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历史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用铁锹一铲一铲刻在戈壁滩上的,刻字的人,恰恰是一群当初谁都想快点忘掉的人。
1983年的秋天,上海火车站的某个不对外开放的月台,空气里都是紧张。
一列刷着绿漆的火车闷声不响地停在那儿,车窗给铁皮焊死了,只留几条缝。
月台上站着的,是一排排剃了光头、穿着崭新囚服的小伙子。
他们一个个垂着头,不敢看旁边荷枪实弹的押送人员。
这些人里,有的是厂里跟师傅闹别扭动了手的学徒,有的是在舞厅里因为一个姑娘跟人打群架的混混,还有几个,家里是吃公家饭的,但自己不争气,在外面惹了事。
哨声一响,他们被人推搡着上了车。
车厢里没有座位号,随便挤。
铁门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哐当”一声锁死,那声音,像是一把大锁,把他们跟外面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彻底隔开了。
车慢慢开动,窗外熟悉的弄堂、路灯、梧桐树,一点点变成模糊的光影。
没人告诉他们要去哪儿,只知道是往西,一直往西。
这趟车,没卖回程票。
那时候的城里,日子正变得有意思起来。
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年轻人穿着屁股绷得紧紧的喇叭裤,学电影里那样戴着蛤蟆镜,在街上晃来晃去。
新东西来得太快,老规矩有点跟不上了,街上的治安也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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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里撬个锁,明天那里打个架,老百姓晚上出门都提心吊胆。
上面看这情况,觉得得下猛药了。
于是,一场叫“严打”的运动,像夏天午后的雷阵雨,说来就来,而且来势汹汹。
这不是小打小闹地抓几个小偷,这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最重的手段,把社会风气给掰过来。
“从重从快”四个字,压倒了一切。
很多以前可能就是批评教育、关几天的破事儿,在这时候,都可能变成一个改变一辈子的判决。
比如,一个叫李建国的青年,在工厂上班,下了班没事干,跟几个朋友在家里办舞会。
灯一关,男女凑在一起跳舞,这在当时叫“黑灯舞会”,是“流氓行为”。
结果被人举报,派出所冲进来,一屋子人全带走了。
没多久,李建国就收到了判决书——流氓罪,判处劳动改造十五年。
他爸妈去求情,说孩子就是贪玩,不懂事。
但没用,在那个节骨眼上,个人的“不懂事”,被看作是对整个社会秩序的挑衅。
法院的审判快得像走流程,一张纸,不仅让他失去了自由,连他爹妈传下来、比命还珍贵的城市户口,也给注销了。
他的人生,就像一盘转得好好的磁带,突然被人“咔”一下按了停止键。
东边大城市的监狱,很快就人满为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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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监舍塞十几个人,转个身都费劲。
这么多“重刑犯”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总是个隐患。
这时候,一个方案被提了出来:把这些人,送到大西北去。
那里地广人稀,有的是没开垦的荒地,正好缺劳动力。
这个决定,一来解决了东部监狱的燃眉之急,二来,也是想把这股在城市里惹是生非的“破坏力”,变成建设边疆的“生产力”。
于是,一趟趟神秘的“专列”开始从全国各大城市出发。
车厢里,几十个人被编成一组,由一个组长看管。
一路上不许大声说话,上厕所都要打报告。
火车走了几天几夜,窗外的景色从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黄土坡,最后,连黄土坡都没了,只剩下灰茫茫的戈壁滩,风一刮,全是沙子。
很多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心都凉透了。
他们从小在城市长大,对西北的印象,全来自课本上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现在,他们自己成了“关外人”。
青海的诺木洪,新疆的塔里木,这些地名在地图上就是个小点,却是他们未来的“家”。
就拿上海来说,前前后后送了两千四百多号人到青海。
浙江也送了八百多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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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再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统一的身份——劳改犯。
到了地方,才知道什么叫苦。
冬天冷得能把耳朵冻掉,零下三四十度是常事;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地表温度烫得能烤熟鸡蛋。
他们住的不是房子,是自己挖的“地窝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勉强能挡挡风。
每天的生活就是两件事:服从和干活。
天不亮,哨子一响就得爬起来,先是跑操、队列训练,然后就扛着坎土曼、铁锹去开荒。
那里的土地,都是盐碱地,硬得跟石头一样,一镐下去,就一个白点。
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死地”变成能长庄稼的良田。
挖水渠,修防风林,种枸杞,种棉花。
劳动强度大得吓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
吃的呢,就是玉米窝头和清水煮白菜,偶尔有点肉末,那就算过节了。
这里的规矩也简单,不听话的,关禁闭;想偷懒的,加倍干活。
有没有人想过跑?
当然有。
可往哪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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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是几百里不见人烟的戈壁滩,跑出去不是被狼吃了,就是渴死饿死。
有几个不信邪的跑了,没过几天,尸体就被风沙埋了一半,让巡逻队给找了回来。
从那以后,再没人动这个念头。
人就是这样,被逼到绝境,反而能生出根来。
时间长了,这些曾经油嘴滑舌的城市青年,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皮肤晒得黢黑,手上全是老茧。
他们学会了看天吃饭,学会了怎么跟盐碱地打交道,甚至学会了开拖拉机。
汗水成了他们唯一能支配的东西,流得越多,意味着离减刑回家的日子就越近。
慢慢地,这片不毛之地真的变了样。
他们挖的渠,把昆仑山上的雪水引了下来,浇灌着新开垦的土地。
他们种下的树,长成了一排排防风林,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几年后,农场不仅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往外面卖粮食和棉花。
这群被社会抛弃的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国家的大西北版图,硬生生添上了一块块绿色。
到了九十年代初,当年的那批人,陆陆续续服刑期满。
他们终于拿到了那张来之不易的释放证明,可以回家了。
可“家”这个字,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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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杭州,发现城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自己像个外星人。
更要命的是,“劳改犯”这个身份,像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他们身上。
找工作,人家一看档案,客气地把你请出去;谈对象,姑娘一听你的过去,扭头就走。
亲戚邻居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指指点点。
很多人在家乡待了几个月,又默默地买票回到了西北。
他们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那片土地了。
那里虽然苦,但活得简单,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更重要的是,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都是他们亲手用汗水浇灌出来的。
他们中的一些人,留在了农场当工人,后来还当上了技术员、小干部。
还有一些人,在农场附近新发展起来的城镇里,开了个小卖部,或者去工地上干活。
他们在这里娶了当地的姑娘,生了孩子,口音也变了,成了地地道道的西北人。
如今的诺木洪,已经是有名的枸杞之乡。
当年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们很少跟儿孙们提起自己的过去,只是偶尔在喝酒的时候,会指着远处那片防风林,淡淡地说一句:“那棵树,是我当年种下的。”
参考文献:
朱国华. (1998). “严打”历史的回顾与思考. 法学研究.
王年. (2013). 1983年“严打”运动的司法考察. 华东政法大学学报.
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 上海通志·公安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青海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青海省志·劳改劳教志.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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