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建国,83年结的婚。那一年,我二十二岁,高中毕业三年,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也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了两次民办教师都落榜的“愣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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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的是我们村支书赵老根的独生女,赵春杏。一个……格外壮实的姑娘。多壮实呢?这么说吧,她挑着两只装满水的木桶走山路,脸不红气不喘,而我拎着一只空桶都觉得费劲。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赵铁塔”,说她能顶半个壮劳力。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外号,是在村头的代销点门口。二柱子叼着烟卷,凑到我跟前坏笑:“建国,听说你要娶赵铁塔?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架住她吗?”
周围几个闲汉哄堂大笑,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攥紧了拳头,想发作,却被我爹一把拉住。“别冲动。”我爹压低声音,“这门亲事,是我求来的。”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我两次落榜,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赵老根找上门的时候,我爹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春杏这丫头,除了壮点,没别的毛病,心眼实。”我爹拍着我的肩膀,“老支书说了,只要你娶了春杏,村里的民办教师名额,下次就给你留着。”
民办教师,一个月二十五块工资,还能分粮票,不用下地风吹日晒。在那个年代,对我这样的落榜生来说,是天大的机会。
我沉默了。我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梦想着能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可现实是,我连自己的温饱都快顾不上了,梦想在生存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咱家穷,你妹妹还要上学。”我爹的声音带着乞求,“春杏是个好姑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被交易的商品,用婚姻换一个出路。
婚礼那天,天阴沉沉的,有点闷。我们家院子里摆了八桌酒席,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赵春杏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胸前戴着大红花。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紧紧地绷着,凸显出她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腰身。她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看起来有些局促,嘴角抿着,没怎么笑。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蓝布中山装,胸前也戴着红花,像个提线木偶,任由村里人摆布。司仪喊着“夫妻对拜”,我僵硬地弯腰,眼角的余光瞥见春杏笨拙的动作,心里一阵发酸。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敬酒的时候,我爹跟在我身后,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媳妇,春杏。”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我娶的不是“赵铁塔”,而是金枝玉叶。
我心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我想要的欢喜。
晚上,闹洞房的人被我爹娘劝走了。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新房是我原来的房间,墙刷得雪白,糊上了新的报纸,屋顶那盏十五瓦的灯泡,被换成了六十瓦的,亮得有些刺眼。红色的双喜字贴在窗户上,红色的被褥,红色的枕头,到处都是红色,却暖不了我冰凉的心。
赵春杏坐在床边,低着头,两只厚实的手绞在一起,显得格外局促。我站在门口,浑身酒气,心里烦躁得厉害。
我们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她小声说:“你……你先洗吧,水我烧好了。”
我没理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灌下去。酒精和冷水在胃里翻腾,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看着她。她还坐在床边,姿势没变。灯光下,她的脸盘很大,皮肤黝黑,五官算不上好看,但眼睛很亮。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就是这个女人,毁了我的爱情幻想,让我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我以后就要和她,和这个“赵铁塔”,过一辈子了。
“你,”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坐那干嘛?睡觉啊。”我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她身子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灯光下,我看到她眼睛里有水光。她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脱衣服。
我别过头去,不想看。心里却在冷笑,脱吧,我倒要看看你这“铁塔”身材,能有什么花样。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砸在了地上。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只看了一眼,我就呆住了。
赵春杏站在床边,她……她好像瘦了一圈?不,不是瘦,是整个人的轮廓都变了。她身上那件紧绷的红衣服,此刻变得宽松了不少。地上,放着一块黑色的方块状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咚”的一声。第二块同样的黑色方块,掉在了地上。她的身形,又显得匀称了一些。
我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赵春杏没有看我,她解开腰间的宽皮带,从后腰处,吃力地拽出了第三块黑色方块。
“咚!”第三声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当第三块黑色方块落地时,我面前的赵春杏,已经完全变了样。她不再是那个壮实的“赵铁塔”,虽然依旧不算苗条,但身材匀称,肩膀宽阔却不失线条,看起来健康而有力量。那件红色的新衣穿在她身上,刚刚好,显出了她原本的身形。
我彻底傻了。我指着地上的三块黑色方块,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赵春杏终于抬起头看我。她的脸还是有点宽,但五官变得清晰了许多。一双眼睛很大,此刻正不安地看着我。“铅块。”她小声说。
“铅块?”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你……你身上绑着铅块?”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追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我爹……让我绑的。”
“你爹?”我更糊涂了,“赵支书让你绑这个干嘛?”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然后,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爹说,女孩子家,太壮实,容易被人说闲话,绑着这个,能收敛点力气。”
收敛力气?我看着地上的三块铅块,弯腰拎了一下。入手沉甸甸的,一块起码有二十斤!三块加起来,六十斤!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女人,每天身上绑着六十斤的铅块生活、干活、走路……这得有多难受?
我再看向赵春杏,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不耐烦和鄙夷,只剩下震惊和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似乎很怕我生气,紧张地解释道:“我从十岁就开始绑了,习惯了……不沉的。”
十岁……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还是个孩子啊。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满腔的怨气和不甘,此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我躺在床的里侧,她躺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明显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很干净。我满脑子都是那三块铅块。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关于她的一切。村里人都说她能吃,一顿能吃四个白面馒头。现在想来,一个每天负重六十斤的人,食量能小吗?
村里人都说她走路虎虎生风,不像个姑娘家。废话,你身上绑着六十斤铅块,走路能轻盈吗?
村里人都笑她粗手粗脚,可我娘却不止一次夸她,说她干活麻利,地里的活、家里的活,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之前我只当是我娘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心里五味杂陈。我对这个被我当成“交易品”的妻子,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
我走出房门,看到赵春杏正在院子里劈柴。她又变回了那个壮实的“赵铁塔”,衣服底下,能看到隐约的凸起。她正挥着一把沉重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木头,动作沉稳有力,每一下都能把木头劈成两半。
看到我出来,她停下动作,有些局促地喊了声:“你醒了?锅里有粥,还有咸菜和馒头。”
我“嗯”了一声,走进厨房。锅里是玉米粥,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碟咸菜和两个白面馒头。我爹娘已经下地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慢慢地吃着。赵春杏劈完柴,也走了进来,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玉米粥,拿了三个馒头,坐在我对面,埋头就吃。吃得很快,却不狼吞虎咽,只是每一口都吃得很实在。
搁在以前,我肯定会觉得别扭。但今天,我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得吃这么多,才能支撑起那额外的六十斤重量。
吃完饭,她利索地收拾碗筷,然后拿起扁担和水桶,要去村西头的井里挑水。那两只水桶,比我的腰还粗。她装满水,扁担压在肩上,脚步稳健地走了回来,丝毫不见吃力。
巨大的身影,在晨光里,像一座沉稳的山。我的心,又被触动了一下。
下午,大队的喇叭响了,让各家各户派人去公社拉救济粮。这是个力气活,一袋粮食一百二十斤,要走十里山路。往年都是我爹和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去。
今年,我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赵春杏,说:“让春杏去吧,她力气大,能顶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让我媳妇去干这种重活,我这个当男人的,脸往哪搁?
我梗着脖子说:“我去!”
我爹瞪了我一眼:“你?上次扛半袋化肥都差点闪了腰,别逞能!”
“我……”我还想说什么。
赵春杏却开口了:“爹,娘,让建国在家看书吧,我去就行。”她叫我“建国”,声音很自然。我却觉得有些刺耳,好像我们之间,还没亲近到能直呼其名的地步。
但她没给我反驳的机会,拿起扁担和绳子就出了门。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憋屈得要死。一个大男人,让媳妇去干重活,自己躲在家里,这算什么事?
我烦躁地在院子里踱步,最后索性回了屋,拿出教案和笔。写,我要写教案!我要考上民办教师,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子里全是赵春杏挑着扁担的背影,和村里人可能会有的指指点点。
“看,李家那小子,真是个废物,让媳妇去拉粮。”
“可不是,读书读傻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我把手里的笔狠狠摔在桌上。
傍晚,赵春杏回来了。她一个人,用板车拉了四袋救济粮回来。四百八十斤。
她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铅块的轮廓。脸上全是汗水和灰尘,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看到我,她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回来了。”她说。
那一瞬间,我看着她的笑容,竟然觉得……有点温暖。
晚上,我娘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她把最大的一块鸡腿夹给了赵春杏。“春杏,累坏了吧?多吃点,补补。”
我妹妹李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是该多吃点,不然哪有力气干活啊。咱家这哪是娶了个嫂子,是娶了个长工。”
李娟比我小五岁,正在上初中,仗着我爹娘疼她,平时就没少挤兑我。现在,连带着也看不上赵春杏。
我娘脸一沉,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吃你的饭!”
赵春杏的脸白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鸡腿夹到了我的碗里。“你吃,”她说,“你看书费脑子。”
我看着碗里的鸡腿,再看看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把鸡腿又夹回她碗里,闷声说:“你吃,你干活累。”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为她做什么。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娘和我爹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有李娟,“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那一晚,睡觉的时候,她还是默默地解下了那三块铅块。“咚,咚,咚。”三声闷响,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忍不住问她:“你……你真的一直这么绑着?”
“嗯。”
“不难受吗?”
“习惯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解下来,就能缓过来。”
我沉默了。我无法想象,那种日复一日的负重感,是怎样的煎熬。
“你爹……为什么非要你这样?”我还是没忍住。“收敛力气”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又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声说:“我小时候,村里有个疯汉,总欺负小孩。我妹妹……被他吓得大病一场。我爹说,只有我变得强一点,再强一点,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我的心,猛地一颤。
原来不是为了“收敛力气”,而是为了“保护”。赵老根,这个看似粗犷的村支书,竟然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教会女儿自保。他让她变得“壮实”,变得“不好惹”,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她和她的家人。
我看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轮廓,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的“壮实”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和勇敢。
从那天起,我对赵春杏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再刻意躲着她。她干活的时候,我会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看她怎么把几十斤重的猪食轻松倒进猪圈,看她怎么把晒干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她的动作,沉稳而有力,一点也不笨拙。
我开始尝试着跟她说话。“今天太阳挺大的。”“地里的玉米长得不错。”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但她每次都会认真地回答我。“是啊,晒晒太阳,庄稼长得快。”“嗯,再过两个月就能收了。”
她的声音很温和,不像她的体型那么有压迫感。
有一次,我写教案写得入了神,没注意煤油灯里的油烧干了。灯“噗”的一声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正手忙脚乱地想找火柴,赵春杏推门进来了。她大概是听到了我这边的动静。
“怎么了?”她问。
“灯灭了,没油了。”我有些懊恼。
黑暗中,我听到她走到我身边,然后是给煤油灯添油的声音,熟练而迅速。很快,火柴划亮,灯光重新亮起。
她看着我桌上摊开的教案,小声问:“你……还在准备民办教师的考试?”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是我的执念,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还在坚持,尤其是不想让她知道。我觉得她不会懂,一个“铁塔”一样的农村妇女,怎么会懂对知识的渴望?
她却说:“我爹说,你是个有恒心的人,早晚能考上。他还让我……多照顾你,别让你分心。”
我的心,像是被热水浇过一样,暖洋洋的。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废物”,是个“有恒心的人”。
我看着赵春杏,灯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充满了信任。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可笑的清高和防备,彻底瓦解了。
我指着教案,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我想再考一次,这次要是还考不上,我就死心了,好好下地干活。”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会考上的。你看书的时候,我不打扰你,我给你烧热水,饿了我给你做饭。”
那天晚上,她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纳鞋底。我写教案,她就纳鞋底。屋子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啦”声。
我第一次觉得,有个人在身边,也挺好。
秋收的时候,大队里忙得人仰马翻。家家户户都要出工。我作为村里的“文化人”,被派去记工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参与集体劳动,虽然只是动笔,但每天跟着大家一起出工、收工,还是让我觉得新鲜。
赵春杏是队里的主力。割麦子、打谷子、掰玉米,样样都在行。别的女人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还能帮着别人搭把手。
休息的时候,别的女人聚在一起说东家长西家短,她就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喝着水,看着远处的山坡发呆。她的“壮实”,让她在女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没人愿意主动跟她说话。
有一次,我看见两个婶子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你看她那身板,比男人还壮,谁敢跟她走得近?”“是啊,李家小子也是倒霉,娶了这么个婆娘,以后有得受。”“什么倒霉,人家马上就要当民办教师了,还不是沾了老丈人的光。”
我听着,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我站起来,朝她们走了过去。那两个婶子看到我,吓了一跳,讪讪地闭了嘴,假装在看风景。
我走到赵春杏身边,坐了下来。她看了我一眼,有些惊讶。我从口袋里掏出水壶,递给她:“喝水。”
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看着那两个婶子,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歇够了就赶紧干活,工分还想不想要了?要是不想干,就早点回家,别在这嚼舌根。”
我的语气很冲。那两个婶子脸色一白,不敢再多说,连忙起身下地了。
赵春杏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在闪。“谢谢你。”她小声说。
“谢什么,”我别扭地转过头,“她们乱说话,就该说。”
她没再说话,但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为了她,和别人“吵架”。感觉……还不错。
秋收结束后,我爹做主,把家里那头养了一年的山羊卖了,换了两百多块钱。这是我们家一年最大的一笔收入。
我娘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要去镇上扯几尺新布,给我和春杏做新衣服。我爹则拿出了十五块钱,塞到我手里。“建国,你不是想买几本教学参考书吗?去县里看看吧。”
我捏着那十五块钱,手心都在发烫。十五块,够我买好几本梦寐以求的参考书了。
我看了看赵春杏,她正站在一边,脸上带着笑。我说:“春杏也一起去吧,她还没去过县城呢。”
我爹娘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我会主动提出来。赵春杏也愣住了,她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看家。”
“一起去,”我坚持道,“顺便也给你买件新衣服。”
我的态度很坚决。最后,她还是拗不过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出远门。我们坐着村里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县城开。她很兴奋,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路边的白杨树和远处的田野。
到了县城,我先带她去了新华书店。我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挑了《教育学》《心理学》和几本教案集。她就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不催我,也不嫌烦。
我挑完书,才想起她。回头一看,她正站在一排儿童绘本前,看得津津有味。我走过去,问:“喜欢看这个?”
她脸一红,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我就随便看看。”
“喜欢就买。”我说。
她连忙摇头:“不不不,太贵了。”
我拿起一本《哪吒闹海》,看了看价格,一毛五。我直接拿了五本,递给她:“拿着。”
她吓了一跳:“不不不,这太多了……”
“拿着吧,”我把书塞到她怀里,“就当……谢谢你平时照顾我。”
她抱着那五本绘本,手足无措,眼睛却亮得惊人。
从书店出来,我带她去了百货大楼。我娘说给她买新衣服,我一直记着。我让她自己挑,她却怎么也不肯,一个劲地说自己衣服够穿。
我没办法,只好自己给她挑。我看中了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我觉得她穿上肯定好看。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到赵春杏的体型,撇了撇嘴,一脸不耐烦。“同志,这件没她能穿的号,别浪费时间了。”
“那哪件有?”我问。
“不知道,你自己找吧,别在这挡着别人。”售货员翻了个白眼。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我们是来买东西的,不是来看你脸色的!”我的声音很大,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售货员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文化人”脾气这么大。“你……你嚷嚷什么!”她有些色厉内荏。
“我就嚷嚷了!你瞧不起谁呢?信不信我找你们领导投诉你!”我指着她的鼻子骂。
赵春杏在一旁使劲拉我的衣角,小声说:“建国,算了,我们不买了。”
“不行!”我甩开她的手,“今天这衣服我还非买不可了!”
也许是我的态度太坚决,也许是怕影响生意,那个售货员终于怕了。她换上了一副笑脸,忙不迭地给我道歉,然后殷勤地找出了最大号的衣服。
我让赵春杏去试。她换上那件浅蓝色衬衫出来的时候,我眼睛一亮。真的很合身,浅蓝色衬得她的皮肤没那么黝黑,整个人都显得清爽了不少。
“好看。”我由衷地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颊泛红,显得有些羞涩。
那天,我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拖拉机上,她抱着新衣服和绘本,靠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很沉,但我没有推开她。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突然觉得很安宁。
回到家,我把写好的教案重新整理了一遍,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我知道,我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变好。而这一切的改变,都和身边这个叫赵春杏的女人有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赵春杏之间,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虽然我们还是分被子睡,但我们开始聊天,聊地里的收成,聊村里的闲事,聊我准备的教案。
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虽然她听不懂什么叫“启发式教学”,什么叫“因材施教”,但她总会瞪大眼睛,认真地听我说。然后,在我讲完后,用力地点头。“你讲得真好,学生们肯定会喜欢的。”
她的鼓励,比任何人的都让我受用。
冬天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感冒,发高烧,浑身酸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我爹娘急得团团转,要去请赤脚医生。赵春杏拦住了他们。
她让我爹去镇上药店,按她说的买了几味中药。然后,她亲自给我熬药,喂我喝下。那药苦得我直咧嘴,她就像哄孩子一样,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冰糖。“喝了药,病就好了,就能继续看书了。”她说。
那些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看到赵春杏坐在我床边,眼睛熬得通红,脸上满是疲惫。
我心里一酸,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满是老茧,但很温暖。“春杏,”我沙哑地叫她的名字,“辛苦你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不辛苦,”她摇着头,“只要你好好的,就不辛苦。”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病好后,我的身体虚弱了很久。赵春杏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鸡蛋羹、小米粥、红糖水煮荷包蛋,把家里那几只下蛋的老母鸡都快薅秃了。
我娘心疼,说了她几句。她也不还嘴,只是笑呵呵地说:“建国身体要紧,考民办教师不能耽误。”
我的身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而我的心,也彻底被她融化了。
我开始习惯,每天早上醒来,看到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习惯吃饭的时候,她把好吃的都夹到我碗里;习惯晚上写教案的时候,有她安安静静地陪在身边。
我甚至开始觉得,她那壮实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带着一股憨厚的真诚。
第二年春天,民办教师的考试开始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考场。
考完试的那几天,我坐立不安。赵春杏看出了我的焦虑,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还拉着我去山上散步,安慰我说:“没关系,不管考没考上,我都陪着你。”
成绩下来的那天,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敲锣打鼓地来到了我们村。“李建国,考上了!考上民办教师了!”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接过录取通知书,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通知书塞给赵春杏。“春杏!我考上了!我考上民办教师了!”
她比我还激动,拿着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建国,你真厉害!”
我爹娘也高兴坏了。我爹喝着酒,红着眼圈说:“我李家终于出了个吃公家饭的!”我娘则拉着赵春杏的手说:“都是春杏的功劳,你来了,我们家建国才转运了。”
赵春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是啊,是她的到来,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家。
那天晚上,我用攒下来的钱,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还买了一斤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提前庆祝。
我给赵春杏倒了一杯酒。“春杏,这杯,我敬你。”
她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我……我不会喝酒。”
“喝一点,高兴。”我坚持。
她只好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立刻就呛得满脸通红,咳个不停。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晚的月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屋里。睡觉的时候,我看着她像往常一样,解下那三块铅块。“咚,咚,咚。”
我突然说:“春杏,以后……别绑了。”
她解铅块的动作一顿,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
“太辛苦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后,有我呢。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她呆住了。眼圈,一点点地红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三块铅块,放到了床底的箱子里。然后,她转过身,躺了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和我保持距离。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抖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我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那一晚,我们虽然还是分被子睡,但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日子就像村西头那条小河,安静而平缓地流淌。我去了邻村的小学当民办教师,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赵春杏在家操持家务,照顾我爹娘和妹妹,还种着家里的几亩地。
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每天下班回家,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看到赵春杏忙碌的身影。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可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年夏天,雨水格外多。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山体松动,村里的大喇叭天天都在喊,让大家注意防范山体滑坡。
赵老根作为村支书,忙得脚不沾地,带着村里的青壮年,日夜巡查山体。我因为要上课,只能在下班后去帮忙。
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村后的山体,滑坡了!
“滑坡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村子都炸了锅。哭喊声、尖叫声,混杂着风雨声和山体坍塌的轰鸣声,让人胆战心惊。
我当时正在学校批改作业,听到消息,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往家跑。我爹娘!春杏!李娟!
我骑着自行车,在泥泞的小路上拼命地蹬着。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好不容易冲回家,看到我爹娘和李娟正站在院子里,惊慌失措。
“春杏呢?”我大喊。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屋里收拾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娘急得哭了起来。
“我去找她!”我转身就要往外冲。
“别去!太危险了!”我爹拉住我,“山体还在滑,你下去就是送死!”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我甩开他的手,疯了一样冲进了雨幕。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村后的方向跑过来。是赵春杏!她浑身湿透,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泥土。
“春杏!”我大喊着跑过去。
她看到我,松了口气:“建国,快!带着爹娘和妹妹往村东的空地跑!村后的山体还在滑,好多人家被埋了,我爹他们在那边救人!”她的声音,因为急促而嘶哑,但异常镇定。
“那你呢?”我问。
“我得回去帮忙!王婶家的孩子还在里面!”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她断然拒绝,“你水性不好,又没力气,去了是添乱!你带着爹娘和妹妹先走,快!”
她的力气很大,我根本挣脱不开。她把我往我爹娘那边一推,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朝着山体滑坡的方向跑去。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我爹拉着我,和我娘、李娟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的空地跑。
我们好不容易才跑到安全地带。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一个个都像落汤鸡,惊魂未定。赵老根站在最高处,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救援。
我四处张望,寻找着赵春杏的身影。没有。到处都没有她。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山体还在时不时地坍塌。黑暗中,只能听到轰鸣声和哭喊声。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祈祷春杏平安无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小了一些。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救援的人陆续回来,带来了一个个坏消息。有好几户人家被埋,伤亡不明。
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赵春杏。我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春杏!赵春杏!”
回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赵老根走了过来,他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疲惫和悲伤。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滑坡后的第三天,救援工作基本结束了。我们在坍塌的废墟中,找到了赵春杏。
她趴在一堆石块上,身体下面,护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王婶家的孩子。孩子还活着,只是受了点轻伤。而赵春杏,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上,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救援的人说,她应该是在救孩子的时候,被石头砸中了。她用自己的身体,给孩子撑起了一片安全的空间。
我走到她身边,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春杏……我带你回家……”我趴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赵春杏的葬礼,很简单。我们把她葬在了村东的山坡上,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庄,也可以看到我教书的小学。
我亲手给她立了块碑。上面刻着:爱妻赵春杏之墓。夫,李建国,立。
我站在她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我想起了我们新婚的那个夜晚,她解下铅块时,我眼里的震惊和不耐烦;想起了她为我做的第一顿饭,呼噜呼噜吃得很香的样子;想起了她一个人拉着四百八十斤救济粮回家的背影;想起了她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陪我写教案的夜晚;想起了她在我生病时,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了她抱着绘本,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容;想起了她冲进雨幕,那决绝的背影。
我们结婚,不到两年。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抱抱她;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我爱你”。她就这么走了。
滑坡过后,村子开始重建。政府拨了款,派了人。赵老根辞去了村支书的职务,一夜白头,彻底垮了。
我没有离开村子,继续在邻村的小学当民办教师。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教他们要勇敢、要善良,教他们要懂得感恩。
我常常会给孩子们讲赵春杏的故事,讲她如何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家人,讲她如何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救了别人的孩子。
我的学生们,都很喜欢听她的故事。他们说,赵老师是个英雄。
几年后,我被评为了县优秀教师,转正成了正式教师。后来,又被调到了县里的小学。我教出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得到了很多荣誉。但我再也没有结婚。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壮实的姑娘。她叫赵春杏。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到那个小山村。去她的墓前,坐一坐。跟她说说我这一年的经历,说说我的学生们,说说村里的变化。告诉她,我爹娘身体还硬朗,李娟也考上了大学,告诉她,我很想她。
有一年,我回去的时候,遇到了王婶。她抱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建国,谢谢你媳妇。如果不是春杏,这孩子早就没了。”
那个小男孩,就是当年被春杏救下的孩子。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李叔叔,我以后也要像春杏阿姨一样,做个勇敢的人。”
我看着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赵春杏。我的爱人。
你不是“赵铁塔”。你是我心里的英雄,是照亮我生命的光。你的勇敢和善良,你的温柔和付出,永远,都刻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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