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秦振华第一次看到那张合影时的眼神,那是一种被岁月洪流瞬间击溃的震撼,是深埋在冰层之下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冲破了理智的束缚,却又在喷发的前一刻被死死地凝固住。
那张照片,我和外公的合影,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唯一的慰藉。从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军绿色的手帕里,放进新发的军装上衣口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将带着外公的期望,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开始,一个十八岁青年对军营的所有浪漫想象的开端。
我从未想过,这段崭新的人生,会用如此猝不及不及防的方式,将我生命中最重的一块拼图,狠狠地砸在我面前。那一年,是1988年。我带着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入伍,而我的女领导,看到照片后,竟然是我失踪了十几年的母亲。
第1章 一张泛黄的照片
开往军营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了一天一夜,带走了我身后那个生养我十八年的江南小镇。车窗外,熟悉的粉墙黛瓦和袅袅炊烟,逐渐被陌生的平原与丘陵取代。我的胸口涨得满满的,一半是离家的伤感,一半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的行囊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外婆亲手纳的鞋垫,还有就是那张被我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四个角也磨得圆润。上面是六岁的我,咧着嘴,缺了一颗门牙,被外公用粗糙的大手揽在怀里。外公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上没有军衔,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这是我唯一一张和家人的合影。
从小,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外公和外婆。邻居家的孩子有爸爸妈妈牵着手,而我只有外公的肩膀和外婆的蒲扇。我问过外婆,我的爸爸妈妈呢?外婆总是叹着气,摸着我的头说:“妈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执行很重要的任务,她是英雄。”
“那爸爸呢?”
“你爸爸……也是英雄。”外婆的眼神会飘向很远的地方,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外公则更直接,他会把我扛在肩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我的脸,大声说:“卫国,记住,你姓林,是林家的种!妈有她的使命,你有你的!男子汉,别一天到晚问这些!”
林卫国,这是外公给我取的名字。他说,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虽然只是个普通士兵,但部队的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一辈子的烙印。他教我站军姿,教我唱军歌,家里的东西永远摆放得像豆腐块一样整齐。在他的影响下,穿上军装,成了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
所以,当我拿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外公喝了半辈子都舍不得喝的一瓶老白干,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反复只说一句话:“好小子,有出息,别给你外公丢人。”
火车到站,我们这群新兵蛋子被拉到了一处依山而建的军营。空气里都是泥土和松树的清香,夹杂着嘹亮的口号声,一切都新鲜又庄严。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黑脸的班长,嗓门像铜锣,把我们训得跟鹌鹑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魔鬼般的新兵连生活。每天清晨五点半的紧急集合哨,能把人的魂都吹出来。叠“豆腐块”被子,练队列,跑五公里,每一个项目都在榨干我们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我从小跟着外公锻炼,身体底子不错,倒也能勉强跟上。
我们连的指导员姓王,是个和蔼的山东汉子,但真正让我们这些新兵闻风丧胆的,是营里的教导员,姓秦,叫秦振华。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新兵开训动员大会上。她站在主席台中央,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两星的军衔。她个子不算高,但身姿挺拔如松,短发齐耳,面容清秀,却不带一丝笑容。她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扫过我们这群新兵的方阵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X光从里到外看透了。
“从今天起,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军人!”她的声音不高,但清冽干脆,每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在这里,没有你家的少爷,也没有的宝贝!只有服从命令的士兵!怕苦的,怕累的,现在就可以打报告回家!”
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心里暗暗咋舌,这个女领导,气场也太强了。
新兵连的生活枯燥而紧张,唯一的放松,就是熄灯号吹响后,躺在床上和天南海北的战友们吹牛。大家会拿出家人的照片,互相炫耀自己的女朋友多漂亮,或者妹妹多可爱。轮到我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和外公的合影。
“卫国,这是你爸啊?看着真精神!”睡在我上铺的,是来自北京的高建军。
“不是,这是我外公。”我摩挲着照片上外公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那你爸妈呢?”高建军随口一问。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是我最怕被问到的问题。我含糊地回答:“他们……工作很忙,在很远的地方。”
高建军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也没多想,凑过来看了看照片:“你小子小时候长得挺喜庆啊,这牙漏风的。”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把照片重新包好,塞进枕头底下。在无数个想家的夜晚,这张照片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对着照片里的外公暗暗发誓,一定要当个好兵,不给他丢脸。
我以为,这张照片会像一个沉默的护身符,静静地陪伴我度过整个军旅生涯。却没想到,它很快就要掀起一场我生命中最剧烈的风暴。
第2章 冰山下的暗流
秦振华教导员很少直接管理我们新兵连的训练,但她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她会像幽灵一样,在你最松懈的时候出现在训练场边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练习正步,我的手臂摆动幅度稍微大了点,带乱了整个队列的节奏。黑脸班长刚要开骂,秦教导员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站到我面前。
“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依旧清冷。
“报告!林卫国!”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在看一个犯错的新兵,更像是在探究什么,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她转向班长,语气严厉:“队列训练,要的就是整齐划一!一个人的错误,就是整个集体的耻辱!全体都有,加练半小时!”
那天晚上,我们整个班都被罚抄纪律条例。高建军一边抄一边抱怨:“这秦教导员也太狠了,不就摆了下胳膊么,至于么?卫国,我感觉她好像专门针对你。”
我心里也觉得委屈,但更多的是不解。从那以后,我似乎成了秦教导员的“重点关注对象”。内务检查,她会亲自把我的被子拎起来,用尺子量边角;射击训练,她会站在我身后,纠正我最细微的据枪姿势;甚至连食堂打饭,她偶尔路过,都会扫一眼我的餐盘,淡淡地说一句:“不许剩饭。”
她的关注,不是关心,而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我成了新兵连里最不敢犯错的人,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稍有不慎,那双锐利的眼睛就会立刻锁定我。
我开始有些怕她,甚至有些怨恨她。我觉得她不近人情,冷得像一块冰。但奇怪的是,在某些瞬间,我又会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有一次,我们进行战术匍匐训练,地上全是碎石子,一天下来,所有人的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皮。晚上回到宿舍,我疼得龇牙咧嘴,自己笨手笨脚地用棉签蘸着碘酒消毒。高建军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去:“你行不行啊?跟个似的,我来!”
就在这时,秦教导员推门进来查寝。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我血肉模糊的胳膊肘。
她皱了皱眉,走到我跟前,从高建军手里拿过棉签,语气依然是命令式的:“坐好。”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她没再说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我清理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很专业,和我印象中外婆帮我处理伤口时一样。碘酒碰到伤口,火辣辣地疼,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别动。”她低声说,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丝平时的严厉,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她专注的侧脸。灯光下,她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那一瞬间,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场景,这个动作,仿佛在哪里见过。
处理完伤口,她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全宿舍的人说:“作为军人,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都注意保护好自己。早点休息!”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宿舍里炸开了锅。“我靠,我没看错吧?冰山教导员亲自给卫国上药?”“卫国,你小子是不是给教导员塞红包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起哄,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胳膊。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触感。那种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像一层薄雾,看得见,却抓不住。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发高烧,躺在床上。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人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我的额头。她的脸在梦里很模糊,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和温柔。她哼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摇篮曲,那旋律悲伤又悠扬。
醒来时,我的枕头湿了一片。
我对秦教导员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复杂。我怕她,但又忍不住去观察她。我发现她吃饭很快,总是习惯性地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整齐地码在盘子一边;我发现她走路时左肩会微微下沉,像是受过伤;我还发现,每次全营集合唱军歌,唱到那首《十五的月亮》时,她的眼神都会飘向远方,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落寞。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在我心里织成一张网。网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个像冰山一样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特殊”?为什么我会在她身上,找到那种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这些疑问深深地埋在心底。直到那个周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内务大检查,让所有的谜团,都有了被引爆的可能。
第3章 照片上的男人
那个周六的下午,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宿舍的地板上。我们刚结束了一周的艰苦训练,被恩准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都像放出笼子的鸟,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则聚在一起打扑克。
我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和外公的合影。照片被我的体温捂得暖暖的。我用袖子轻轻擦拭着塑料保护膜,看着照片里外公慈祥的笑容和自己傻乎乎的样子,一周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又在想你外公啦?”高建军凑了过来,嘴里叼着根草根。
“嗯。”我点点头,“快一个月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不知道外公外婆身体怎么样。”
“嗨,放心吧,老爷子身体肯定硬朗着呢!等新兵连结束,咱们就有机会往家里打电话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在这时,宿舍门口传来班长的一声怒吼:“全体起立!整理内务!教导员来检查了!”
我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扑克牌被塞进枕头底下,信纸被胡乱地塞进抽屉。我一紧张,刚拿出来的照片没来得及收好,就顺手放在了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
秦振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干部。她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目光如炬,从每个人的床铺上扫过。宿舍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脚步很轻,一步一步地走着,最后,停在了我的床铺前。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看到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被子上的那张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照片。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班长的脸色也变得有些紧张。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但在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去触碰那张照片,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了回去,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我。
那一刻,我看到了我永生难忘的眼神。那不再是教导员锐利、严厉的眼神,也不是之前偶尔流露出的复杂和探究。那是一种……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翻江倒海的痛苦,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悲伤。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
“教导员,您怎么了?”旁边的王指导员察觉到不对,小声地问了一句。
秦振华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情绪,脸上又恢复了那层冰冷的面具。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这张照片……是谁的?”她问,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我。
“报告!是我的!”我大声回答,心里却像打鼓一样。
“照片上的人……是谁?”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报告!是我和我外公!”
“你外公……”她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变得更加恍惚,“他……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外公叫林长山!”
“林……长……山……”
当这三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秦振华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一层水雾迅速地弥漫开来。她拼命地仰起头,似乎是想把眼泪逼回去,但没有成功。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整个宿舍的人都惊呆了。我们那个铁面无私、冷若冰霜的秦教导员,竟然……哭了?
她迅速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动作快得像是在掩饰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张照片一眼。她猛地转过身,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快步走出了宿舍。
“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整理内务!”王指导员反应过来,立刻大声吼道,然后也匆匆地跟了出去。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以及我床上的那张照片。
高建军结结巴巴地问:“卫……卫国,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外公……和秦教导员认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秦振华失控的眼神,那滴滚烫的眼泪,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个荒唐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混乱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训练时,秦振华没有出现。王指导员说,她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又过了一天,晚饭后,班长突然通知我:“林卫国,收拾一下,教导员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知道,那个埋藏了十八年的秘密,终于要被揭开了。
第4章 深埋的往事
秦振华的办公室在营部大楼的三楼,走廊尽头最安静的一间。我站在门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她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坐在办公桌后,没有穿军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眶还是红的。办公桌上,没有开台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
桌子的正中央,平放着一张照片。是我的那张,我和外公的合影。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在她对面坐下,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我们都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紧张的神经。
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她拿起那张照片,指尖轻轻地拂过外公的脸,声音低沉而遥远:“他……身体还好吗?”
“报告教导员,外公身体……很好。”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称呼,只能用最标准的军人方式回答。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还叫我教导员?”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个疯狂的念头,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开口。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房间,落在我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严厉和审视,只有无尽的悲伤、愧疚和一种我渴望了十八年的……母性的温柔。
“卫国……”她轻轻地叫出我的名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是妈妈。”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千万次的猜测,但当这三个字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来时,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十八年来,这个词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存在于外婆模糊的描述里。它是一个符号,一个英雄的代名词,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带着温度和实体,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没有哭,也没有激动,只是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和自己相似的痕迹。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茫然和抗拒,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她没有擦,任由它滑落。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也无法接受我。”她哽咽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外公外婆。十八年,我没有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似乎这样才能让她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那段被尘封了近二十年的往事,伴随着她压抑的哭声,一点点地被揭开。
“我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国防科技大学的学生。他叫周向阳,是全院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我的……挚爱。”说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毕业后,我们被一同分配到了一个高度保密的研究所,从事一项……对国家非常重要的武器研发工作。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不能和外界有任何通信,不能告诉家人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这是纪律。”
“我们结婚了,然后……有了你。你出生的时候,项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我和你父亲,每天都睡在实验室里。是你外公外婆,从老家赶过来,把你一手带大。”
“你一岁那年,项目组接到了一个更艰巨的任务,需要派一批核心研究员,去一个条件更艰苦、保密级别更高的地方,一去,可能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和你父亲,都在名单上。”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们别无选择。临走前,我们回来看了你最后一眼。你当时睡得正香,小手抓着我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放。我当时就想,要不我退出,我留下来陪你。可是你父亲……向阳他拉着我的手说,振华,我们是军人,国家的需要,永远在第一位。我们今天做的,就是为了卫国他们这一代人,能有一个和平安稳的未来。”
“我们走了。把你,托付给了你外公外婆。我们约定,等任务结束,就回来接你。可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你三岁那年,实验室发生了一次意外。为了保护核心资料,你父亲……他……牺牲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父亲,这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词汇,第一次有了具体的形象——一个为了国家牺牲的英雄。
“我当时也受了重伤,左肩的这块骨头都碎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肩,“我在医院里躺了半年。醒来后,组织上找我谈话,考虑到我的情况,准备让我转业,回地方好好照顾你。可是,那个项目离不开我,向阳未完成的工作,只有我最熟悉。如果我走了,他和那么多同志的心血,可能就白费了。”
“我给你外公写了一封信,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问他,我该怎么办。”
“你外公只给我回了八个字:‘国事为重,忠孝难全’。”
“他还告诉我,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让你能有一个不被打扰的童年,让我从此以后,断绝和家里的一切联系。他会告诉你,你的父母都是英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会把你抚养成人,让你也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所以,我留下了。我完成了那个项目,又接着参与了下一个。我把对你和你父亲所有的思念,都埋在了心里,变成了工作的动力。直到三年前,我才因为身体原因,被调到现在的部队,做管理工作。我以为,这辈子,我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
她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着我:“卫国,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来当兵,更没有想过,你会分到我的部队。那天在训练场上,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名字,我就觉得……太像了。后来,我看到你的眉眼,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不敢认,我怕是我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直到我看到那张照片。”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仰视着我,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
“卫国,我知道,这些理由都很苍白。我错过了你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可以不认我,可以恨我。但是,请你相信,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寂寥的风声。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鬓角过早出现的白发,看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那不是一个四十岁女人该有的沧桑。我心里那堵了十八年的墙,那堵由不解、埋怨甚至怨恨筑成的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我伸出手,想像她那天晚上一样,为她做点什么。最后,我只是笨拙地,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声嘶哑的、迟到了十八年的呼唤。
“……妈。”
第5章 一份特殊的“关照”
那一晚的谈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生命中尘封最久的一扇门。门后,没有我想象中的黑暗与怨恨,只有时代的洪流和一个女人的身不由己。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宿舍,而是一个人走到了训练场,坐在空无一人的看台上。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母亲说的那些话,关于我的父亲周向阳,关于那个神秘的研究所,关于外公那“忠孝难全”的八个字。
原来,我不是被抛弃的孩子。我的母亲,我的父亲,都是我从小最崇拜的英雄。只是,他们英雄的身份,需要用与我分离作为代价。
从那天起,我和秦振华——不,是和我母亲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特而又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公开场合,她依然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秦教导员,而我,依然是她手下的一个普通新兵。我们用军衔和职务,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条安全的界线。
但私下里,一切都变了。
她对我的“关照”不再是那种让我芒刺在背的严苛审视,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温暖。
食堂里,如果她看到我打了我不爱吃的菜,第二天,那道菜就不会再出现。我起初以为是巧合,但接连几次之后,我明白了。有一次,我感冒了,胃口不好,只想喝点粥。那天晚饭,食堂的大锅菜旁边,破天荒地多了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白粥。炊事班的班长说是秦教导员特意交代的,说天气干燥,给大家败败火。可我看到,除了我,几乎没人去盛那碗粥。
周末自由活动,她会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不再是训话,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或者一沓报纸,淡淡地说:“这些对你有好处,拿去看。”那些书,有军事理论,有中外历史,甚至还有文学名著。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她缺席了十八年的教育。
她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保温杯。有一次我帮她送文件进去,闻到一股浓浓的姜味。她说自己胃不好,喝点姜茶暖暖胃。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听王指导员说,我小时候肠胃就弱,受不得凉。
这些“关照”是如此的细微,如此的隐蔽,以至于连高建军这样粗线条的家伙,也只是觉得秦教导员似乎没以前那么“变态”了。
“哎,卫国,我发现秦教导员最近好像转性了。上次我被子没叠好,她居然只是让我重新叠,没罚我跑圈。”高建军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说。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怎么会告诉他,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母亲在办公室问我:“你们那个上铺的兵,叫高建军是吧?听说家里条件不错,是不是有点吃不了苦?”
我当时回答:“他人不坏,就是有点散漫,得多敲打。”
母亲沉吟了一下,说:“敲打也要讲究方法。这批兵,都是独生子女,得刚柔并济。”
我开始理解她。她不仅是我的母亲,也是几百个新兵的“母亲”。她的爱,不能只给我一个人。她必须用一种更宏大、更公平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每一个人。而给予我的那一份,只能藏在最深的细节里。
当然,这种特殊的“关照”也包括了更严格的要求。在训练上,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放松。甚至,比以前更严。
五公里越野,她会骑着自行车跟在我旁边,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林卫国,你的极限不止于此。想想你外公,想想你为什么来当兵。”
射击考核,我因为紧张,第一发脱靶了。所有人都为我捏了一把汗。她走到我身边,没有安慰,只是冷冷地说:“战场上,没有给你第二次机会。调整呼吸,把心静下来。”
我看着她坚毅的侧脸,心里所有的慌乱,瞬间都平息了。我重新举枪,瞄准,击发。十环。
没有人知道,在她那些冰冷的话语背后,我听到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深沉的期望。她希望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们的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在军营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白天,我们是上下级;夜晚,在那些无人的瞬间,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走到她办公室的窗下,看到里面透出的灯光,知道她还在工作,心里就会觉得无比踏实。
我开始给家里写信,信里,我第一次提到了秦教导员。我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告诉外公外婆,我们部队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女领导,她很关心我,也很严格,像一位长辈。我不知道外公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新兵连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即将面临下连队的分配。所有人都很紧张,因为这决定了我们未来几年的军旅生涯。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道母亲会对我有什么样的安排。
我既希望她能把我分到一个离她近一点的单位,又害怕别人说闲话。这种矛盾的心情,让我备受煎熬。
第6章 来自远方的信
新兵下连的前一周,气氛变得既兴奋又紧张。大家都在猜测自己会被分到哪里,是去艰苦的战斗连队,还是去相对轻松的后勤单位。高建军信誓旦旦地说,他家里有关系,肯定能分个好去处。
他撞了撞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卫国,你呢?想去哪儿?要不,我让我爸帮你也说说情?去机关当个文书怎么样?总比去一线扛枪强。”
我摇了摇头:“算了,我听从组织安排。”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乱。那晚之后,我和母亲再也没有单独谈论过我们的关系,更没有谈过下连队的事情。她依然是那个公正严明的秦教导员,对我,甚至比对别人更加不假辞色。我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我甚至有些赌气地想,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会被分到哪里去。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收发室的通讯员送来了一封信。是外公寄来的。
看到信封上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迹,我的鼻子一酸。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信纸还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那种薄薄的稿纸。
信的开头,是外公惯常的问候,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训练苦不苦。他说他和外婆身体都很好,让我不要挂念。
然后,信的口吻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卫国,你上一封信我收到了。信里,你提到了你们的秦教导员。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的,秦振华,就是你的母亲。当年,是我让她‘抛弃’你的。这个决定,我背负了十八年。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我从不后悔。”
“你外婆总说我心狠,说天下哪有不让母子相认的道理。可她不知道,有些人的命,从穿上那身军装开始,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你父亲是这样,你母亲也是这样。他们的肩膀上,扛着比一个家庭更重的东西。我作为一名老兵,我理解,也必须支持。”
“我让你母亲断绝联系,一是为了她的工作,二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活在一个需要时刻保密的家庭阴影里,我希望你有一个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童年,简单,快乐。现在看来,我做到了。”
“你长大了,也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军人。你现在,应该能理解我们当年的选择了。卫国,记住,你的母亲,她不欠你什么。相反,是我们这个家,欠了她太多。她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把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都献给了国家,献给了她的事业。她是你和我们全家的骄傲。”
“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相认,这是天意。但你们的身份特殊,尤其是在部队里。你要记住,她首先是你的领导,然后才是你的母亲。你要比任何人都更尊重她,更服从她的命令。不要因为这层关系,有任何特殊的想法,更不能给她添任何麻烦。你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你配得上做她的儿子,配得上做周向阳的儿子。”
“至于下连队的分配,我相信你的母亲会有最公正的安排。无论分到哪里,都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信的最后,外公写道:“照片,你母亲看到了就好。那是我唯一能替她保存的,关于你童年的记忆。现在,物归原主了。”
我拿着信,手不住地颤抖。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片墨迹。外公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他用一个老兵的胸怀和智慧,解开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疙瘩。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外公的“狠心”,母亲的“缺席”,父亲的“牺牲”,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共同的信念。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情感和家庭幸福的,更宏大的家国情怀。
那天晚上,我把那封信看了十几遍,直到能把每个字都背下来。我把信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郑重地收进了我的军装口袋里。我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第二天,新兵分配名单公布了。
大部分人都如愿以偿,高建军果然被分到了机关。而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全营最艰苦,也是最光荣的单位——猛虎六连。
猛虎六连,是全师的尖刀连,担负着最重的战备任务,训练强度也是最大的。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又敬佩的眼神看着我。
我却在名单上,看到了母亲对我最深沉的爱和期望。她没有给我任何捷径,而是把我放到了最能锻炼人、最能摔打人的地方。她相信我,能行。
我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她就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静静地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没有笑,只是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
我读懂了。那是在说:去吧,我的儿子。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第7章 猛虎六连
猛虎六连的生活,比新兵连苦了不止一个量级。每天的训练计划都排得满满当当,武装越野、障碍、格斗、射击……每一项都挑战着人体的极限。老兵们一个个都像铁打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杀气。
我咬着牙,拼命地跟上他们的节奏。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不能给我母亲丢脸,更不能给牺牲的父亲和期望我的外公丢脸。
高强度的训练,让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我和母亲见面的机会也变得很少。我们不在一个营区,只有在全团开大会,或者偶尔执行任务时,才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教导员,而我,是猛虎六连一个不起眼的列兵。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森严的等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我们的心,比以前更近了。
每次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她就在不远的营区里,想到她对我的期望,我就能重新找回力量。我开始理解,有一种母爱,不是时刻的陪伴和嘘寒问暖,而是成为你精神世界里的一座灯塔,在你迷航的时候,为你指引方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中。我的各项成绩,很快就在新兵里名列前茅。我的军事素质,我的意志品质,都得到了连长和指导员的认可。半年后,因为表现突出,我被破格提拔为副班长。
那天,连队指导员找我谈话,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卫国,好好干!你这兵,身上有股劲,像我们营的秦教导员。”
我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成为副班长后,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我不仅要自己练好,还要带着班里的战士一起进步。我学着老班长的样子,关心每一个战士的生活,纠正他们的训练动作,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我渐渐地,从一个新兵,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骨干。
有一次,师里组织军事大比武。我们六连代表团里参加。其中有一个项目,是武装五公里越野接力。我是最后一棒。
比赛进行得异常激烈,我们和兄弟部队的尖子连队咬得很紧。轮到我接棒的时候,我们还落后对方五十多米。
五十米,在五公里越野里,是一个巨大的差距。
我接过枪,像一头出笼的猛虎,冲了出去。风在耳边呼啸,肺里像着了火一样。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冲!
在最后的直道上,我看到了终点线,也看到了站在终点线旁边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母亲,秦振华。她作为裁判组的成员,正拿着秒表,一脸严肃地看着赛道。
我看到她了。她也看到我了。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清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从那平静的眼神里,读出鼓励,读出力量。
“啊——”我大吼一声,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做最后的冲刺。
在距离终点线不到十米的地方,我终于超越了对手。我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冲过线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战友们一拥而上,把我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好样的!林卫国!”
“六连牛逼!”
在欢呼声中,我被簇拥着,从我母亲面前经过。我们的距离,不到两米。
我看到她放下了秒表,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难察觉的,向上扬起的弧度。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汗水,都值了。
大比武结束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荣立了三等功。授功大会上,由秦振华教导员亲自为我们佩戴奖章。
轮到我时,我迈着正步,走到她面前,立正,敬礼。
她拿起那枚金灿灿的奖章,小心翼翼地,别在了我的胸前。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胸膛。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帮我整理好奖章,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她说:“卫国,祝贺你。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我强忍着泪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她敬了一个最标准、最用力的军礼。
“谢谢首长!”
这个军礼,不仅是下级对上级,更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回答。
妈,我没有让您失望。
第8章 永恒的合影
两年后,我因为军事素质和文化课成绩都特别突出,被保送到了军校。临走前,母亲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简单,整洁。只是她的鬓角,又多了几缕白发。
她递给我一个包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军官制服,还有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在书的最下面,我看到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那张和外公的合影。照片已经被重新冲洗过,变得清晰了很多,但岁月的痕迹依然在。
“这张照片,你带着吧。”母亲说,“以前,是外公陪着你。以后,让它替我和你外公,一起陪着你。”
我看着照片,又看看她,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更老旧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研究员的制服,英俊,儒雅,笑起来眉眼弯弯,和我,有七分相像。
“这是你父亲,周向阳。我只有这一张他的单人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带着他,也让他看看,你现在有多出色。”
我接过父亲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和那张合影放在一起。两张照片,一张是我的童年,一张是我从未谋面的父亲,在这一刻,终于重叠在了一起。它们拼凑出了我完整的人生。
“妈,”我看着她,认真地说,“等我军校毕业,我会申请回到这里。我想和您一起,守着这片我们都热爱的地方。”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发自内心地笑。笑容里有欣慰,有感动,还有一丝不舍。
“傻孩子,部队这么大,国家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去哪里,都是保家卫国。”她走过来,第一次,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伸出手,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照顾好自己。”她说。
“您也是。”
没有拥抱,没有更多的言语。我们之间,最深沉的感情,早已融入了这身军装,融入了彼此的眼神里。
我走了,带着两张照片,带着一个军人的使命和一个儿子的承诺,踏上了新的征程。
很多年过去了,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担任过很多职务。我胸前的奖章越来越多,肩上的军衔也越来越高。而那两张照片,我始终带在身边。
后来,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母亲也退休了,她没有选择留在城市,而是回到了江南的那个小镇,守着老宅,安度晚年。
每次我休假回家,都会陪她坐在院子里,听她讲过去的事情。讲她和父亲在大学里的趣事,讲研究所有多艰苦,讲她是如何在无数个夜里,看着我的照片,默默流泪。
阳光下,她满头的银发,闪着慈祥的光。我才发现,我的母亲,其实从来都不是一座冰山。她的心里,藏着一片最柔软、最温暖的海洋。
如今,我也快到了退休的年纪。我的儿子也穿上了军装,像我当年一样,离开了家。
我常常会拿出那个旧相框。左边,是意气风发的父亲;右边,是慈祥坚毅的外公和我。我知道,我的母亲,一直活在这张合影的中间。她用她的一生,连接了我们三代军人。
那张始于1988年的合影,早已不仅仅是一张照片。它是我人生的起点,是我血脉的根源,是我信念的传承。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忠诚、牺牲与爱的故事,一个属于我们这个特殊家庭的,永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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