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燎人的热。
厂区宿舍楼的墙皮被晒得发烫,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好像要把命都给叫出来。
我叫陈卫民,三十岁,光棍一条,在市第二纺织厂当机修工。
每天就是听着机器轰隆隆地响,闻着空气里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三点一线,日子过得像那台永远在转的机器,单调,重复,望不到头。
那天下了中班,天都擦黑了。
我没直接回宿舍,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顺着河边往家走。
河风吹着,能凉快点。
河边的草长得挺野,一人多高,风一过,哗啦啦地响,跟有人在里头说话似的。
就在快到桥头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一点别的动静。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叫。
是“呜……呜……”的声音。
很轻,跟小猫似的。
我停下车,支好,侧着耳朵仔细听。
没错,就是从那片最密的草丛里传出来的。
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河边晚上可不太平。偷鸡摸狗的,打架斗殴的,啥人都有。
我一个大小伙子,倒是不怕。就是好奇。
我扒开草丛,借着远处路灯透过来那点昏黄的光,往里瞅。
一个破旧的竹篮,安安静ert地躺在草地上。
声音就是从篮子里传出来的。
我心跳有点快,蹲下身,伸手掀开了盖在上面的一块旧花布。
一个婴儿。
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小嘴还砸吧着。是个女婴,包在一床洗得发白的小被子里,被子角上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桃花。
我当时就懵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谁啊?谁这么狠心?
我左右看了看,河边空荡荡的,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我伸手想碰碰她,又怕惊醒了她,手指在半空中悬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摸到了被子下面有个硬硬的东西。
是个信封。
我拿出来,上面没写字。拆开,里面是一张纸,还有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钱。
纸上的字写得挺娟秀,但好几处都被淚水洇湿了。
“好心人,求你收留我的女儿。我们是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实在养不活她。她出生于一九八五年七月十六日,尚无名。这点钱,是我们仅有的积蓄,给她买点奶粉吧。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不肖父母叩上。”
钱不多,我数了数,五十块。
在八五年,这不算一笔小钱。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多块。
可五十块钱,就想买断一个孩子的一生?
我捏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TMD,什么叫走投无路?再走投无路,也不能把亲骨肉扔了啊!
我看着篮子里那个小小的、毫无防备的生命,心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风吹过来,她好像有点冷,小身子缩了一下,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
我赶紧把花布给她盖好。
怎么办?
送派出所?
派出所最后也就是送福利院。我们这儿的福利院,我听说过,条件不好,一个阿姨要带十几个孩子,哪能照顾得过来。
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去,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我心里天人交战。
我一个光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养活一个奶娃娃?
邻居怎么看?厂里怎么说?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可是,就这么把她扔在这儿?
或者送去派出所,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做不到。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那张睡着的小脸。
我怕我这辈子,晚上都睡不安稳。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
妈的,豁出去了!
我抱起竹篮,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小心翼翼地捆好。
骑上车,我没敢骑快,一步一步蹬着,生怕把她颠着了。
一路回到宿舍,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邻居王婶正端着碗在门口吃饭,看见我车后座上的竹篮,好奇地问:“卫民,你这买的啥啊?还用篮子装着。”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低着头就往屋里钻。
关上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屋里闷热,我把孩子抱出来,放在床上。
她醒了,没哭,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打量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你饿不饿?”我傻乎乎地问。
她当然不会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她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手足无措。
是饿了?还是尿了?
我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被子,一股热气冒出来。尿布湿透了。
我赶紧找了块干净的旧汗衫给她换上,又想起信上说的奶粉。
我立马揣着那五十块钱冲了出去,跑到镇上唯一那家供销社。
售货员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看我一个大小伙子来买奶粉,眼神挺奇怪。
“给谁买啊?”
“我……我侄女。”我撒了个谎。
买了奶粉,又买了奶瓶,还有几块尿布,五十块钱瞬间就没了一半。
回到家,冲奶粉又是个大难题。
水烫了?凉了?冲多少?
我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跟搞科研似的,总算冲好了一瓶。
我抱着她,把奶嘴塞进她嘴里。
她立刻就不哭了,闭着眼睛,小嘴用力地嘬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嘟咕嘟”声。
看着她喝奶的样子,我那颗悬着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开来。
软软的,暖暖的。
“以后,你就跟我姓陈吧。”我对着她轻声说。
“叫什么名字好呢?”
我想了想,想起了我们相遇的那个晚上,那个河边的草丛。
“就叫……陈念初吧。”
念初,不忘初心。
我希望她永远记得,她是多么珍贵。
也希望我自己永远记得,我把她抱回家的这个晚上,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养一个孩子,比我想象的要难一万倍。
头天晚上,她一个小时醒一次,不是饿了就是尿了,要不就是无缘无故地哭。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差点把零件装反了。
车间主任骂我:“陈卫民,你昨晚做贼去了?”
我只能嘿嘿傻笑。
纸是包不住火的。
很快,全厂的人都知道我陈卫民捡了个女娃娃回来养。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傻,自己都顾不上,还捡个累赘。
有人说我动机不纯,是不是跟哪个女的搞出来的私生女,不好意思承认。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
尤其是住对门的王婶,嗓门最大。
“卫民啊,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养只猫养只狗,这是个人啊!吃喝拉撒,将来上学嫁人,那都是钱堆出来的!你图啥呀?”
我蹲在门口,一边给念初洗尿布,一边说:“王婶,我没图啥。就是条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没了。”
王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但第二天,她就给我送来了一篮子鸡蛋,还有几件她孙女穿小了的旧衣服。
“给孩子补补。”
我眼眶有点热。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为了给念初上户口,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派出所的同志盘问了我半天,又让我去街道开证明,去厂里开证明。
我把那封信拿出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户籍警是个快退休的老警察,听完,看了我半天,最后“啪”地一下,盖了章。
“小伙子,有担当。”
拿着那张写着“陈念初,与户主关系:女”的户口页,我感觉比我涨工资还高兴。
我的念初,从此就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日子就在奶粉、尿布和棉絮的味道里,一天天过去。
念初长得很快。
三个月会笑,六个月会坐,八个月会爬。
我把宿舍里所有带棱带角的东西都用布包了起来,地上铺了草席,让她随便爬。
她最喜欢抓我的手指头,小手肉乎乎的,抓得可紧了。
她第一次含含糊糊地喊出“爸……爸”的时候,我正在给她换尿布。
那两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我愣在那里,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三十多年,我从来没哭过。
可那一刻,我哭得像个傻子。
我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哎!爸爸在!爸爸在!”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声“爸爸”面前,全都烟消云散。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念初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懂事。
我上班,就把她锁在家里。
一开始我不放心,中途总要偷偷跑回来看看。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哭不闹,自己跟自己玩。看到我回来,就咧开嘴笑,露出几颗小米牙。
我心里又酸又软。
后来,她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学费是个大问题。
我那点工资,勉强够我们爷俩糊口。
我咬咬牙,把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一块上海牌手表给卖了。
那是他留给我娶媳妇用的。
但我想,这比娶媳axin更重要。
念初上学那天,我给她穿上王婶送的新衣服,扎了两个小辫子。
她背着个小书包,站在幼儿园门口,有点害怕,紧紧攥着我的手。
“爸爸,我不想进去。”
“念初乖,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跟你玩。”
我把她交给老师,转身就走,没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了。
躲在墙角,我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着,疼得厉害。
那天下午去接她,她眼睛还是红红的。
但老师跟我说:“陈师傅,你家念初真棒。后来就不哭了,还帮我给小朋友发饼干呢。”
回家的路上,她趴在我背上,小声问我:“爸爸,我是不是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我心里一沉。
“为什么这么问?”
“他们都有妈妈来接,我没有。”
我的自行车蹬得慢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沉默了很久,我说:“念初,你有爸爸。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在我背上,小脑袋蹭了蹭。
“嗯。”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问过关于妈妈的问题。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她是懂事了,怕我难过。
这孩子,心细得像根针。
念初上小学了。
她读书的天赋,从那时候就显露出来了。
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奖状贴了满墙。
我一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也教不了她什么。
她所有的作业,都是自己完成。遇到不会的题,就去问老师,或者自己翻书找答案。
她看书很快,厂里的图书室,没几年就被她翻遍了。
我省吃俭用,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书。
只要她想看,砸锅卖铁我都给她买。
看着她埋头读书的样子,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亮的。
她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希望。
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我们厂效益不好,开始裁员。
我很不幸,在第一批下岗名单里。
拿到那点可怜的遣散费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没了工作,念初还在上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我不敢告诉她。
每天还是假装去上班,其实是满大街找活干。
我去建筑工地扛过水泥,去饭店刷过盘子,去火车站帮人扛过行李。
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
有一次在工地上,脚手架没搭稳,我从上面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念初知道了。
她没哭,每天放学就来医院照顾我。
给我打饭,擦身,读报纸。
她那么小一点,动作却很熟练。
同病房的病友都羡慕我:“老陈,你这闺女,比亲生的还亲。”
我咧着嘴笑,心里却在滴血。
是我没用,让她跟着我受苦。
出院后,我腿脚不利索了,重活干不了。
我就在学校门口支了个摊,修自行车,配钥匙。
风里来,雨里去,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
但好歹,能把念初的学费和生活费凑出来。
念初更懂事了。
她从来不跟别的同学攀比,不买新衣服,不吃零食。
校服穿得发白了,她就自己拿针线缝缝补补。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她跟我说:“爸,你放心,我一定考个好大学,将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爸不求你让我过什么好日子,爸就希望你好好的。”
2005年,念初高考。
那几天,我比她还紧张,吃不下睡不着。
考试那两天,我就守在考场外面。
太阳毒得很,我汗流浃背,但一步都不敢离开。
考完最后一门,她从考场里出来,脸色有点白。
我赶紧迎上去:“怎么样?”
她看着我,笑了笑:“爸,应该还行。”
成绩出来那天,是她自己去查的。
我没敢去。
她在外面待了很久才回来。
一进门,就把一个红色的本子拍在我面前。
是她的成绩单。
我看不懂那些数字,我只认识她的名字和总分。
那个分数,高得吓人。
“爸,”她的声音有点抖,“我……我可能是我们省的状元。”
我脑子“嗡”的一声。
状元?
我的女儿,是省状元?
我抢过成绩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生怕自己看错了。
没错!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抱住她:“好!好!我的念初,真给爸争气!”
那几天,我们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市里、区里的领导,电视台的记者,全都来了。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我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念初很平静,落落大方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
她对着镜头说:“我最感谢的人,是我的爸爸。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在旁边听着,眼泪又没出息地流了下来。
然后,更让我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念初申请了哈佛大学,并且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哈佛!
那是什么地方?我只在电视上听过。
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
我的女儿,要去美国读哈佛了!
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
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苦,都值了。
我开始给她准备行李,买新衣服,新箱子。
她拦着我:“爸,别买了,我有奖学金,到那边什么都能买。”
我说:“那不一样!这是爸给你买的!”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都取了出来,一分不留地塞给她。
她不要。
“爸,这钱你留着养老。我在那边不花钱。”
“你不要,爸心里不踏实!”我把眼一瞪。
她这才收下。
就在我们为出发做准备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们家门口,停了一辆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黑色轿车。
锃光瓦亮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车上下来一对中年男女。
男的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
女的穿着一身套裙,烫着时髦的卷发,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一看就是有钱人。
他们站在我们家这栋破旧的筒子楼下,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是来找我的。
“请问,您是陈卫民师傅吗?”男人开口了,语气很客气。
我点点头:“我是。你们是?”
“我们……我们是来找陈念初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找她干什么?她是学生,马上要去美国读书了,忙得很。”我下意识地想把他们挡在门外。
女人往前走了一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眼圈红红的。
“师傅,我们……我们能进去说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们进来了。
念初在里屋收拾东西。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说吧,到底什么事?”我的语气很硬。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那个女人“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师傅,”她哭了,哭得泣不成声,“我们……我们是念初的……亲生父母。”
这几个字,像一个炸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
男人也红了眼眶,他扶起女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师傅,您看。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是他们俩,笑得很灿烂。
男人的眉眼,和念初有七八分像。
然后,他又拿出一块小小的、绣着桃花的布。
“这……这是当年包着她的那床小被子上的一角,我剪下来,留了二十年。”
我认得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跟我当年在河边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二十年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现在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我们是来认回她的。”男人说。
“认回她?”我“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凭什么?二十年前你们干什么去了?把她像垃圾一样扔在河边,现在她出息了,考上哈佛了,你们就来认了?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滚!都给我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们!”
“师傅,您听我们解释!”男人急了,“当年我们还是学生,家里穷,又面临毕业分配,实在是没办法……我们把她放下,躲在草丛里看了一晚上,看到您把她抱走了,我们才放心离开的。”
“我们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在想她,不在后悔。我们后来出了国,拼命挣钱,就是想着有一天能回来找她,补偿她。”
“补偿?”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拿什么补偿?你们补偿得了她发高烧我抱着她在医院排一宿的队吗?你们补偿得了她没有妈妈被同学嘲笑吗?你们补偿得了我为了她的学费去工地上摔断腿吗?你们补偿得了这二十年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吃过的苦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里屋的门开了。
念初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一件叠好的衣服。
她显然都听到了。
她看着我,又看看那对陌生的男女,眼神里全是震惊和迷茫。
“爸……他们是谁?”
那个女人看到念初,情绪彻底崩溃了。
她挣脱男人的手,踉踉跄跄地朝念初扑过去。
“孩子……我的孩子……我是妈妈啊!”
念初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我的身后。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身体在发抖。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念初护在身后,对着他们怒吼:“你们别过来!吓到我女儿了!”
“女儿……”女人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对,你是我的女儿……你长得真像我……”
男人走过来,拉住她。
他看着念初,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孩子,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念初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感觉她抓着我胳gin的力气越来越大,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我知道,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
我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宁愿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够了!”我打断了他们,“你们走吧。念初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我陈卫民。她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
“不!”男人说,语气很坚定,“我们必须认回她。我们要带她走,给她最好的生活,弥补我们这二十年的亏欠。”
“带她走?”我气得眼前发黑,“你们做梦!”
“陈师傅,”男人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到我面前,“我知道,您养大她不容易。这是一点心意,密码是六个零。这里面有两百万。您拿着,足够您安度晚年了。”
两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看着那张支票,突然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眼泪都笑出来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二十年的父爱,我这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就值两百万。
我笑够了,抬起手,“啪”的一声,把那张支票打飞了。
“滚!”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这个字。
“带着你们的臭钱,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再来!”
男人愣住了。
女人也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们可能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拒绝这么一大笔钱。
“我告诉你们,”我一字一句地说,“念初是我的命。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把她抢走!”
说完,我拉着念初,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里屋的门。
我们爷俩,把那两个人,关在了外面。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还有他们断断续续的哀求。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
念初靠在墙上,身体慢慢滑坐到地上。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
我蹲下身,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就这么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一个哭,一个心碎。
外面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我猜他们是走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念初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爸,”她沙哑地开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没办法再撒谎。
我点了点头。
“我是……你捡来的?”
我再次点头。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她就那么静静地流着泪,看着我。
“爸,对不起。”她说。
我心里一揪:“傻孩子,你道什么歉?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不该存在的。”她喃喃地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过得这么苦。”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胡说!”我吼她,声音都在抖,“你是爸爸这辈子最好的礼物!没有你,我陈卫民这辈子才叫白活了!你听清楚了,你是我陈卫min的女儿,永远都是!”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二十年的委屈,这一下午的震惊和痛苦,全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爸在呢,天塌下来,爸给你顶着。”
那几天,我们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念初不怎么说话了,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看书了,也不收拾行李了。
我知道,她心里乱。
我也不好受。
我怕。
我怕她会动摇。
毕竟,那边是她的亲生父母。
他们有钱,有地位,能给她我给不了的一切。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修自行车的糟老头子。
我有什么资格,去跟人家争?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对男女的脸,就是念初那张苍白的脸。
我偷偷地哭了好几次。
我这辈子,流的泪,好像都给这孩子流干了。
三天后,那对男女又来了。
这次,他们没进屋,就在楼下等我。
我下楼了。
我不想让他们再来打扰念初。
还是那个男人,姓沈,叫沈国安。女人叫李慧。
“陈师傅,我们谈谈吧。”沈国安说。
我们去了楼下的小花园。
“陈师傅,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们不求你原谅。”沈国安的姿态放得很低,“但念初是我们的女儿,血浓于水。我们只想认回她,让她知道,她不是被抛弃的,她有父母。”
“你们的目的,就是带她走,对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在美国给她安排好了一切。最好的生活环境,最好的教育资源。她跟着我们,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我冷笑,“她的前途,是她自己一分一分考出来的,跟你们没关系。她在哈佛,拿的是全额奖学dajin,也用不着你们的钱。”
“我们知道。但我们能给她更多。我们能让她进入上流社会,能给她我们所有的人脉和资源。这些,是您给不了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我给不了。
我除了这一腔父爱,一无所有。
“陈师傅,”李慧开口了,她的眼睛还是红的,“我们不是要跟你抢女儿。我们知道,你对她恩重如山。我们希望,她有两个家。她可以认我们,也可以继续认您这个爸爸。”
“说得真好听。”我嘲讽道,“你们想过她的感受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被你们分来分去!”
“我们知道这对她很残忍。但是,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希望她能回到我们身边,这是她应得的。”
我看着他们。
西装革履,光鲜亮丽。
他们说着“爱”,说着“补偿”,可我只看到了自私。
二十年前,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们抛弃了她。
二十年后,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他们又来搅乱她的生活。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为念初考虑过。
我深吸一口气。
“你们走吧。”我说,“这件事,让念初自己决定。我不会逼她,也请你们,不要再逼她。”
说完,我轉身就走。
“陈师傅!”沈国安在我身后喊道,“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希望,您能接受我们的补偿。我们已经打听过了,您住的这片房子要拆迁了。我们给您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精装修。房产证上,写的是您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陈卫民是穷,是没本事。但我活得有骨气。”
“我养女儿,不是为了卖钱的。”
回到家,念初还是坐在窗边。
我走到她身后,站了很久。
“念初。”我终于开口。
她回过头。
“他们又来了,是吗?”她问。
我点点头。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爸,”她突然站起来,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我想跟他们谈谈。”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要去跟他们谈。
这是不是意味着……
我不敢想下去。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前几天的迷茫和脆弱,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我点了点头。
“好。”
我说出这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爸应该让你自己选择。不管你选什么,爸都支持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爱她,所以我希望她幸福。
如果跟着亲生父母,能让她更幸福,那我……我愿意放手。
哪怕我的心会疼死。
第二天,念初跟他们出去了。
沈国安开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来接她。
她上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街角,感觉我整个世界都空了。
那一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没开摊,就在家里坐着。
我把她从小到大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那床绣着桃花的小被子,她穿过的第一双小鞋,她画的第一张画,她得的第一张奖状……
每一件东西,都像一部电影,在我眼前放映着我们爷俩这二十年的点点滴滴。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天黑了,我没有开灯。
我就那么坐在黑暗里,等着。
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女儿,等着一个对我人生的宣判。
晚上八点多,我听到了敲门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oz眼。
我冲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念初。
她一个人。
她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爸,我回来了。”
我一把将她拉进屋,紧紧地抱住。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就是抱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她也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爸,我饿了。”她说。
“饿了?好好好,爸给你做饭去!”
我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冲进厨房,给她下了一碗我最拿手的鸡蛋面。
她坐在桌边,呼噜呼噜地吃着,吃得很香。
我坐在她对面,就那么看着她,怎么也看不够。
吃完面,她把碗洗了。
然后,她坐在我身边。
“爸,我跟他们聊了。”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们跟我讲了当年的事。也跟我讲了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她顿了顿,继续说:“他们在美国有很大的公司,有别墅,有佣人。他们说,可以把我所有哈佛的同学都比下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们还说,他们很爱我。”
“他们说,以后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那你……怎么想?”我艰难地问。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得像小时候那样,眼睛弯成了月牙。
“爸,你知道我跟他们说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
“我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我三岁那年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快要抽过去了。”
“他们不说话。”
“我又问他们,记不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因为没钱交春游费,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哭。”
“他们还是不说话。”
“我最后问他们,记不记得我爸为了供我读书,在大夏天去工地上扛水泥,中暑晕倒了。记不记得他为了给我攒学费,一条裤子穿了十年,上面全是补丁。”
念初看着我,眼圈红了。
“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所谓的爱,就是一张两百万的支票,一套市中心的房子。”
“他们的人生里,缺席了我二十年。而我的人生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她伸出手,握住了我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那个人,叫陈卫民。”
“他是我爸。”
“唯一的,爸爸。”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念初也哭了。
她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说:“爸,你才是我唯一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你。”
“我上哈佛,不是为了什么前途,也不是为了什么上流社会。我就是想让你骄傲,想让你以后能挺直腰杆,告诉所有人,你陈卫民的女儿,有出息!”
“他们给了我生命,但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血缘算什么?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比天大!”
那一晚,我们爷俩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们过去的苦,也聊我们未来的甜。
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第二天,念初把那对父母约了出来。
我也去了。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念初很平静。
“叔叔,阿姨,”她这么称呼他们,“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当年的事,我不怪你们。你们有你们的苦衷。”
沈国安和李慧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但是,”念初话锋一转,“我不会跟你们走。”
“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就是养了我二十年的这个人。”她指着我。
“至于你们,我们可以是亲戚,是朋友。我会去看你们,了解你们的生活,但这不代表我要抛弃我的过去,抛弃我的父亲。”
“我的人生,是我和我爸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条路虽然辛苦,但每一步都算数。我不想走捷TAO径。”
“哈佛,我会去读。读完了,我会回来。因为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
沈国安和李慧脸上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最后,沈国安叹了口气。
“好孩子,我们……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李慧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嫉妒,还有一丝释然。
“陈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把她教得这么好。”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咖啡馆里,阳光很好,照在念初的脸上,她的轮廓清晰又柔和。
我觉得我女儿,在那一刻,是真的长大了。
出发去美国那天,我送她到机场。
我给她准备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亲手烙的几张葱油饼。
“到了那边,吃不惯汉堡,就吃这个。别舍不得,吃完了爸再给你寄。”我絮絮叨叨地说。
她红着眼圈,点点头。
“爸,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不舍得花钱。”
“知道了,啰嗦。”
到了安检口,她抱着我,抱了很久。
“爸,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去吧。”我拍拍她的背,“翅膀硬了,就该飞了。”
我看着她背着包,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她的背影,那么挺拔,那么坚定。
她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哭。
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转身,一个人往外走。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可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抽走了。
但我一想到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又被填得满满当当。
我掏出兜里那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省状元成绩单,展开,仔仔细细地看。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打在上面,那几个鲜红的分数,亮得晃眼。
我笑了。
我,陈卫民,一个下岗工人,一个修自行车的糟老頭子。
我养出了一个哈佛大学的女儿。
她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作品。
我慢慢地往家走。
路过那条河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二十年了。
河还是那条河,草还是那么绿。
仿佛昨天,我才在这里,听见那一声微弱的啼哭。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婴儿,在竹篮里安睡。
也仿佛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姑娘,正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河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我眼角的泪。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又要一个人生活了。
但是,我不孤独。
因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叫陈念初的姑娘。
她是我捡来的宝贝,是我用半辈子辛苦浇灌出的花。
如今,花开了。
开得那么灿烂,那么骄傲。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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