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跟客户扯皮。
“你三叔,要回来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把客户的名字叫成三叔。
三叔。
一个在我家被抹去了三十年的名字。
一个只存在于我妈和邻居窃窃私语里的代号,代表着私奔、丑闻,以及我奶奶气倒在床半个月的遥远往事。
“啥时候?”我压低声音,躲到茶水间。
“后天。带一家子回来。”我爸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通知一件不得不办的公事。
一家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十年前,三叔是跟我家后面王屠夫家的独生女王秀莲一起跑的。
那年头,自由恋爱都算惊世骇俗,更别提私奔。
我奶奶哭天抢地,说老陈家的脸都被这个丢尽了。
王屠夫拎着杀猪刀在我家门口堵了三天,扬言要剁了陈家所有男丁。
最后是我大伯,陈家老大,一个人跪在王屠夫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说他陈建国这辈子给王家当牛做马,才算把事情平息下去。
从那天起,我大伯就成了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而三叔,陈建军,成了这个家的禁忌。
“大哥知道吗?”我问。
我爸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知道了。”
知道了。
这两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显得沉重。
挂了电话,我没了继续工作的兴致,跟领导请了假,提前回了老家。
车子开进村口,远远就看到我家那栋二层小楼。
是我大伯一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院子里,我爸蹲在地上抽着闷烟,一口接一口,脚下已经一圈烟头。
我大伯,陈建国,正拿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用力地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那架势,不像在扫地,像在扫清心里的什么东西。
院子本来干净得连根草都没有。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爸,大伯。”
我爸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大伯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手里的扫帚挥得更猛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我妈和我大妈在厨房里忙活,剁菜的声音跟打仗似的,砰砰作响。
我凑过去,想搭把手。
我妈把我推了出来:“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看看你奶奶去。”
奶奶的房间里,燃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但我知道她没睡。
她的眼皮在微微颤动。
这个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着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审判。
或者说,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重逢。
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
第二天,气氛更加紧张。
我大伯起得比鸡还早,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擦了一遍,亮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他搬出那套他宝贝得不得了的紫砂茶具,那是他当年托人从宜兴带回来的,平时连我爸都不让碰。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摆在客厅的八仙桌上。
我爸则去镇上割了十斤肉,买了四条大活鱼,还破天荒地买了两瓶茅台。
我看着那两瓶酒,心里五味杂陈。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最爱喝的就是这种酒,后来家里条件不好,他戒了。
他说,等以后家里有大喜事了,再喝。
原来,三叔回来,在他心里,算是一件“大喜事”。
我妈和我大妈,则把家里所有能吃的、能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花生、瓜子、水果糖,堆满了整个桌子。
那架势,不像在迎接亲人,倒像是在迎接什么重要的领导。
一种既隆重又疏远的仪式感。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我试图想象三叔现在的样子。
是像我爸一样,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得沉默寡言?
还是像传说中那样,在外面发了大财,变得油头粉面,趾高气扬?
还有那个王秀莲,我该叫她三婶。
她还好吗?三十年的风霜,有没有把那个敢于跟全世界对抗的少女,变成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
以及他们的“一家子”。
是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村子里,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家族吗?
下午三点。
一辆黑色的、亮得刺眼的奔驰车,缓缓地、带着一种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的气势,停在了我家的院子门口。
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
紧接着,是邻居们探头探脑的身影和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看,是建军回来了吧?”
“我的天,开大奔回来的!”
“发财了,这是真的发财了!”
我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们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大伯站在最前面,身板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爸站在他旁边,局促地搓着手。
我和我妈、我大妈站在后面。
奶奶没有出来。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
他比我想象的要胖一些,头发也有些稀疏,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我爸和爷爷的影子。
他就是三叔,陈建军。
他手里拎着几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礼品盒,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复杂的笑容。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大伯身上。
“大哥。”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大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就像一尊石雕。
接着,副驾驶下来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
她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只是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
她就是王秀莲。
她看到我们,眼神有些躲闪,紧紧地跟在三叔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然后,后座的车门像变魔术一样,接二连三地下来了五个孩子。
三男两女。
最大的看起来有二十七八,最小的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好奇又带着一丝警惕地打量着我们,打量着这个破旧的院子。
一家七口。
整整齐齐。
三叔领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到了我大伯面前。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邻居家传来的、越来越响的议论声。
“大哥,我……回来了。”三叔的声音更咽了。
他把手里的礼物往前递了递。
我大伯的目光,从三叔的脸上,移到王秀莲的脸上,再缓缓地移到那五个孩子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陌生,有探究,但唯独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秒,两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以为我大伯会转身就走,或者破口大骂的时候,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没有去接那些贵重的礼物。
而是伸出手,拍了拍三叔的肩膀。
力道很重。
像是要把三十年的重量,都拍进去。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话。
“你终于回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三叔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外面叱咤风云的老板,哭得像个孩子。
王秀莲也捂着嘴,肩膀不停地耸动。
我爸别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睛。
我妈和我大妈的眼圈也红了。
只有我大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转过身,对屋里喊了一声:“开饭!”
那顿饭,吃得惊心动魄。
一张八仙桌,硬是挤下了我们两大家子人。
三叔的五个孩子,大的叫陈默,二的叫陈静,后面三个小的,是龙凤胎再加一个小儿子,分别叫陈龙、陈凤、陈虎。
名字倒是起得挺有气势。
他们显然不习惯我们这边的饭菜,也不习惯这种拥挤的吃饭方式。
筷子在盘子里象征性地拨拉两下,就放下了。
脸上写满了“难以下咽”四个大字。
我大妈夹了一块自己做的腊肉,放到陈默碗里,笑着说:“小默,尝尝,这可是你大妈的拿手菜。”
陈默愣了一下,看着碗里那块肥得流油的腊肉,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旁边的陈静,那个打扮得像个城市白领的女孩,更是直接用纸巾捂住了鼻子。
“妈,这什么味儿啊?”她小声对王秀莲说。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饭桌上,清晰得像打雷。
我大妈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凝固了。
三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一拍桌子,低吼道:“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吃不惯就别吃!”
那几个孩子被吓了一跳,不敢再作声。
王秀莲赶紧打圆场,她夹起那块腊肉,自己吃了,边吃边夸:“好吃,嫂子,你这手艺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我大妈勉强笑了笑,坐了回去。
气氛比之前更加尴尬。
我大伯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喝酒。
我爸想找点话题,问三叔:“建军,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啊?”
三叔立刻来了精神,像是找到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嗨,也没什么,就是搞点小工程,在深圳那边,开了个小公司。”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
“哦哦,那挺好,挺好。”我爸干巴巴地应和着。
“爸,什么小公司啊,我们公司去年纳税都八位数了。”那个最小的儿子陈虎,一脸骄傲地插嘴。
三叔瞪了他一眼,嘴上说着“小孩子别乱说话”,但脸上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在深圳的奋斗史。
讲他如何从一个建筑工地的泥瓦工,一步步做到包工头,再到开公司。
讲他买了多大的房子,换了多好的车。
讲他的孩子们,哪个在国外留学,哪个在自家公司当高管。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充满了成功人士的意气风发。
我们这边的人,都沉默地听着。
我爸偶尔附和两句。
我妈和我大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偷偷观察我大伯。
他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
那两瓶茅台,很快就下去了一大半。
他的脸越来越红,眼神却越来越冷。
终于,三叔讲到了他的宏伟蓝图。
“大哥,爸,这次回来,我就是想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翻盖一下。盖个三层的小洋楼,带院子带车库的那种,让咱妈住得舒坦点。”
他又转向我大伯和我爸:“大哥,二哥,你们也别在村里待着了。跟我去深圳,我给你们在公司里安排个职位,不说大富大贵,肯定比现在强。”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充满了衣锦还乡的施舍感。
他以为,我们都会感激涕零。
“啪!”
一声脆响。
我大伯手里的酒杯,被他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酒水四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你觉得,”我大伯抬起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三叔,一字一句地问,“你很有钱,是吗?”
三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大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千钧的压力,“你觉得你开个破奔驰,戴个金表,回来给我们盖个房子,给我们安排个工作,就能把你这三十年欠下的债,一笔勾销了?”
“你觉得钱能买回我辍学的青春吗?”
“能买回爸临死前,睁着眼睛都想再看你一眼的遗憾吗?”
“能买回妈摔断腿,我背着她在雪地里走十几里山路去看病的那些晚上吗?”
“陈建军,我问你,钱能买回这些吗?!”
我大伯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盘子、碗、酒瓶,哗啦啦碎了一地。
满桌的饭菜,瞬间变成了一片狼藉。
三叔的五个孩子吓得尖叫起来。
王秀莲也吓得脸色惨白。
三叔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哥!”我爸赶紧上前拉住我大伯。
“你给我滚!”我大伯一把甩开我爸,指着三叔的鼻子,“带着你的钱,带着你的车,带着你的老婆孩子,给我滚出去!”
“我们陈家,不稀罕!”
说完,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三叔一家人惨白的脸。
那晚,谁都没睡好。
三叔一家被我爸安排在了村里唯一的小旅馆。
他们大概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大伯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还有我爸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叹息声。
第二天,我以为三叔会像我大伯说的那样,带着他的一家老小,“滚”回他的深圳。
但他没有。
一大早,他就一个人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
没有西装,没有金表。
就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衫,脚上还沾着泥。
他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对着我大伯的房门。
站得笔直。
像一棵树。
我大伯没有出来。
我爸劝他:“建军,你先回去吧,让你大哥……冷静冷静。”
三叔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
从早上站到中午。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他的额头上全是汗。
我妈和我大妈看不下去了,端了碗水出去。
“建军,喝口水吧。”
三叔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把碗递回去,继续站着。
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
围在我家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建国这脾气,还是这么倔。”
“也是,换谁谁不气啊?自己苦了一辈子,弟弟在外面享福。”
“这建军也真是的,一回来就炫富,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但他还是站着,一步都没挪动。
中午,我大伯房间的门,终于开了。
他走了出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了看院子里站着的三叔,又看了看门口围观的人群。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锄头,就往外走。
三叔愣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大哥,你去哪?”
我大伯不理他。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三叔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我爸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我也跟了上去。
我大伯走得很快,直接走到了村后的那片荒地。
那是我们家的祖坟所在地。
爷爷的坟,就在那里。
坟前长满了杂草,有些已经半人高了。
我大伯二话不说,抡起锄头就开始除草。
一下,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仿佛要把三十年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这片土地上。
三叔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他想上去帮忙,却被我大伯吼了回去。
“别碰!这儿的东西,你没资格碰!”
三叔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看着我大伯被汗水浸透的背影,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茔,眼圈又红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着爷爷的坟,也朝着我大伯的背影。
“爸,儿子不孝,回来看您了。”
“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往地上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
额头很快就磕破了,渗出了血。
我大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三叔,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
他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是血和泪的三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起来。”他说。
三叔不动。
“我叫你起来!”我大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三叔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大伯把手里的锄头,扔到他面前。
“想认这个家,想认这个爹,就把这儿的草,给我一根一根地拔干净。”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三叔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把锄头,和满地的荒草。
那天下午,三叔没有再回旅馆。
他一个人,在祖坟那儿,用手,一根一根地拔草。
锄头他不会用,几下就把手磨破了。
他就用手拔。
王秀莲带着孩子们找了过来。
看到三叔那副狼狈的样子,几个孩子都惊呆了。
“爸,你这是干什么啊?”大儿子陈默想去拉他。
三叔一把甩开他:“你们回去!这里没你们的事!”
王秀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蹲了下来,陪着他一起拔。
她的手指很快也磨破了。
那几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如此卑微,如此狼狈。
那个最小的儿子陈虎,犹豫了半天,也蹲了下来,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拔着草。
紧接着,是陈龙,陈凤。
最后,连最爱干净的陈静,和一直冷着脸的陈默,也都加入了进来。
一家七口,就在那片荒草地里,默默地拔着草。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不是用金钱和地位,而是用汗水和最原始的劳作,来赎回那段被遗忘的亲情。
拔完草,已经是深夜。
三叔一家人的手,都磨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土和血迹。
他们没有回旅馆,而是直接回了我家。
我大伯坐在院子里,桌上摆着一盆热水,和一卷纱布、一瓶红药水。
他谁也没看,只是闷着头抽烟。
三叔走到他面前,站定,没说话。
我大伯掐灭了烟,指了指那盆水:“洗洗吧。”
三叔愣住了。
王秀莲和孩子们也愣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不想要手了?”我大伯的语气依旧很冲,但已经没有了昨天的戾气。
王秀莲最先反应过来,她红着眼圈,说了声“谢谢大哥”,然后拉着孩子们去洗手。
三叔没动。
他就那么看着我大伯。
“大哥,”他声音嘶哑,“我知道,光做这些,不够。”
“我知道三十年的债,不是拔一天草就能还清的。”
“但是,我会还。用我下半辈子,慢慢还。”
我大伯没看他,重新点上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先把你自己的家管好吧。”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看你那几个孩子,一个个养得跟少爷小姐似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就算挣再多钱,有什么用?”
三叔的脸,又红了。
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却被我大伯说得一文不值。
但他没有反驳。
他点了点头:“大哥,你说得对。”
从那天起,三叔一家,就真的在我家住了下来。
小旅馆的房退了。
我家的两个空房间,硬是挤下了他们七口人。
奔驰车也停在院子里,落满了灰尘,再也没开过。
三叔脱下了他的西装和皮鞋,换上了我爸的旧衣服和解放鞋。
他每天跟着我大伯下地干活。
犁地,播种,浇水。
他什么都不会,第一天就把脚扭了。
我大伯嘴上骂他“废物”,却还是默默地去镇上给他买了膏药。
王秀莲也脱下了她的连衣裙和高跟鞋,换上了我妈的旧围裙。
她每天跟着我妈和我大妈在厨房里忙活。
学着烧火,学着做我们这边的家常菜。
一开始,不是把火烧得太旺熏得满屋子烟,就是把菜炒得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我妈和我大妈虽然嘴上不说,但脸上的嫌弃是藏不住的。
王秀莲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嫂子,我再学学”。
最难适应的,还是那五个孩子。
家里的厕所是旱厕,他们宁愿憋死也不去。
吃饭的时候,看到苍蝇飞过,就立马放下筷子。
没有WiFi,没有游戏机,他们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
大儿子陈默,那个所谓的公司高管,整天抱着个笔记本电脑,试图在院子里找到一丝微弱的手机信号。
二女儿陈静,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地方洗澡,没有干净衣服换。
那对龙凤胎,则因为抢一个充电宝,差点打起来。
最小的陈虎,更是天天哭着喊着要回深圳。
家里每天都上演着鸡飞狗跳的戏码。
我大伯冷眼旁观,从不插手。
三叔和王秀莲焦头烂额,一边要讨好我们这边的人,一边要安抚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陈静因为洗脸盆里有一只小虫子,尖叫着把整盆水都打翻了。
水溅了我大妈一身。
我大妈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下彻底爆发了。
“住不惯就滚回你们的城市去!我们这乡下地方,容不下你们这些金枝玉叶!”
陈静也是个被宠坏的主,当即就顶了回去:“谁稀罕住你们这破地方!要不是我爸非要来,我才不来呢!”
“你!”我大妈气得浑身发抖。
王秀莲赶紧过来,一边给我大妈道歉,一边拉着陈静的手,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静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妈妈。
“给你大妈道歉!”王秀莲厉声说。
陈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开口。
“我叫你道歉!”王秀莲扬起了手。
“够了!”我大伯突然吼了一声。
他走到王秀莲面前,看着她,又看了看陈静。
“孩子不懂事,你当妈的也不懂事吗?”
“打一巴掌,事情就解决了?”
“她心里服吗?”
王秀莲愣住了,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我大伯又转向陈静,脸色缓和了一些。
“丫头,我知道你们不习惯。”
“你大妈说话是冲了点,但她没有坏心。这盆水,是她走了二里地,从井里一担一担挑回来的。”
“在我们这儿,水,跟粮食一样,是不能浪费的。”
陈静看着我大伯,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委屈的我大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大妈,对不起。”
我大妈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到她偷偷用衣角抹了抹眼睛。
那天晚上,我大伯第一次把三叔叫到了自己房间。
两人在里面待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天,三叔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他把他那五个孩子,全部赶到了地里。
跟着我大伯,学农活。
“从今天起,你们什么时候把活干明白了,什么时候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再带你们回去。”三叔对他们说。
“爸!你疯了!”陈默第一个反对。
“我没疯。”三叔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们爷爷,你们大伯,都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我们陈家的根,就在这里。你们要是不认这个根,就别认我这个爹!”
那几个孩子,哭的哭,闹的闹。
但三叔这次是铁了心。
我大伯就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最终,那五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还是哭丧着脸,扛着锄头,跟着我大伯下了地。
那画面,说不出的滑稽,又说不出的心酸。
接下来的日子,对陈默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太阳晒得他们脱皮。
农活累得他们直不起腰。
手上的水泡,起了一层又一层。
他们开始频繁地吵架,互相埋怨。
陈默怪他爸异想天开。
陈静怪她妈软弱无能。
最小的陈虎,更是直接躺在田埂上撒泼打滚。
但这一切,都没用。
三叔和王秀莲,这次是狠下心肠,不闻不问。
我大伯,则成了最严厉的教官。
天不亮就喊他们起床。
动作慢了就骂。
活干不好就罚。
有一次,陈龙因为偷懒,被我大伯罚着在太阳底下扎了半天马步。
王秀莲心疼得直掉眼泪,想去求情。
被三叔一把拉住了。
“让他长长记性。”三叔咬着牙说,“我们亏欠大哥的,不能让孩子再亏欠下去。”
我渐渐发现,这个家里的关系,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三叔不再是我爸口中那个“在外面发了财的弟弟”,他成了我大伯身后那个笨拙的学徒。
王秀莲也不再是那个带着愧疚和疏离的“三婶”,她开始能和我妈、我大妈坐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聊些家长里短。
而那五个孩子,虽然依旧笨手笨脚,怨声载道,但他们看我大伯的眼神,从最初的畏惧,慢慢多了一丝敬佩。
他们开始明白,这位不苟言笑的大伯,是如何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撑起了这个家。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山洪暴发,冲垮了村口那座小木桥。
那是村里通往镇上的唯一通道。
更要命的是,奶奶突然犯了哮喘,情况很危急,必须马上送去镇上的医院。
救护车根本开不进来。
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
我爸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我大伯二话不说,从屋里拿出一条长长的麻绳和一个大背篓。
“我背妈过去!”
“大哥,你疯了!水这么大,太危险了!”我爸一把拉住他。
“不送医院,妈就有危险!”我大伯吼道。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三叔走了过来。
他从我大伯手里拿过背篓:“大哥,让我来。”
我大伯看着他,没说话。
“这些年,我没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今天,就让我尽一次孝。”三叔的眼神,无比坚定。
没等我大伯同意,他已经把奶奶小心翼翼地背进了背篓。
“阿默!阿龙!阿虎!”他冲着屋里喊了一声。
陈默他们三个大小伙子立刻跑了出来。
“你们三个,跟我一起,在前面开路,扶着我!”
“爸!”陈默他们显然被这个阵仗吓到了。
“别废话!快!”
就这样,三叔背着奶奶,前面是他的三个儿子,后面是我大伯和我爸,一行人,就这么冲进了湍急的洪水中。
水流很急,已经没过了膝盖。
三叔背着奶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洪水冲倒。
是陈默他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扶住了他。
是跟在后面的我大伯和我爸,及时拉住了他。
雨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站在岸边,看着他们在洪水中搏斗的身影,心揪成了一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血缘,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
它可以被时间冲淡,可以被怨恨隔阂。
但当真正的危难来临时,它又会爆发出最原始、最强大的力量。
将所有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从村口到镇上,平时半个小时的路,他们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当奶奶被安全送到医院时,所有人都虚脱了。
三叔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肩膀,被背篓的带子勒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半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大伯走到三叔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去拍拍三叔的肩膀,但看到他肩膀上的伤,又缩了回来。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建军,”他叫了他的名字,“谢谢你。”
三叔躺在地上,看着我大伯,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释然。
“大哥,我们是兄弟。”
奶奶住院的那段时间,是三叔一家人轮流照顾的。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没有一句怨言。
尤其是王秀莲,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有一天,我去看奶奶,正好撞见王秀莲在给奶奶洗脚。
她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奶奶说话。
“妈,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好,是我怂恿建军带我走的。”
“我们走了,把所有的担子都留给了大哥大嫂,把所有的气都让您受了。”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总梦见您,梦见王家我爹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是妈,您能不能……原谅我们?”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躺在床上的奶奶,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但她的眼角,却滑下了一行清泪。
她缓缓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王秀莲的头。
就像三十年前,她还是那个扎着麻花辫的邻家女孩时一样。
奶奶出院后,三叔一家的地位,在这个家里,彻底变了。
我大妈不再对王秀莲冷言冷语,甚至开始主动教她做一些拿手的家乡菜。
我爸也不再对三叔客客气气,他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跟三叔勾肩搭背,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而我,也开始习惯叫陈默他们“哥”,叫陈静“姐”。
他们也不再是那几个格格不入的城市少爷小姐。
陈默开始主动帮我大伯修葺漏雨的屋顶。
陈静开始跟着我妈学做针线活。
那对龙凤胎,竟然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了他们自己想吃的蔬菜。
最小的陈虎,成了奶奶的跟屁虫,天天缠着奶奶给他讲过去的故事。
奔驰车依旧停在院子里,但它不再是炫耀的资本,而成了一个安静的摆设。
有一天,三叔接了个电话,是深圳公司那边打来的,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他马上回去处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这次会走了。
毕竟,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
晚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
三叔宣布了这个消息。
“公司有点事,我明天……得回去了。”他说。
没人说话。
“但是,”他顿了顿,看着桌上的每一个人,“我处理完事情,马上就回来。”
他转向我大伯:“大哥,这边的老房子,我想……还是按照之前的想法,把它翻新一下。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施舍。只是想让妈,让你们,住得好一点。”
“钱,我出。力,我们全家一起出。图纸,我们一起商量。就当是……我补交这三十年的家用。”
我大伯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端起了酒杯。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三叔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三叔和陈默先回了深圳。
王秀莲和剩下的四个孩子,留了下来。
用三叔的话说,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送走三叔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翻新老房子的工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我大伯,这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庄稼汉,第一次拿起了图纸。
他和我爸,还有王秀莲,每天凑在一起,研究房子的格局。
哪里做客厅,哪里做卧室,哪里要给奶奶留一个朝阳的房间。
他们争论,商量,修改。
那股认真劲儿,比当年盖这栋房子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静发挥了她的专业优势,她学的是室内设计,很快就用电脑画出了3D效果图。
当她把那个漂亮的虚拟小洋楼展示给我们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大妈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夸:“还是读书好,还是读书好啊!”
陈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个月后,三叔回来了。
他没有一个人回来,而是带回来一个施工队。
他说,他要亲自监工,保证把这个家,建成全村最漂亮的房子。
老房子被推倒的那天,我们全家都站在院子里。
看着那些熟悉的砖瓦,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化为一片废墟。
我看到我大伯和我爸,眼圈都红了。
那里,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记忆。
有童年的欢笑,有少年的烦恼,也有他们作为兄长,独自支撑家庭的辛酸。
三叔走到他们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以后,我们都在。”
新房子的地基打好了。
上梁那天,按照村里的习俗,要大摆宴席,放鞭炮。
我大伯亲自掌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三叔买来了村里最响的鞭炮。
鞭炮声中,一根披着红布的房梁,被稳稳地安放了上去。
全家人,包括那些施工队的工人们,都聚在院子里。
桌子摆了三四桌,热闹非凡。
我大伯和三叔,坐在主桌。
他们都喝了不少酒,脸都红扑扑的。
我大伯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看着三叔,看着王秀莲,看着那几个已经晒得黝黑,但精神头十足的侄子侄女。
他笑了。
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舒展。
“建军,”他说,“欢迎回家。”
三叔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他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大伯。
“大哥!”
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就那么在院子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相拥而泣。
三十年的隔阂,三十年的怨恨,三十年的委屈和思念。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消融在兄弟的拥抱里。
房子盖了三个月。
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拔地而起。
白墙红瓦,窗明几净。
院子里铺上了平整的水泥地,还留出了一片花园,种上了奶奶最喜欢的月季。
搬进新家的那天,奶奶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摸着崭新的沙发,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啊。”她一个劲儿地说。
三叔一家,并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房子盖好就回深圳。
三叔把深圳公司的业务,大部分都交给了陈默打理。
他自己,则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建材店。
他说,他不想再在外面漂着了。
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王秀莲也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她和我妈、我大妈,成了最好的牌搭子。
三个女人,每天下午凑在一起,一边打牌,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陈静没有回深圳,她恋爱了。
对象是隔壁村的一个小学老师,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
两人是我大妈撮合的。
我大伯一开始还不同意,觉得委屈了侄女。
但陈静自己愿意。
她说,她喜欢这里的安稳,喜欢那种推开窗就能看到炊烟和稻田的感觉。
陈龙和陈凤,那对龙凤胎,则在高考后,报考了省城的农业大学。
他们说,他们要学最先进的农业技术,回来把我们村建设得更好。
最小的陈虎,留在了村里上中学。
他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方言,跟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成了新的孩子王。
一切,都好像走向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但我知道,有些伤痕,并不会真的消失。
它只是被时间抚平,被亲情包裹,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次,我和我大伯坐在新房的院子里喝茶。
我问他:“大伯,你真的……就这么原谅三叔了?”
我大伯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沉默了很久。
他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原谅?不原谅?”
“有什么意义呢?”
“他是我弟弟。这个事实,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他当年走了,我恨他。恨他没良心,恨他把担子都甩给我。”
“但他现在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低着头,站在我面前。”
“我能怎么办?真的把他打出去,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吗?”
“那不是我们陈家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沧桑和通透。
“人啊,活一辈子,争的是什么呢?不是钱,不是脸面。”
“争的是,到老了,身边还有人陪着你。”
“是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能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他回来了,这个家,才算完整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三叔,也不容易。在外面那三十年,吃的苦,受的罪,不比我少。”
“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我看着我大伯的背影,他好像还是那个不苟言笑、身板挺直的大伯。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变得柔软了。
去年过年,是我们家三十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晚上,三代同堂,满满当当地坐了三大桌。
奶奶坐在最中间,笑得像个孩子。
我大伯和我爸、三叔,三个老兄弟,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过去的事。
他们聊起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的糗事,笑得前仰后合。
仿佛那隔阂的三十年,从未存在过。
王秀莲和我妈、我大妈,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
我们这些小辈,则聚在一起,打牌,抢红包,放烟花。
院子里,烟花升腾,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我看着眼前这幅热闹、祥和的景象,突然想起了三叔一家刚回来时的那个下午。
想起了我大伯站在院子里,那个挺得笔直的、孤单的背影。
想起了他说的那句:“你终于回来。”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欢迎。
那是一句包含了三十年等待、三十年怨怼、三十年牵挂的,最沉重,也最深情的告白。
是啊,你终于回来。
回来就好。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