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缕烟火，那份温暖

那缕烟火，那份温暖

文||周忠应

从清理我们共同的“精神空间”开始

有天黄昏，我倚在厨房的窗边，看远处楼宇缝隙里漏出的一线天光。晚霞是病态的，带着一种挣扎后的疲惫，一点点被墨色的夜吞噬。楼下传来别家炒菜的滋啦声，夹杂着模糊的谈笑，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灰尘的玻璃传来的，闷闷的，与我无关。我的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单调的轰鸣，以及我心里，那一片无边无际的、下着冷雨的荒原。

这荒原，并非一夜形成。它是由无数细碎的、看不见的沙砾日积月累堆砌而成的。譬如，上个月我耗尽心力，对比了十几家网店，翻阅了无数评测，才选定的一款吸尘器。它价格适中，功能齐全，我以为会换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可老婆拿到手，只瞥了一眼牌子，便蹙着眉说：“这个牌子不行，电机不耐用，你怎么总贪这种小便宜？”那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我心脏。我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把箱子推到一个角落。那股委屈，像一团湿透的棉絮，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又譬如，孙子夜里突发高烧，我抱着滚烫的小身体，一遍遍用温水擦拭，量体温，喂水，急得唇边起了一串燎泡。天蒙蒙亮时，她终于安稳睡去，我累得几乎虚脱。老婆起床，看到垃圾桶里用过的退热贴，第一句话却是：“是不是你昨天又带她去商场，穿太少着凉了？”那一刻，我所有的焦虑、心疼、疲惫，瞬间凝固成一块坚冰，寒气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任何解释，在这句预设的指责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还有一次，她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叹气，抱怨开支太大，收入太少。我小心翼翼地提出，或许我可以试着接一些零散的文案工作，补贴家用。她却头也不抬：“你那点收入，顶什么用？还不够折腾的。”一句话，便把我所有的努力与想法，轻飘飘地打入了“无用”的冷宫。

这些，就是专家所说的“情绪劳动”么？

它不像田里的犁耙，有清晰的深浅沟壑；也不像灶台的油烟，有 tangible 的污迹可循。它是无形的，却无处不在。它是倾听抱怨时的耐心，是面对挑剔时的沉默，是被误解时的隐忍，是独自消化所有负面情绪后，还要挤出的那个勉强的、试图维系和平的微笑。它耗损的不是力气，而是心神，是那点对生活、对眼前人最初的热忱。家，这个本该是避风憩息的港湾，何时成了消耗彼此的、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举着名为“关心”或“实话”的利刃，一下下，凌迟着对方最后一点温情。

刘禹锡笔下那“云间烟火”的暖意，于我，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直到那个周末的午后。

为了躲避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我独自一人，驱车去了郊外的山里。已是暮春，山色由嫩绿转为沉碧。我将车停在山脚，沿着石阶缓缓向上。走得深了，人声渐杳，唯有风声、鸟鸣、以及我自己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了它们。

是桃树，和李树。不是公园里那种被精心修剪过的、规规矩矩的园景，而是野生的，恣意的，从山石缝隙里，从灌木丛中，毫无预兆地、泼辣地跳出来。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花，一树又一树，一层又一层，从眼前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像是天神打翻了调色盘，将整个山坡都染上了一片烂漫的云霞。那是一种不求人知的、自顾自的繁华。

我站在一树繁花下，看得有些痴了。心中那片荒原，仿佛被这明媚的色彩，烫开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洞。风过处，花瓣簌簌而下，落在我的肩头，发梢，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香气。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刘禹锡诗里的下一句：“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心中蓦然一动。那“银钏金钗”的女子，负水而行，山道崎岖，水桶沉重，她的额上定然有汗，她的腰背定然会酸。那“长刀短笠”的男子，烧荒垦田，日头毒辣，劳作艰辛，她的手掌定然磨出厚茧，她的皮肤定然晒得黝黑。她们何尝不累？何尝不苦？可是，在诗人的笔下，你看不到一丝怨怼，听不见一声咆哮。只有一幅和谐的、充满生命力的画卷。因为她们和她们，心里没有那根挑剔的刺，眼中没有那种计较的尘。她们共同面对的，是脚下需要攀登的山路，是眼前需要耕耘的土地，是生活本身这樽朴素的、却也最坚实的容器。她们的力气用在一处，心，便也贴在了一处。

那“云间烟火”，之所以温暖，之所以成为归家的信号，不正是因为这烟火之下，是彼此扶持、而非相互指责的“人家”啊。

我的眼前，忽然就漫起了一层水雾。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记忆中，她似乎总是在忙碌，灶台边，洗衣盆前，那永远直不起来的腰身。父亲是个沉默而倔强的人，言语不多，偶尔开口，也常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刺。可母亲很少与她争吵。记得有一年，父亲心血来潮，要自己孵一窝小鸡，结果温度没掌握好，一窝鸡蛋全坏了，满屋子都是腥臭。我们孙子都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父亲那乌云密布的脸色波及。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她走过去，默默地打开门窗，然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将那些腐败的蛋液一点点清理干净。她甚至还轻声对父亲说了一句：“头一回，没经验，下次用新法子试试。”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母亲太过懦弱。如今站在烂漫的山花下，我忽然明白了。那不是懦弱，那是一种极致的、悲悯的包容。她看清了生活全部的粗糙与不如意，也看清了父亲那份笨拙的、不善于表达的爱与尊严，于是她选择了用沉默的行动，去化解一场可能爆发的风暴，去完成一次无声的“扶持”。她不是在忍受父亲，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滋养着这个家。她让我看到，一个家得以维系下去的，不是谁更有理，而是谁更惜情。

下山的时候，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我的脚步不再沉重。那片心里的荒原，似乎也开始透进了一丝光芒，有细微的绿意，正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我决定，从清理我们共同的“精神空间”开始。

我不再执着于她是否记得我的生日，是否在节日送上礼物。我开始在她熬夜加班时，为她温一杯牛奶，轻轻放在书桌边，不说一句话，然后悄悄带上门。起初，她有些诧异，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是探询。我只是笑笑。几次之后，有一天深夜，我竟在厨房的保温杯里，发现了她为我留的一盅冰糖雪梨，杯底下，压着一张便签，是她潦草的字迹：“听你咳嗽了两天。”

我的心，像被那温热的梨水熨过一般，妥帖而温暖。原来，她听得见。

我不再在她抱怨工作时，急着给出建议或分析利弊。我只是坐下来，给她续上茶，做一个安静的听众。等她发泄完了，轻轻说一句：“不容易，我知道。” 神奇的是，当我收起那些“指点江山的欲望”，她反而更愿意平静地与我讨论一些实际的困难，甚至，偶尔会征询我的看法。

我们之间，那层坚冰，似乎在无声无息地融化。虽然缓慢，但我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相互消耗的暗流，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缓缓流动的什么东西。像春夜里悄无声息的雨，润泽着干裂的土地。

又是一个傍晚，我接孙子画画回家。推开门的瞬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饭菜香。老婆系着那条我买来的、她曾经嫌弃过颜色太花的围裙，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炒着菜。锅里冒着热气，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她竟没有听见我们回来。孙子欢呼一声跑过去，她这才回过头，脸上带着些许汗珠，和一丝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说：“回来了？今天试试我的手艺，可能……不如你做的好吃。”

那一刻，窗外的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身影，孙子的笑脸，以及锅里升腾起的、带着饭菜香气的水蒸气，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这光芒，不像正午骄阳那般刺眼，而是温存的，厚重的，像母亲的目光，像陈年的绸缎。

我忽然间，就湿了眼眶。

这缭绕的、带着生活本身气息的烟火，不正是我寻觅已久的、“云间”的那一缕吗？它不在远方，不在诗里，它就在这磕磕绊绊、却终于学会了彼此靠近的寻常日子里。

我走过去，没有说“辛苦了”，也没有说“谢谢”。我只是拿起一旁的筷子，夹起一块她炒好的青菜，吹了吹，送进嘴里，然后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味道正好。”我说。

她眼里的那点局促，终于化开，变成了一种踏实而明亮的东西。我们相视而笑。厨房的窗子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朦朦胧胧的，将窗外那个冰冷、清晰的世界，温柔地隔开了。

我知道，往后的日子依旧会有风雨，有分歧。但只要我们记得，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多负一些体谅的“水”，多烧一些包容的“畲”，让彼此的付出都能被看见，让疲惫的心灵都能被滋养，那么，这座叫做“家”的殿堂，就总能升起那缕吹不散、浇不灭的，暖暖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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