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屈全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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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背五与我同姓,在家排行老五,单名一个亮字。依稀记得他家在村西头,我上学前他约莫五十多岁,络腮胡子占了半张脸,立眉竖眼,模样瞧着挺凶。
他走路总脚下生风,弯腰低头,从不左顾右盼。一杆两尺多长的旱烟杆油乌锃亮,前端嵌着核桃大小的烟锅,后头镶着黄得刺眼的铜烟嘴,平时斜插在缠了两圈的黑布腰围上,活像一把秋水雁翎刀,透着股说不出的威风。
驼背五在西安南城墙上掏了孔窑洞,卖些干果糕点营生。每次从城里回村,他的腰围里就像藏着掏不完的水果糖,碰到娃娃们,总少不了每人给一颗,还不忘叮咛:“拿回去再吃!”孩子们怯于他的模样,从不当面剥糖纸,攥着糖一溜烟跑远,只留下清脆的脚步声。
土改那年,村里在大庙前开会斗地主,我婆牵着我和弟弟去看热闹。一进会场,就见临时搭起的木板台上站着驼背五,脖子上吊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拳头大的黑字。我扯着婆的衣角问:“牌子上写的啥?”婆不识字,只按住我说:“甭吭气,听大人说!”
村长站在台上高声道:“这驼背五原先有八九十亩地,解放前把地换成银元跑了!现在装穷光蛋,在城墙上掏窑洞做生意,指不定藏了多少银元呢!”
驼背五始终一言不发,背驼得更厉害了,头几乎垂到膝盖。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突然扬起脑袋,声音沙哑却有力:“别缠我,要问就问省主席去!”
“省主席?哪个省主席?”村长愣在台上。
“陕西能有几个主席?马明方!马主席!”
“好大的牛皮!给我捆起来!”村长年轻气盛,既是农会会长又是民兵连长,一声令下,四个民兵拎着井绳跳上台,就要动手。
“不准捆人!”话音未落,一辆三轮摩托车已扬尘而至,两名警察跳下车径直登上台子,扶起驼背五恭敬地说:“屈经理,我们来晚了,让您受委屈了!”转头又对村长说:“屈经理是地下党的老同志,不是地主,你们弄错了!”说罢扶着驼背五上车,摩托车在黄土飞扬中返回西安。
后来才听说,屈亮早年并非驼背。他年轻时高大壮实,一手拳脚功夫乡里没几人敢招惹。渭华起义后,他不幸被捕,国民党狱警为逼问地下党机密,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腰,可他始终咬紧牙关,一字未吐。
抗美援朝爆发后,驼背五成了市场监管的隐蔽人员,驻守西安城墙下的窑洞,一边卖糕点掩人耳目,一边监督不法商人,严防哄抬物价、援朝物资以劣充优的情况发生,守护着后方市场的安稳。
这之后二十多年,我再没听过他的消息。1974年8月,我在西安陪母亲治病时,弟弟忽然提起:“驼背五可是满门忠烈,老婆和俩娃都死在国民党监狱里,他后来埋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可惜了老汉那一身功夫!”
“什么功夫?”我追问。
弟弟笑道:“政府后来在东关给了他两间房,前店后住。有天晚上来了小偷,他发现后顺手抓了块芝麻酥饼扔过去,小偷当场被砸昏。警察来的时候,见小偷脑袋上鼓着大包,纳闷道:“您老八十多岁了,怎么能把人打得这么重?”驼背五喘着气笑:“这不过是块酥饼,要是扔过去一块德懋恭水晶饼,今晚怕是要出人命案子!”
要知道,德懋恭的水晶饼是西安百年名点,以“金面银帮、皮酥馅足”闻名,当年连慈禧太后都曾钦点为贡品,用料扎实得很。而这份扎实,恰如驼背五藏在佝偻身躯里的风骨,历经岁月磋磨,始终坚硬不折!
2025年11月14日于解甲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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