。
不,比那时候更安静。
那时候的安静,是陌生。现在的安静,是隔阂。
空气里,都弥漫着尴尬和压抑的味道。
我很难受。
比老伴刚走的时候还难受。
那时候,是心痛。现在,是心慌。
是一种找不到归宿的,漂泊无依的慌乱。
我开始整宿整宿地坐在阳台上抽烟。
阳台上,我的多肉长得很好,肥嘟嘟的,很可爱。老赵的兰花也开花了,淡淡的香气,在夜里格外清晰。
我们俩的花,挨在一起,长得那么和谐。
可我们俩的人,却隔得那么远。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突然很想我的老伴。
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知道我该怎么办。她总是有办法,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理得顺顺当当。
我拿出那本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着。
看着她年轻时明媚的笑脸,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啊……”
我对着照片里的人,喃喃自语。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在哭。
那天,林辉和赵静又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别墅的宣传册,兴高采烈地给我们讲解着。
“爸,赵叔,你们看,这个户型怎么样?一楼是您的,带个小花园。二楼是赵叔的,有个大露台。”
“院子我们都规划好了,一半给您种菜,一半给赵叔种花。”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赵也沉默着。
“爸?赵叔?你们怎么了?不高兴吗?”赵静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没有,挺好的。”老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爸,您呢?”林辉看向我。
我抬起头,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不想去?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不想和他的岳父分开?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
“他就是舍不得这里。”老赵突然开口,替我解了围。
“住惯了,有感情了。”
林辉和赵静对视了一眼,笑了。
“爸,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房子是租的,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家。”林辉说。
不是我们自己的家。
是啊。
这里不是我的家,也不是老赵的家。
那我们的家,又在哪里?
那天晚上,孩子们走了之后。
老赵敲开了我的房门。
他手里,拿着那个我们用了四年的棋盘。
“老林,下一盘吧。”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知道,他也一样没睡好。
我点了点头。
我们俩,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了茶几的两端。
棋盘上,黑白分明。
这一次,我们下得很慢,很慢。
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下棋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棋盘上。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林,”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赵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
“你是不是……不想去别墅?”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棋子,捏得更紧了。
“我也不想去。”他说。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也很坚定。
“那地方,太大了。”他看着窗外,悠悠地说,“太空了。”
“一个人住一层楼,跟住个笼子,有什么区别?”
“晚上起夜,想找个人说话,都得下楼。”
“下个棋,还得提前打个电话预约。”
他自嘲地笑了笑。
“那哪是家啊。”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他跟我是一样的。
原来,他也害怕。
原来,我们之间的那层玻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厚。
“那……”我艰难地开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老赵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盘棋,我们下到了天亮。
最后,是个和棋。
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就像我们俩的命运。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老赵之间,那种尴尬的气氛消失了。
我们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一起散步,一起买菜,一起看电视,一起下棋。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不再提别墅的事情。
孩子们打电话来问,我们就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我们在用这种消极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反抗。
我们在赌。
赌孩子们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思。
但我们好像赌输了。
一个月后,林辉和赵静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带宣传册,而是直接把两份购房合同,拍在了我们面前。
“爸,赵叔,别墅我们已经定下了,首付也交了。”
林辉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下个月就可以办手续,年底就能交房。”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看着老赵,他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你们……”老赵的声音有些颤抖,“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赵叔,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给你们换个好环境,不是好事吗?”赵静不解地问。
“我们知道你们节俭,怕我们花钱。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俩现在收入还可以,负担得起。”
他们根本就不明白。
他们以为我们是怕花钱。
他们不知道,我们怕的,是分开。
是那种,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一伸手,就能递过去一杯热茶的距离。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终于开口了。
“那是什么意思?”林辉皱起了眉头,“爸,您到底在想什么?您要是不喜欢别墅,我们也可以在市区给您再买一套小户型,跟我们住一个小区。这样也方便我们照顾您。”
“那赵叔呢?”我问。
“赵叔也一样啊。我们给赵叔也在同一个小区买一套。”
同一个小区,两套房。
我和老赵,一人一套。
听起来,多么完美的安排。
可在我听来,却像是一道宣判。
宣判我们这四年的“同居”生活,到此结束。
宣判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必须回到各自的轨道,继续孤独下去。
“我不去。”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说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辉和赵静,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连老赵,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爸,您说什么?”林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去。”我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我不想解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内心那种复杂又荒唐的情感。
“老林……”老赵在一旁,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
“爸,您别闹了行不行?”林辉的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
“我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您晚年过得舒服一点吗?”
“您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不想离开这里,有错吗?”
“这破房子有什么好留恋的?租来的!”
“租来的又怎么样?我住得舒坦!”
“您舒坦?您跟一个外人住在一起,您就舒坦了?”
林-辉-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外人”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也插进了老赵的心脏。
我看到老赵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
他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我的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
是啊。
外人。
我们终究是外人。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只是因为儿女,才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
这四年的朝夕相处,这四年的互相取暖,在“外人”这两个字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小辉,你怎么说话呢!”赵静也急了,推了林辉一下。
林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露出一丝懊悔。
“爸,赵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了他,声音冷得像冰。
“在你心里,我们俩,就是搭伙过日子的外人。”
“现在你们有能力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踹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林辉的眼眶也红了。
“我们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我冷笑一声,“你们问过我们想要什么吗?”
“你们只想着给我们最好的物质条件,你们想过我们精神上需要什么吗?”
“我们需要的是陪伴!是有人说说话!是半夜里咳嗽一声,有人能给倒杯水!”
“这些,是你们那栋空荡荡的别墅,能给我们的吗?”
我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之后,我浑身都在发抖。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辉和赵静,都愣住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
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一个温和的,甚至有些懦弱的父亲。
老赵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老林,别说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不,我要说!”我指着老赵,对林辉说,“你问我为什么不想走?我告诉你!”
“因为他!”
“因为我不想跟他分开!”
“这四年,我们俩,早就不是什么亲家了!”
“我们是伴儿!是兄弟!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人!”
“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了!”
我说完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虚脱地瘫坐在沙发上。
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害怕看到他们鄙夷的,不解的,甚至是恶心的眼神。
两个老头子,说谁也离不开谁。
这像话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
“爸……”林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哽咽。
“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抬起头,看到儿子满脸泪水。
赵静也在一旁,默默地擦着眼泪。
“爸,赵叔,对不起。”林辉走到我们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们错了。”
“我们总以为,给你们最好的,就是孝顺。”
“我们忘了,你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太自私了。”
赵静也走过来,拉住老赵的手。
“爸,对不起。我们以后,再也不逼你们了。”
老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他看了看赵静,又看了看我。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但很温暖。
那一天,我们四个人,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哭成了一团。
那些压抑了四年的委屈,那些不敢言说的情感,那些害怕和恐慌,都在那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那之后,别墅的事情,再也没人提了。
林辉和赵静回来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
他们不再是来去匆匆,而是会坐下来,陪我们聊聊天,下下棋。
他们开始尝试着,去了解我们这两个老头子的内心世界。
我和老赵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不,比以前更平静。
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平静。
我们之间的那层玻璃,彻底碎了。
我们不再是亲家,不再是外人。
我们是家人。
是一种超越了血缘的,更深刻的家人。
我们会因为电视里一个可笑的片段,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也会因为一个悲伤的剧情,一起唉声叹气。
我们会争论,一道菜是该放糖还是放盐。
我们也会在对方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有一天,我们俩在公园散步。
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很甜蜜。
老赵突然说:“老林,你说,咱们俩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算什么?”我想了想,说,“算是……黄昏里的同路人吧。”
他听了,也笑了。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儿子的请求,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还是一个人,守着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守着回忆,慢慢地,孤独地老去。
是老赵,把我从那座孤岛上,拉了出来。
他也是。
我们俩,就像两块被海浪冲上岸的浮木,偶然间碰到了一起,从此便再也分不开了。
我们互相支撑,互相取暖,一起抵御着岁月这片无情的海。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了我老伴的照片。
我看着照片里的她,心里很平静。
我跟她说:“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有一个人,他陪着我,照顾我。他做的饭,没有你做的好吃,但也很香。”
“我们俩,会一起,好好地走完剩下的路。”
我说这话的时候,老赵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锅里,炖着我最喜欢喝的排骨汤。
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这个家,最温暖的心跳。
我把照片放回相册,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这四年,我常常感到困扰。
我不知道我内心的这些情感,该向谁倾诉。
我怕别人不理解,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但现在,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
因为,那个能听懂我所有心事的人,就在我身边。
他或许不善言辞,或许不懂浪漫。
但他会用一碗热汤,一盘刚下完的棋,一个默默陪伴的眼神,告诉我:
“别怕,我还在。”
这就够了。
人生海海,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何其有幸。
“老赵,”我开口喊他。
“嗯?”他回过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汤好了吗?”
“快了,”他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再等会儿,等它再入入味。”
“好。”
我看着他,也笑了。
窗外,天色渐晚。
屋子里,灯光温暖。
我知道,这碗汤,会很香,很暖。
就像我们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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