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内的青年旅舍里,阮文强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你们中国人总觉得自己对越南很好,可我们感受到的是两千年的压迫。"
那是去年十一月,我在东南亚采风的第三站。河内的天气闷热潮湿,旅舍的公共区域里摆着几张破旧的沙发。阮文强是个三十来岁的历史老师,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时习惯性地推一下镜框。我们是在早餐时认识的,他听说我是中国作家,主动坐到我对面。
"你知道吗,我们小学课本里,中国就是侵略者。"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从秦朝开始,一直到1979年。"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在我的认知里,中越是兄弟国家,我们帮助过越南抗法抗美。可阮文强接下来的话,让我开始重新思考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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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参加过1979年的战争,他到死都恨中国人。"阮文强说这话时很平静,像在陈述天气,"他说你们突然就打过来了,毁了很多村子。我小时候,村里还能看到当年留下的弹坑。"
第二天,阮文强带我去了河内的军事博物馆。博物馆不大,但有整整一层都是关于"抵抗北方侵略"的展览。墙上挂着黑白照片,是1979年战争时被毁的房屋和逃难的平民。一个越南老人站在一张照片前,用越南语对孙子说着什么,阮文强翻译:"他在讲当年中国军队怎么烧他们的村子。"
"可是我们帮你们打美国人啊。"我忍不住说。
"帮?"阮文强笑了一下,"你们派了军队,是事实。但你知道胡志明最后为什么要跟苏联走得更近吗?因为他发现,中国的'帮助'总是有条件的。你们要我们听话,要我们永远当小弟。"
晚上,阮文强请我去他家吃饭。他住在河内郊区一栋老房子里,墙皮有些剥落。他妻子做了几道越南菜,春卷、河粉,还有一道我叫不上名字的汤。饭桌上,他继续跟我讲越南人的历史观。
"我们有句话,'打败美国人要十年,打败法国人要百年,打败中国人要千年。'"他夹了块春卷放我碗里,"这不是说军事,是说文化影响。你看我们的文字,以前全是汉字。我们的节日,春节、中秋,都是从中国来的。这种影响太深了,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摆脱。"
他妻子插话说:"我奶奶那一代,女人还要裹小脚呢,都是学中国的。"
我想反驳,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我看来,文化传播是自然的事,怎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文化侵略?
阮文强看出我的困惑:"你们总说中越友好,可友好为什么要打仗?1974年西沙海战,1988年赤瓜礁,你们占了我们多少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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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岛本来就是中国的。"我下意识地说。
"你看,"阮文强苦笑,"这就是问题。在你们眼里,南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可我们也这么认为啊。我们也有历史依据,也有渔民世世代代在那里捕鱼。"
第三天早上,阮文强送我去车站。路上经过一所小学,正好是课间,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
"我女儿也在读小学,"他指着学校说,"她的历史课本里,会学到征氏姐妹起义,学到李常杰抗宋,学到陈兴道抗元。全是抵抗中国的英雄。"
"你会告诉她中国的好吗?"我问。
他想了想:"会的。我会告诉她中国有好的文化,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我也会告诉她,要警惕大国。不管是中国、美国还是谁,小国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车来了,我上车前,阮文强拍拍我的肩膀:"其实我不恨中国人,我有很多中国朋友。但是国家之间的事,很复杂。你们觉得自己是帮助,我们觉得是控制。你们觉得自己宽容,我们觉得是傲慢。这种认知差异,可能永远都存在。"
车开动了,我透过车窗看着河内的街道。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路边的小贩在叫卖,一切都很平常。但阮文强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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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我查了很多资料,试图理解越南人的历史观。我发现,同样的历史事件,两边的解读完全不同。我们说的"册封",他们理解为屈辱的臣服;我们说的"朝贡贸易",他们看作被迫的经济剥削;我们引以为豪的"帮助越南独立",在他们看来也带着控制的意图。
这次越南之行让我明白,历史从来都不是单一视角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记忆和伤痛,都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真正的理解,不是要对方接受你的观点,而是要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就像阮文强说的,认知差异可能永远存在,但这不妨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友谊。
只是下次再有人说中越友好时,我会想起河内军事博物馆里那些照片,想起阮文强平静的语气,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小国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这或许就是越南人两千年来形成的生存智慧,也是他们看待中国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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