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住进医院那天,我正在厨房洗碗。老公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妈摔了,股骨头骨折,要做手术。"我关了水龙头,手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
我跟婆婆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她是那种典型的老派女人,话不多,做事利落,从不主动找我聊天,也不会在我面前抱怨什么。我们维持着一种客气的距离。每次去看她,她总说"别来了,路远",转身又把炖好的汤往我手里塞。我接过来,道谢,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医生说至少要住三个月。老公是独子,工作又忙,这个担子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请了假,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住进了医院的陪护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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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个月是最难熬的。婆婆刚做完手术,疼得整夜睡不着,我就坐在床边,一会儿给她翻身,一会儿帮她按摩。她咬着牙不吭声,额头上都是汗。我说要不叫医生加点止痛药,她摆摆手:"不用,能忍。"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结婚那年,她也是这样咬着牙,一个人搬完了我们新房里所有的家具。老公想帮忙,她说:"你们年轻人不会干这个。"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是嫌我笨手笨脚。
病房里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早上六点起床,帮她洗脸擦身,喂早饭。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我端着碗,等她咽下去,再送下一口。中午是康复训练的时间,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挪。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很用力,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我看见她腿在发抖,嘴唇发白,但还是坚持走完规定的距离。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怎么回过家。老公来送换洗衣服,每次都说:"妈,要不请个护工吧。"婆婆看看我,又看看他,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是不想麻烦我,但又说不出口。
到了第二个月,婆婆能自己坐起来了。有天晚上,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很累?"我正在削苹果,手顿了一下:"还行。"她没再说话,转过头看着窗外。病房的窗户正对着住院部的小花园,这个季节没什么花,光秃秃的树枝。
其实那时候我确实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那种说不清的疲惫。我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走,走不到头。醒来的时候,看见婆婆也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们都没说话。
有一天,隔壁床的病人家属跟我聊天,说:"你对婆婆真好。"我笑了笑,没接话。她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就好了。"我突然觉得很讽刺。因为我知道,我做这些,一开始只是因为责任,因为别无选择。
转折发生在第三个月。那天我去食堂打饭,回来的时候看见婆婆在翻我的包。她听见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把包放回原处,脸有些红。我装作没看见,把饭放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欲言又止。
晚上,她终于开口了:"你包里那个本子,我不是故意看的。"我一愣,才想起来,那是我这三个月写的日记。我有个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写写东西。那个本子里,记的都是些琐碎的事,婆婆今天吃了什么,康复训练进展如何,还有我自己的一些心情。
她说:"我看见你写,我每天醒来第一眼就想看见你,怕你走了。"
我没想到她会看到那一句。那是某个崩溃的深夜,我坐在陪护床上,突然就写下了这句话。因为那天婆婆康复得很好,医生说再有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我应该高兴的,但我写下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是空的。
"我还看见你写,"婆婆继续说,声音有些发颤,"原来照顾一个人,真的会产生感情。"
她说完这句话,眼眶就红了。我也愣在那里。
我突然明白了。这三个月,不只是我在照顾她,她也在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接近我。那些咬着牙不吭声的疼痛,那些努力配合治疗的坚持,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都是她在告诉我,她不想成为我的负担,她想让我好过一点。
"出院以后,"婆婆说,"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她顿了顿,"不是客气,是真的想做给你吃。"
我坐在床边,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委屈,就是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原来真的可以这样,不用说太多话,却能懂彼此。
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客气,在这三个月里,被一点一点磨掉了。剩下的,是我扶着她走路时,她手心的温度;是她看着我吃饭时,眼里的心疼;是我们坐在病房里,各自沉默,却不觉得尴尬的那些时刻。
出院那天,婆婆穿上自己的衣服,坚持要自己走出病房。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经过护士站的时候,年轻的护士跟我们挥手:"你们母女俩保重啊。"
婆婆笑了,我也笑了。我们都没有纠正她。
回家的路上,我开车,婆婆坐在副驾驶。她看着窗外,突然说:"这三个月,谢谢你。"
我说:"应该的。"
她摇摇头:"不是应该的。我知道的,你本来可以请护工的。"
我握着方向盘,没说话。
"我有时候在想,"婆婆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让别人这样照顾过。你爸走得早,儿子也不在身边。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一个人,挺好的。"她停了停,"但你让我知道,原来被人照顾,是这种感觉。"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赶紧眨了眨。
"你也让我知道,"她继续说,"原来我还可以被人需要。"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我突然想起这三个月里,那些她悄悄看着我的时刻,那些她努力配合治疗的努力,那些她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她不是怕麻烦我,她是怕,怕我觉得她是个负担,怕我只是在尽义务,怕我们之间那层关系,永远都只是客气。
现在婆婆已经能正常走路了。她每天都会做点我爱吃的菜,不多,就一两样,说是试试新菜谱。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就像我当初照顾她,也不完全是因为责任一样。
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她还是话不多,我也还是忙自己的事。但有时候,我去她那儿,她会突然拉住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握着。我也不抽回来,就让她握着。
上周末,老公说想带婆婆出去吃饭。婆婆说不去,外面的菜不好吃,还是在家吃。老公有点失望。婆婆看着我,说:"让你媳妇陪我就行,你忙你的去。"
老公愣了一下,有些吃惊。我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她想要的,不是那种热闹的孝顺,是这种平静的陪伴。
那天我陪她包饺子。她擀皮,我包。我们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事,就说说家长里短,说说小区里谁家又怎么样了。包到一半,她突然说:"那三个月,我每天最怕的,就是你突然说不干了。"
我手里的饺子皮差点掉下去。
"但你没有,"她说,"你一天都没落下。"
我说:"因为你也一天都没放弃过。"
她看着我,眼睛又红了:"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刚结婚那年,我跟老公吵架,她站在门口,看着我收拾东西。我以为她会劝我留下,或者说点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我拎着箱子要走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外面天黑了,明天再走吧。"
就是这一句话,让我留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三个月在医院的日子,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或许是因为,在那些漫长的夜里,我们都放下了各自的伪装,用最真实的样子面对彼此。
婆婆康复后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记着:"原来照顾一个人,真的会产生感情。"
这句话很简单,却让我哭了很久。因为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我对她,也是她对我。我们都在那三个月里,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被一个人爱。
不是轰轰烈烈的那种爱,是细水长流的,是你生病了我守着你,是你需要的时候我在。这种感情,比血缘更踏实,因为它是我们一起,用时间和耐心,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现在每次去看婆婆,她都会拉着我的手,说点无关紧要的话。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因为在那三个月里,我们已经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婆媳,而是真正的,彼此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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