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一点的风,是冷的。
带着一股子便利店关东煮和尾气混合的馊味儿。
我把超市工作服的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那风跟针似的,直往脖领子里钻。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区域经理发的本月损耗率通报,我们店,又是红彤彤的第一名。
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穿过灯光昏暗的街心公园。
这里是回我那租来的小单间的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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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地被晚上的潮气浸得发亮,能映出稀疏的几点星光。
突然,公园深处的人工湖那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像是有人扔了个大麻袋下水。
我停住脚,竖起耳朵。
夜深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汽车的轮胎摩擦声。
我刚想继续走,一句含糊不清的“救命……”飘了过来,气若游丝。
坏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第一反应是,别多管闲事。
我一个月工资六千二,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五千出头,房租水电就要去掉两千。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想攒钱付首付的普通人。
可那呼救声又来了一下,更弱了,带着绝望的呛水声。
那声音像钩子,把我钉在原地。
我骂了句脏话,把手里的员工餐袋子往地上一扔,拔腿就往湖边冲。
湖边没有护栏,只有一圈滑溜溜的鹅卵石。
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我看见水里有个人影在扑腾,离岸边大概四五米。
是个大姨,看发型和身形,五十多岁的样子。
“大姨!别乱动!放松!”我冲她喊,一边飞快地脱掉外套和鞋。
十一月的天,湖水肯定刺骨。
我咬了咬牙,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想了想,没地方放,又塞回裤兜,想着也许防水。
真是脑子进水了。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住我,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我凭着感觉朝那人影游过去,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那大姨看见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脖子。
“别……别动!”我被她勒得几乎窒息,整个人往下沉。
我急了,用尽力气掰她的手,另一只手奋力划水。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求生的本能让她变成了一个缠绕我的水鬼。
我呛了好几口水,又冷又腥,带着水草的腐烂味。
不行,这样下去我俩都得完蛋。
我猛地一侧身,用胳膊肘顶开她的纠缠,绕到她身后,用标准的救援姿势从后面架住她的腋下。
“放松!我带你上岸!”我吼道。
她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身体软了下来,任由我拖着。
回到岸边比我想象的要难,湿透的衣服重得像铁。
我好不容易把她推上岸,自己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像条脱水的鱼,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大口喘气。
肺里火辣辣的疼。
那大姨趴在地上,咳出好几口水,然后开始小声地哭。
我缓了一阵,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完了,入手三个月、分了十二期才买的新手机,彻底黑屏,按什么都没反应。
我心里一沉,但看着旁边还在发抖的大姨,只能自认倒霉。
“大姨,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我问。
她摆摆手,声音沙哑:“没事……谢谢你,小伙子……要不是你……”
“没事就行。”我站起来,冷得浑身哆嗦,“您家在哪?我送您回去?”
她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区,“我就住那儿,自己能走。你……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我点点头,也确实撑不住了。
我们就这样,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英雄,一个被救者,狼狈地分道扬镳。
我甚至没问她的姓名和电话。
我觉得,做了件好事,心里挺踏实,虽然代价是一部新手机和一场注定的重感冒。
第二天,我顶着38度5的额头去上班。
嗓子疼得像吞刀片。
我们店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王,人称“王罗刹”,最看不得员工病恹恹的样子。
“陈阳,你这什么状态?昨晚做贼去了?”她捏着一张盘点表,眼神像X光一样扫射我。
“王姐,我有点感冒。”我哑着嗓子说。
“感冒?”她冷笑一声,“感冒就能让生鲜区昨天的菠菜损耗百分之三十?你当我是做慈善的?”
我没吭声,手心的汗把盘点表都浸湿了。
同事老张凑过来,压低声音:“又被骂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把昨晚的事简单说了说。
老张一拍大腿:“哎哟,你小子可以啊,还玩英雄救美……哦不,救大姨。”
他随即又摇摇头,“不过你也是傻,留个电话啊,起码让人家给你送面锦旗,你也好跟王罗刹请个假。”
我苦笑一下,把报损单录入系统。
那台老旧的电脑反应迟钝,像我此刻昏沉的脑袋。
一整天,我都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扫码枪的红光在我眼前乱晃,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手机放在米缸里,据说能吸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堆被列入“损耗”的菠菜,蔫了,耷拉着,等着被清扫出去。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爸打来电话。
“阳阳,你妈说你电话打不通,怎么回事?”
“手机坏了,进水了。”
“怎么搞的?你那手机不是刚买的吗?”
我把救人的事说了,本以为会得到几句表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爸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下次注意点,咱家这条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我心里有点堵。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这话听着,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那点做好事的自豪感浇得一干二d净。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学雷锋?
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还没搞利索。
第三天,手机依旧没反应。
我认命了,准备这个月省吃俭用,再去分期买个便宜的。
下午,我正在冷库里盘点冻肉,冷柜的玻璃门上结着一层白霜,手指一碰,冰得刺骨。
外面有人喊我:“陈阳,有人找!”
我走出去,看见一个穿着夹克的瘦高男人站在服务台,旁边站着的,正是那天落水的大姨。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着有点局促。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来感谢我了?
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迎上去:“大姨,您怎么来了?”
那大姨还没说话,旁边的男人先开口了,语气挺冲:“你就是陈阳?”
我点点头。
“我妈说,是你把她从湖里救上来的?”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没有半点感激,全是审视。
“举手之劳。”我客气地说。
大姨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小张,你好好说。”
“妈,你别管。”叫小张的男人甩开她的手,从兜里掏出一部屏幕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往我面前一递。
“我妈说,救她的时候,你俩撞一块了,她的手机掉水里,也坏了。”
我愣住了。
“所以呢?”我问,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他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几个买菜的顾客都看了过来,“我妈这部手机,刚买的,五千多。你救人是好事,但把我妈手机弄坏了,这损失,你是不是得赔?”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脸为难、眼神躲闪的大姨。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救了你的命,你反过来要我赔你手机?
一股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你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我说,你得赔钱!”那男人毫不退让,“我咨询过了,这叫‘无因管理’,你救人产生了附带损害,你就得承担。不然我们就报警!”
我气笑了。
真的,活了二十八年,头一次遇见这么颠倒黑白的事。
我指着他,手都在抖:“我为了救她,自己的新手机也报废了,我找谁说理去?我他妈还感冒发烧,医药费你给我报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男人梗着脖子喊,“你手机坏了是你自己没保管好,你感冒是你自己体质差!跟我妈有什么关系?但她手机坏了,就是你直接造成的!”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家人怎么回事啊?人家救了她,还反咬一口。”
“看着不像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罗刹闻声也走了过来,她皱着眉,像看一场拙劣的闹剧。
“怎么回事?陈阳,上班时间,跟顾客吵什么?”
那个叫小张的男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对着王罗刹告状:“经理,你们这员工把我妈手机弄坏了还不认账!”
他故意隐去了我救人的前因。
我真是被这无耻的操作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大姨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小伙子,你别生气……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这手机,真的很重要,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我冷笑,“比你的命还重要?”
她的脸瞬间涨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无比悲哀。
不是为我的手机,也不是为我受的委屈。
是为我那天晚上,在冰冷的湖水里拼尽全力时,心里怀揣的那一点点对人性的信任。
现在,那点信任,被他们碾得粉碎。
王罗刹听明白了大概,脸色沉了下来。
她把我们叫到办公室,一股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陈阳,你先说。”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但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声音带了火气。
王-罗刹听完,没说话,只是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
然后她转向那对母子:“这位女士,还有这位先生,首先,我代表我们超市,对我们员工陈阳见义勇为的行为表示赞扬。”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你们提出的赔偿要求,恕我直言,非常不合情理。如果你们坚持,那么我们超市的法务部门也很乐意跟你们谈谈。”
那男人显然没料到王罗刹这么硬气,愣了一下。
“我们……我们是合理要求!”他还在嘴硬。
“是不是合理,警察或者法官说了算。”王罗刹一句话给他怼了回去,“现在是工作时间,你们这样严重影响了我们超市的正常经营。要么,你们现在离开,要么,我报警,说你们寻衅滋事。”
那男人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大姨拉着他的衣服,一个劲儿地说:“算了,小张,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撂下一句:“你等着!”
然后就拉着他妈,灰溜溜地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王罗刹。
“谢谢你,王姐。”我真心实意地说。
“谢我?”她瞟了我一眼,“我这是为了超市的脸面。你要是真让人讹上了,传出去我们超市员工都是冤大头,以后谁还把我们放眼里?”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一百块钱,拍在桌上。
“拿着,去买点药。别明天真给我病倒了,我这儿缺人手。”
我看着那张钱,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王罗刹,嘴上不饶人,但心里有杆秤。
我没拿那钱。
“王姐,这事我自己能处理。”我说。
她也没坚持,收回钱,“行,有骨气。但别影响工作,听见没?”
“听见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他们没来超市。
但我下班的时候,在我租住的老旧居民楼下,看见了那个叫小张的男人。
他倚在一辆破旧的电瓶车上,抽着烟,看见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
“想通了没有?”他走过来,拦住我的去路。
楼道口的声控灯坏了,光线昏暗,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看着有点渗人。
“我没什么跟你好说的。”我绕开他想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陈阳,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妈因为这事,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你不赔钱,我就天天来找你。”
“你这是威胁我?”我甩开他的手。
“我不是威胁你。”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无赖的劲儿,“我这是在跟你‘友好协商’。八千八,一分不能少。不然,我就去你们超市门口拉横幅,说你们员工仗势欺人,见死不救……哦不,是救了人还要害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他怎么能把“无耻”两个字演绎得这么淋漓尽致?
“你试试看。”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说完,我没再理他,径直上了楼。
身后传来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行,有种。我看你能撑几天!”
我回到我那十几平米的小屋,潮湿的墙皮味扑面而来。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做错了什么?
我救了一个人,结果换来一身麻烦。
我爸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没有资格去当一个好人。
我给我表妹陈曦打了个电话,她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律所实习。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
“哥,你被‘农夫与蛇’现实版教育了啊。”她在电话那头义愤填膺,“这不就是敲诈勒索吗?”
“我现在怎么办?他威胁要去我单位闹。”
“你别怕。”陈曦很冷静,“首先,他说的那个‘无因管理’的附带损害赔偿,是有前提的,必须是管理者在管理过程中存在故意或重大过失。你救人是紧急情况,不存在这个前提。他就是半懂不懂,拿个法律词儿吓唬你。”
“其次,你保留好所有证据。比如你手机报废的购买记录,你感冒的病历。他要是敢来闹,你直接报警。他这是骚扰,甚至是寻衅滋事。”
“最后,哥,你得反击。”
“反击?”
“对。你不能总这么被动。你得找到他的软肋。”陈曦说,“你不是说那个大姨态度一直很奇怪吗?这里面肯定有事。你得搞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这八千八百块钱。”
八千八。
这个数字确实很奇怪,太精确了。
不像是一部手机的价钱,更像……一笔欠款?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了一点底。
陈曦说得对,我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世界,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
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敢来闹,我就立刻报警。
但他没来。
一整天风平浪静。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只是虚张声势。
但傍晚的时候,我们超市的线上社群炸了。
那是一个五百人的社区团购群,我负责日常维护。
突然,一个人在群里发了一篇小作文。
标题是:《寒心!我妈被XX超市员工‘救’了之后,现在家破人亡!》
发文的人,头像正是那个叫小张的男人,张伟。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孝子,把我描述成一个鲁莽、无情、仗着超市势力欺负弱小的恶棍。
他说我救人的时候动作粗暴,导致他母亲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旧病复发。
他说我弄坏了他母亲的手机,里面有重要的医疗记录,耽误了治疗。
他还说,我们王经理官官相护,仗势欺人,把他和他可怜的母亲赶了出去。
文章写得声情并茂,配上了几张他母亲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照片。
当然,还有那部碎屏手机的特写。
最后,他@了全体成员,说:“我不要赔偿,我只要一个公道!请大家帮我转发,让更多人看到这家超市的真面目!”
一瞬间,群里炸开了锅。
“天哪,真的假的?”
“这小伙子看着挺老实的啊,怎么会这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抵制这家超市!太黑了!”
负面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的微信也开始不停地响,都是同事和朋友发来的截图和问号。
王罗刹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全是压抑的怒火:“陈阳,你马上来我办公室!”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辱骂,手脚冰凉。
我知道,张伟的“反击”来了。
比我想象的更狠,更毒。
他不是要钱。
他是要毁了我。
我走进王罗刹的办公室,她把手机“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你自己看!”
屏幕上正是那个微信群,已经被各种声讨和质疑刷屏了。
“我已经让技术部门把他踢出去了,也发了声明。但是没用,截图已经传开了。现在区域经理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王罗刹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总公司最看重品牌声誉,这事要是闹大了,别说你,连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嘴唇发干:“王姐,他说的都是假的,是污蔑。”
“我知道是假的!”王罗刹猛地一拍桌子,“但顾客不知道!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现在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沉默了。
我能怎么办?我去群里解释吗?
只会被认为是苍白的狡辩。
我会变成那个和“可怜的受害者家属”对骂的冷血员工。
我看到王罗刹眼里的失望和焦灼。
我知道,如果我再拿不出解决办法,为了平息事端,超市很可能会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
道歉,赔偿,然后辞退。
这是最常见的公关套路。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平白无故地背上这个黑锅。
“王姐,给我三天时间。”我抬起头,看着她,“我一定把这事解决。”
她审视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三天?”她问,“你怎么解决?”
“我有我的办法。”我说,“如果三天后解决不了,我主动辞职,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王罗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旧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疲惫的嗡鸣。
最后,她点了点头。
“好,就三天。”她说,“陈阳,别让我失望。”
也别让你自己失望。
走出办公室,我感觉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没有退路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那个公园的管理处。
我要调监控。
我要证明我的清白。
公园的保安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对我爱答不理。
“监控?那一块是死角,早跟领导说要加摄像头,一直没动静。”他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
我心里一凉。
唯一的客观证据,没了。
我不想放弃,软磨硬泡,又递了根烟。
大爷这才多看了我两眼:“你问这个干嘛?”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
大爷一听,来了精神:“哎哟,我就说那天晚上怎么那么大动静。我巡逻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你把那女的拖上岸。怎么?她还讹上你了?”
“差不多。”我苦笑。
“我就知道!”大爷一拍桌子,“我跟你说,那女的我见过几次,总一个人在湖边发呆,看着心事重重的。那天晚上,我离得远,好像看见她在岸边站了很久,还跟谁打了个电话,情绪挺激动的样子。”
跟谁打电话?
我心里一动。
“大爷,您看清楚了吗?是男是女?”
“天太黑,看不清。不过……”他想了想,“那人影,好像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倒像是……自己滑下去的,或者说,跳下去的。”
自己跳下去的!
这个猜测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如果她是自杀,那张伟的整个故事就都站不住脚了。
“大爷,您愿意为我作证吗?”我激动地问。
大爷犹豫了,搓了搓手:“小伙子,我就是个看门的,可不想惹麻烦。”
我明白他的顾虑。
我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这是我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
“大爷,这不算作证,算您提供线索的辛苦费。您只需要把您看到的,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做个笔录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
大爷看着那五百块钱,又看看我,叹了口气。
“行吧。现在的世道,好人难做啊。”他把钱推了回来,“钱我不要。我跟你去。我就看不惯这种恩将仇报的。”
我心里一阵暖流。
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人的。
带着保安大爷,我们去了附近的派出所。
值班的民警听完我的叙述,又给保安大爷做了笔录,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的这个情况,涉嫌敲诈勒索和网络诽谤。”民警同志说,“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比如,证明他母亲是故意落水,或者证明他们有诈骗的动机。”
“动机?”
“对,就是他们为什么这么缺钱。”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数字,八千八。
我把这个细节告诉了民警。
民警点点头:“这个数字确实很可疑。我们会从这个线索入手调查。你先回去,保持电话畅通。另外,不要再跟对方有任何私下接触,免得被他们抓住把柄。”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警察调查需要时间,但我只有三天。
我必须主动出击。
我给表妹陈曦打了电话,让她帮我查查张伟的底细。
“哥,这算不算侵犯隐私啊?”她有点犹豫。
“曦曦,我现在是在打一场战争。对方都已经用上‘生化武器’了,我还在乎用刀还是用枪?”
陈曦被我逗笑了:“行,包在我身上。我有些同学在做数据分析,我让他们帮忙‘画像’一下。”
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
超市里,风言风语更多了。
有的同事开始疏远我,看我的眼神都带着鄙夷。
以前经常找我聊天的大妈顾客,现在都绕着我走。
我成了超市里的瘟神。
只有老张,还跟以前一样,下班拍拍我的肩膀。
“挺住。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底。
下午,陈曦的电话来了。
“哥,查到了。这个张伟,料很足啊。”她的声音很兴奋。
“快说。”
“张伟,32岁,无正当职业。大数据显示,他近半年来在多个网络借贷平台有借款记录,总额大概在五万左右。而且,他还是好几个线上博彩APP的活跃用户。”
网络赌博!
我瞬间明白了。
八千八,很可能就是他欠下的某一笔网贷,或者是赌债。
“他妈呢?叫刘芬,对吧?”陈曦继续说,“刘芬,56岁,退休工人,有心脏病史。她的医保卡记录显示,上个月刚因为心绞痛住过一次院。对了,她名下有一套老破小,就是你们小区的,但上个月刚刚办理了抵押,贷款三十万。”
“抵押了?”我愣住了,“为什么?”
“不知道。但时间点很巧,就在她住院之后。”
一个为了给儿子还赌债,不惜抵押自己唯一房产,甚至不惜跳湖演戏的母亲形象,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
而那个张伟,就是一个被赌博掏空了良知的败家子。
我感到一阵恶寒。
这是何等的悲哀。
“曦曦,谢谢你。这些信息太重要了。”
“哥,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把这些证据甩他脸上?”
“不。”我深吸一口气,“那样太便宜他了。他不是喜欢在网上表演吗?那我就给他搭个更大的舞台。”
我有了个计划。
一个有点冒险,但或许是唯一能彻底翻盘的计划。
我先联系了我们本地一家颇有影响力的电视台,就是那种专门做民生纠纷调解的节目。
我把我的故事,以及我掌握的“部分”证据,都告诉了节目编导。
我隐去了张伟赌博和刘芬抵押房产的事,只强调了他们恩将仇报,以及保安的证词,说刘芬可能是自己跳湖。
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委屈、无助,但坚持原则的“冤种英雄”。
编导一听,职业敏感性立刻上来了。
“英雄流血又流泪”,这种题材,天然就有话题性。
他们当即决定,做一期节目。
他们会以“调解”的名义,把我和张伟母子约到一起,进行一次直播访谈。
“你确定要直播?”编导问我,“直播不可控,万一对方情绪激动,或者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底牌,你可能会很被动。”
“我确定。”我说,“只有直播,才能让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看到最真实的嘴脸。”
我赌的就是张伟在镜头面前,会为了维持自己的“孝子”人设,而不敢太过嚣张。
我也赌,当真相一层层被剥开时,他会彻底崩溃。
接下来,我做了第二件事。
我用我爸的手机,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想办法混进了我们小区的业主群。
我在群里潜伏着,观察着。
很快,就有人在群里讨论张伟家的事情。
“听说了吗?三号楼的刘姐,把房子都抵押了。”
“为啥啊?她儿子不是挺孝顺的吗?”
“孝顺?我呸!就是个赌鬼!前两天还有人上门来要债呢,闹得整栋楼都听见了!”
“真的假的?可怜了刘姐,一辈子省吃俭用,养了这么个东西。”
我把这些聊天记录,一张张截图保存。
这些,将是我的致命武器。
直播调解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
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但没熨,显得有点褶皱,带着一丝疲惫和落魄。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表情,要委屈,要坚定,但不能有攻击性。
我要让所有观众都觉得,我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老实人。
电视台的调解室里,灯光打得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和张伟、刘芬,被安排坐在一个三角形的桌子两端,中间坐着主持人。
张伟穿了件新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努力装出一副沉稳、悲痛的样子。
刘芬大姨还是那副怯懦的样子,低着头,不停地搓着衣角。
直播开始。
主持人按照流程,先是介绍了一下背景,然后把话筒递给了张伟。
“张先生,我们知道您最近心情很沉重。能跟大家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伟立刻入戏,眼眶一红。
“主持人,各位观众,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要钱,是为了给我妈讨一个公道。”
他开始声泪俱下地复述那套在微信群里发表过的小作文。
说我救人如何粗暴,导致他母亲身心受创。
说我们超市如何店大欺客,对他一个普通市民的合理诉求置之不理。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自己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
弹幕上,果然开始出现一片倒的支持声。
“支持孝子维权!”
“这超市太不是东西了!”
主持人适时地把话筒转向我:“陈先生,对于张先生的说法,您有什么要回应的吗?”
轮到我了。
我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先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首先,我想对刘芬大姨说一句,对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伟和主持人。
弹幕也全是问号。
“对不起,因为我当时救您的技术不够专业,可能在拖您上岸的过程中,让您受到了惊吓和不适。我为此道歉。”
我这一下,直接把张伟准备好的“攻击我态度恶劣”的牌给废了。
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继续说:“但是,对于张先生提出的,我故意弄坏您手机,以及导致您旧病复发的指控,我绝不接受。”
“我当晚救人之后,就发了高烧。这是我的病历和缴费单。”
我把准备好的材料,递给主持人。
“这是我那部同样进水报废的手机的购买发票,分期十二期,我上个月才还完最后一笔。”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族。我救人,凭的是良心,不是为了图什么回报。但我也没想到,这份良心,会给我换来一身的脏水和数不清的麻烦。”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恰到好处。
风向开始变了。
弹幕上出现了同情我的声音。
“小伙子也不容易啊。”
“感觉这里面有事啊。”
主持人看着材料,点点头,又问张伟:“张先生,您母亲落水,具体是什么情况?是意外滑落吗?”
“当然是意外!”张伟立刻说,“我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天黑路滑……”
“是吗?”我打断他,“可我怎么听公园的保安大爷说,刘大姨在落水前,一个人在湖边站了很久,还情绪激动地打了个电话呢?”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胡说!哪个保安?你让他出来对质!”
“保安大爷的证人证言,我已经提交给派出所了。”我平静地说,“警察同志会去核实的。”
提到警察,张伟的气焰明显弱了下去。
刘芬大姨的头埋得更低了,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主持人抓住了这个破绽,追问道:“张先生,既然您说是意外,那为什么陈先生的同事,还有我们节目组联系您的时候,您都反复强调一个赔偿数额,八千八百块?”
“一部手机,就算是最新的,也不需要这个价钱吧?这个数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张伟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我这是加上了精神损失费!我妈被他吓得心脏病都犯了!”
“心脏病?”我看着他,笑了,“据我所知,刘大姨的心脏病,是老毛病了吧?上个月,您才因为心绞痛住过院,对不对?”
张伟彻底慌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为了给您母亲治病,你们把家里唯一的房子都抵押了,贷款了三十万。我说的没错吧,刘大姨?”
我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刘芬。
她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地看着我。
张伟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调查我们!你这是侵犯隐私!”
“我没有调查你们。”我摇摇头,拿出手机,点开我保存的那些业主群聊天截图。
“这些,都是你们的邻居说的。他们还说,前几天,有人去你家要债。张伟先生,你在外面,是不是欠了钱?”
我把手机屏幕,对准了镜头。
虽然看不清字,但那些截图的阵势,足以说明一切。
“你……你……”张伟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相的碎片,一块块被我拼凑起来,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一个嗜赌成性的儿子。
一个为他还债、不惜抵押房产的母亲。
一出为了骗取八千八百块钱(很可能是一笔到期的赌债)而自导自演的落水闹剧。
整个直播间,鸦雀无声。
弹幕已经疯了。
“我靠!惊天反转!”
“这儿子是人吗?让他妈去跳湖骗钱?”
“农夫与蛇?这他妈是中山狼啊!”
“心疼那个小哥,太冤了!”
主持人也被这剧情惊得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职业素养让她找回了声音。
她把话筒递向了已经面如死灰的刘芬。
“刘女士,陈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刘芬的嘴唇翕动着,看着身旁手足无措的儿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是真的……都是真的……”她哽咽着,“是我对不起这个小伙子……都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没教育好儿子啊……”
她一边哭,一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妈!你干什么!”张伟慌忙去拦。
现场一片混乱。
而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没有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悲凉。
我看到刘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悔恨。
她不是一个坏人。
她只是一个被不争气的儿子逼到绝路的,可怜的母亲。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
如果我做了什么混账事,她会不会也这样,不顾一切地来维护我?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软。
我站起身,走到刘芬身边,轻轻抓住了她还在扇自己耳光的手。
“大姨,别这样。”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混乱的现场,却很清晰。
所有人都看向我。
刘芬也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我。
“事情已经清楚了。”我对主持人说,“我不要他们的道歉,也不要什么赔偿。我只希望,张伟先生能真正地反省自己。”
我转向张伟,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张伟,你看看你妈。”我说,“她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忍心吗?”
“你是个男人,欠了债,就堂堂正正地去还。去工作,去赚钱,用自己的手,把你妈抵押的房子赎回来。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赌博是个无底洞,你陷进去,毁掉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你最亲的人。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我的话,像锤子一样,一记一记敲在张伟的心上。
他慢慢地低下头,肩膀开始耸动,最后,一个三十二岁的大男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直播到这里,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主持人匆匆做了个结尾,赞扬了我的大度和善良,也呼吁大家关注赌博的危害。
节目结束后,王罗刹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
“陈阳,干得漂亮!”她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区域经理亲自打电话来表扬你,说要给你申请一个‘年度优秀员工’。咱们店的形象,这次是彻底立住了!”
同事和朋友们的微信也像雪片一样飞来。
全是“牛逼”“解气”“帅炸了”。
我赢了。
我不仅洗清了冤屈,还意外地成了“网红英雄”。
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走出电视台,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看到刘芬和张伟搀扶着,从大楼里走出来。
他们看见我,脚步顿住了。
刘芬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羞愧,也是感激。
她推了推张伟。
张伟犹豫了一下,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但很诚恳。
“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我妈。”
我看着他,没说话。
“谢谢你……最后还愿意拉我一把。”他抬起头,眼睛通红,“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会去找工作,好好做人,把债还了,把房子赎回来。”
我信他吗?
我不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我愿意给他一个相信。
“好好对你妈。”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母子俩相携离去的背影,我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有得到物质上的任何补偿。
我的手机还是坏的,我的工资还是那么多。
但我好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爸又打来电话。
“阳阳,我看到电视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好样的,儿子。是爸之前格局小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爸,没事。”
“对了,你那个手机,别买便宜的了。我跟你妈给你转了点钱,买个好的。就当……是给你的奖金。”
我看着手机银行里多出来的八千块钱,眼泪终于没忍住。
原来,被家人坚定地支持着,是这种感觉。
三天后,我回到超市上班。
一切都变了。
王罗刹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
同事们都围过来,七嘴八est舌地夸我。
那些曾经躲着我的大妈顾客,现在抢着把最新鲜的蔬菜往我手里塞。
“小陈啊,你真是个好孩子!”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阿姨说!”
我有点不适应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我还是那个我,那个每天要为损耗率头疼的超市小主管。
老张递给我一瓶水,笑着说:“看吧,我就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水是甜的。
一个月后,我意外地在超市门口碰到了张伟。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亮了。
他穿着一身外卖骑手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头盔。
看到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哥。”他居然这么称呼我。
“在送外卖?”我问。
“嗯。”他点点头,“刚开始干,一天也能跑个一两百。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
“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了平台的贷款,就剩这么多了。我知道不够,但你先拿着。以后我每个月都给你,直到还清……”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要。”我说,“这钱,你拿去给你妈买点好吃的。或者,存起来,当你们赎房子的第一笔钱。”
张伟愣住了。
“你那天救了我妈的命,我的手机钱,就当是医药费了。我们两清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想再跟他有金钱上的纠葛。
我只希望他能真的走上正路。
他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陈哥……我……”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我学着王罗刹的口气,“赶紧送餐去吧,超时了要扣钱的。”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我又鞠了一躬,然后跨上电瓶车,消失在车流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很平静。
我救了一个落水的大姨,她向我索赔,我一度傻眼,愤怒,委屈。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却不是我打败了坏人。
而是我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也见证了一个浪子的回头。
我没有失去什么。
我只是用一部手机,和一场重感冒,给自己上了一堂最深刻的人生课。
别拿好心当借口,你只盯着我的账本。
但有时候,账本上算不清的,才是人生里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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