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去年写海子秋日诗歌的文章,仿佛初见,再发一下。改天或许可以再写一篇。
配图两幅,毛笔的《花楸树》和炭笔的《秋天》:
![]()
![]()
拥有一生的秋天:海子秋诗四首义疏
柯小刚(无竟寓)
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花楸树
(海子《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1987年)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海子《秋》,1987年)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海子《村庄》,1986年)
秋天红色的膝盖
跪在地上
小花死在回家的路上
泪水打湿
鸽子的后脑勺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植物没有眼睛
挂着冬天的身份牌
一条干涸的河
是动物的最后情感
一位少年人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我的眼睛
黑玻璃,白玻璃
证明不了什么
秋天一定在努力地忘记着
嘴唇吹灭很少的云朵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海子《秋天》,1984年)
![]()
海子写于1984年的《秋天》、1986年的《村庄》和1987年的《秋》是三首秋天的哀歌,乃至挽歌。首先是少年感觉中的,然后是逝去村庄之梦境的,最后是天地间回旋的和最后之神的秋歌。这个世界在果实累累中走向衰败,少年在幻灭,村庄在逝去,鹰在盘旋。万物在降落而诗在升腾,正如杜甫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些象是永恒的,而永恒之为永恒恰恰是在不同时代落下不同而同的叶子。
秋天红色的膝盖
跪在地上
小花死在回家的路上
泪水打湿
鸽子的后脑勺
经过春夏的向上聚集,秋天无论是果实累累还是一无所获,腿脚都已空虚,只能“跪在地上”,回向大地。红色是青绿的聚集和阳光的催化所酝酿的生命之色,也是生命成熟和坠落的死亡之色,更是在死亡中孕育新生的希望之色。“秋天红色的膝盖跪在地上”,正如母亲送走长大成人的儿女回到空空的灶台,只剩下柴火的灰烬。
“小花死在回家的路上”,是因为秋天深了,万物都在枯萎坠落,如果来不及结果的就只能死在路上。“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里尔克《秋日》) ,谁这时开花,就“死在回家的路上”。在秋天,死亡就是回家。万物都在死亡,万物都在回家,作为远离的回家。
“泪水”是秋天的细雨绵绵,“泪水”是母亲送别儿女的泪水。“泪水打湿/鸽子的后脑勺”,泪水打湿儿女远去的石板路,闪动光泽,如同鸽子闪亮的眼睛背过脸去,只剩下打湿的后脑勺。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这是执拗地出现了三次的句子,是全诗唯一的亮色,微弱而执拗地闪耀在秋天的雨夜。少年是春天的向上之象,秋天则是黄昏和沉降之象。黄昏聚集和沉降一天的光,正如苹果酝酿和沉淀一年的红。但少年不摘苹果,只摘取苹果的红,也就是“苹果树上的灯”。灯是阳光在夜色中微弱的遗存,正如苹果的红是春光在落叶飘零中最后的闪烁。在秋天摘取春光的闪烁,这是何等艰难,何况在一个已经没有秋天的秋天。
植物没有眼睛
挂着冬天的身份牌
一条干涸的河
是动物的最后情感
现代世界的秋天只是物的丰富和凋落,不再是人、植物和动物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个被称为“秋天”或“万类霜天”的世界,那个曾经在《诗经·七月》中见到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世界。这是蟋蟀的也是人的世界,是人与自然共同生活于其中的气化世界。如果不是“蟋蟀”在最后一句出现,我们都不知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的主语是谁。但即使“蟋蟀”出现之后,我们仍然觉得那个随时节的变化而迁其所在的不只是蟋蟀,而且是一切随秋气之化而浮游、随蟋蟀迁飞而在野在户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的眼睛,每一个《七月》读者的眼睛,都在这里。所以,《七月》的蟋蟀不只是昆虫,而且是秋天的眼睛,气化的线索,诗歌的翅膀。
但现在,现代世界的秋天已经没有了眼睛,正如塑料草坪上没有了蟋蟀。“冬天的身份牌”就是塑料的身份牌,塑料的世界就是最后的世界,五彩斑斓而一无所有的世界、生机索然而琳琅满目的世界。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秋天是萧索的季节;当丰收和萧索在塑料中完美地合而为一,秋天就成为塑料的季节。塑料可塑,塑料可化,但塑料是没有生机气化的塑化,塑料是“干涸的河”。“一条干涸的河,是动物的最后情感”,正如塑料是人类最后的欲望。人类世的地层首先将是塑料的地层。一条干涸的河,将是地球时间流经的最后地层。
一位少年人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这是这句话的第二次出现,但这次多出了一个“人”字。到后面第三次出现这句话时,“人”字又去掉了。所以,这个“人”字看起来像是笔误所致的余出。但在反复修改诗稿的海子那里,每一个字都曾得到深深的凝视和思考。所以,诉诸笔误的技术性解释更像是读者不思的借口。
“少年”当然是人,但还不是“成人”。“少年”是走向人之为人的青春。与其说青春属于人,还不如说人属于青春。从来不是人拥有青春年少,而是青春曾经拥有每一个少年,然后使他成熟,使他成人。人摘苹果,少年摘“苹果树上的灯”。
所以,如果说“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还是相对容易和自然的话,那么“一位少年人去摘苹果树上的灯”则要显得困难得多,正如其读起来的感觉那样,略感拖沓,略感沉重,仿佛“人”如少年身上穿了过重的衣服,妨碍爬树,妨碍摘灯。
但少年必须穿过“人”,走向“苹果树上的灯”,虽然在这个没有秋天的秋天,这已经成为无比艰难的任务,历经三次努力也只能“去摘”而未获成功的任务。三年后的秋天痛陈而出的“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已经丧失”,此时已然。
我的眼睛
黑玻璃,白玻璃
证明不了什么
秋天一定在努力地忘记着
嘴唇吹灭很少的云朵
一位少年去摘苹果树上的灯
非独“植物没有眼睛”,秋天没有了蟋蟀的眼睛和翅膀,我的眼睛也成了“黑玻璃,白玻璃,证明不了什么”,除了看到这个时代的秋天已无秋天。
玻璃之象,欧阳江河曾在《玻璃工厂》中用作整个现代世界的隐喻。现代人不一定戴眼镜,但也是通过玻璃看世界。曾经电视屏幕是玻璃,现在手机屏还是玻璃。经过长期的玻璃工业和媒体产业的改造,人类的眼睛本身也已变成“黑玻璃,白玻璃,证明不了什么”。秋天没有了秋天,正因为眼睛变成了玻璃。
所以,“秋天一定在努力地忘记着”,忘记什么?忘记秋天,正如玻璃忘记自己曾经是“我的眼睛”。我,那个少年,如今已失去眼睛和秋天的少年,要去摘取“苹果树上的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以找回我、眼睛和秋天。这并非不可能,因为秋天毕竟忘不了秋天,它只是用“嘴唇吹灭很少的云朵”,而云朵或天上的野花,还会重新开放在野马尘埃、水云蒸腾的春天。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两年后的秋天,少年回到曾经的村庄。仍然“五谷丰盛”,但“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正如少年不摘苹果,只“去摘苹果树上的灯”。少年的安顿在秋之为秋的“硕果不食” (《周易》剥卦上九) ,或自愿选择的一无所有,亦即里尔克《秋日》中的“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此时,“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剥卦上九) ,或“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剥庐”) ,以及“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得舆”) 。
剥卦上九的“硕果不食”为的终究是复卦初九的一阳来复,正如里尔克落叶中的孤独游荡毕竟是为了“醒着,读着,写着长信”而终有一天可以寄出。但在海子的村庄,虽然仍是“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但村庄却已“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这悲伤正是一年之后的《秋》中所谓“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已经丧失”的悲伤。这两个句子是秋的绝唱。《周易》剥卦之后,里尔克《秋日》之后,还没有过这样的绝唱。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终于,“秋天深了”。秋至深处,无秋之秋乃至为本质之秋。秋至深处,秋气竟然不再下降,反而开始上升。“神的家”“神的故乡”在天上,“鹰在集合”是向上盘旋,“鹰在言语”是向上言语,“王在写诗”是向上写诗。这是“苹果树上的灯”已经摘到吗?或者是因为“苹果树上的灯”虽未摘到,但灯已换成太阳?向着“神的家”和“神的故乡”的“集合”“言语”,就是向着苍穹之光的上升和歌唱吗?这不是剥卦上九的“硕果不食”已经停止其坠落而发生为复卦初九的向上来复了吗?这在气机肃降的秋天是如何可能的呢?
刘禹锡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 。“一鹤”是一,剥之上九、复之初九也都是一。“神”是一,“王”也是一。“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已经丧失”也是一,一无所有的一,一无所有而就在这里守先待后、“文不在兹乎”的“兹”作为“一”。“一”一无所有,“一”拥有一切,“一”就是贯穿三个一的“王”,“一”就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金刚经》) 的“诗情”,可“到碧霄”,可“悲寂寥”,可在“尚未得到”中得到,可在“已经丧失”中丧失,可在无中有,可在无中再无。只要“王在写诗”,这个世界上就还有秋天。
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花楸树
“今天”就是“在兹”的重生。今天一无所有,今天只有今天,但这就已经够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这是多么悲惨,但恰因此而重新发现今天。“尚未”是就今天而言的尚未,“早已”是就今天而言的早已。在“尚未得到”和“早已丧失”之间,今天在焉。今天不为过去的丧失而活着,不为将来的得到或永不得到而活着。今天就是今天。今天是“新的一日”,永远是“新的一日”。今天是“幸福的一日”,因为今天是一,此时此地的一,在兹的一,不可替代的一。所以,这首诗有这么多“一”:“幸福的一日”,“新的一日”,“拥有一生”,“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今天”在兹,“一”不可分,所以,即使“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我仍然幸福,甚至比幸福本身还要幸福。我的幸福不是幸福的幸福,而是幸福所以幸福的幸福,也就是“一”在当下的整全性:“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从黎明到黄昏”的一整天的光,从我到花楸树的一整个“我爱你”。我可以被劈开,花楸树可以被劈开,“我爱你,花楸树”却没有人能劈开。过去可以“早已丧失”,未来可以“尚未得到”,今天却是一整个秋天,“拥有一生”。
![]()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