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生了。
是个妹妹。
我爸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戴着耳机,对着画板上那张画了一半的素描发呆。
电话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是诈骗电话,不耐烦地接起来。
“喂?”
“悄悄!生了!你妈生了!”
我爸的声音像是被人用砂纸打磨过,又像是灌了一瓶二锅头,沙哑,又亢奋得失真。
我愣了一下,把耳机摘下来。
“哦。”
“什么哦!你当爸爸了……不对,你当姐姐了!妹妹,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肯定是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抓着手机,笑得满脸褶子都能夹死苍蝇。
“知道了。”我说。
那边顿了一下,我爸的声音低了点,“你怎么一点不激动?”
我能怎么激动?
为我即将被压缩得更小的个人空间激动?还是为一个会随时随地用哭声占领整个屋子的小生物激动?
“我……上着网课呢。”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行行行,那你放了学赶紧过来,带上保温桶,你奶奶早上炖的汤,在厨房。”
“嗯。”
挂了电话,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画板上的人脸,五官只画了一半,另一半是模糊的线条,看起来有点诡异。
我烦躁地把画笔扔下。
姐姐。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里。
我叫林悄,今年十七岁。
在今天之前,我还是家里的独生女。
虽然我爸妈总说,他们从来没把我当娇滴滴的公主养,但独生女就是独生女。
这个家里,所有的爱,不管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名正言顺的还是敷衍的,都是我的。
现在,要分出去一半了。
不,可能不止一半。
一个新生的、柔软的、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的婴儿,她会像一个黑洞,吸走我爸妈全部的精力、耐心和爱。
我能预见到。
放学铃声一响,我就往家里冲。
奶奶没跟着去医院,她腿脚不好,留在家里指挥。
一进门,就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鸡汤味。
“悄悄回来啦?快,汤我给你装好了,路上小心点,别洒了。”
奶奶递给我一个巨大的不锈钢保温桶,沉甸甸的。
“我妈……怎么样?”我问。
“好着呢,就是累坏了,你爸说她进去没一会儿就生了,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她拍拍我的手,“以后你就是大孩子了,要懂事,要帮你妈带妹妹。”
我点点头,没说话。
懂事。
从我妈肚子大起来的那天起,这句话就成了我的紧箍咒。
到了医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我讨厌这个味道。
它让我想起小时候生病,一个人被留在输液室的下午。
我妈的病房在三楼,是双人间。
推开门,我爸正弓着腰,笨拙地给我妈擦脸。
我妈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见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来了。”
“嗯。”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奶奶炖的汤。”
“快,给你妈盛一碗,暖暖身子。”我爸直起身,把毛巾放到一边。
病房里还有另一张床,帘子拉着,听不见动静。
我爸的目光,几乎是黏在旁边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婴儿床上。
那就是我妹妹。
我走过去,隔着一层塑料罩子看她。
很小的一团,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眼睛闭着,嘴巴偶尔砸吧一下。
说实话,有点丑。
完全没有我妈描述的那种“天使宝宝”的样子。
“你看她,多可爱。”我爸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于咏叹调的语气说。
可爱?
我实在没看出来。
“你抱抱她?”我爸怂恿我。
我立刻后退一步,“我不会。”
“学学就会了,以后你可是姐姐。”
又是姐姐。
我妈喝了汤,精神好了些。
她也开始盯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床看,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悄悄,给她想个小名吧?”我妈说。
“不是叫安安吗?”
“那是大名,林安。得有个叫着顺口的小名。”
我爸凑过来,“叫乐乐怎么样?快快乐乐。”
“太土了。”我妈否决。
“那叫甜甜?像个小甜心。”
“也俗。”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我像个局外人,站在这个因为一个新生命而变得无比热闹的病房里,感觉自己才是那个透明的。
晚上,我爸让我回家,他留在医院陪夜。
临走前,我妈叫住我。
“悄悄。”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妹妹?”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心里一咯,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没有。”我立刻否认,“她……挺好的。”
我妈叹了口气,“我知道,突然多了个人,你可能不习惯。但她是你的亲妹妹,你要疼她。”
“我知道了。”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我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
不喜欢吗?
也谈不上。
就是……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一件你珍爱了很多年的玩具,突然被告知,要和别人分享了。
你明知道应该大方一点,但心里就是堵得慌。
第二天我又去医院。
这次我妈的精神好多了,甚至能坐起来了。
隔壁床的帘子拉开了,是一个同样刚生产完的阿姨,她的家人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很吵。
我妈嫌吵,让我爸去跟护士说,想换个单人间。
护士说单人间都满了,要等。
我爸只好作罢。
下午,我妈要上厕所,我爸扶着她去了。
奶奶年纪大了,白天过来待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被我劝回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只剩下我,和两个躺在各自小床里的婴儿。
隔壁床的婴儿一直在睡。
我妹妹安安也睡着。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她的小床边,继续看她。
看久了,好像是顺眼了一点。
她的睫毛很长,虽然还很稀疏。
鼻子小小的,嘴巴也小小的。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描摹了一下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以为是我爸妈回来了,一抬头,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很瘦,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旧外套,脸色和我妈一样苍白,但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张。
她看到我,也愣了一下,眼神躲闪。
“我……我找错门了。”她小声说着,就要退出去。
我没多想,以为是来探望隔壁床的。
“隔壁床的家属都出去了。”我随口说了一句。
“哦,哦,这样啊。”
她点点头,但脚下没动,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我妹妹的婴儿床上瞟。
那眼神,很奇怪。
不是好奇,也不是单纯的喜欢。
是一种……贪婪的、渴望的,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神。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阿姨,你有事吗?”我站了起来,挡在了婴儿床前面。
她被我的动作惊了一下,连忙摆手。
“没事,没事,我就是……看看孩子。”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刚生出来的孩子,真可爱。”
她一边说,一边又往里走了两步。
我皱起眉,感到了不对劲。
她的视线,死死地锁着安安手腕上的身份识别环。
粉色的,上面有我妈的名字和床号。
“你孩子也在这家医院生的?”我试探着问。
她浑身一僵,然后猛地点头,“对,对,也是今天。”
“那恭喜你啊。”我说,但身体没有让开。
“谢谢,谢谢。”
她搓着手,眼睛还在瞟。
“我能……我能抱抱她吗?”她突然说,“就一下,我的孩子……护士抱去洗澡了,我就是想……”
这个要求太奇怪了。
抱别人家的孩子?还是一个刚出生一天的婴儿?
“不行。”我直接拒绝,“她睡着了。”
“就一下,我很快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
“我说了不行。”我的语气也硬了起来,“你是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我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她看我的眼神变了,那丝哀求不见了,取而代ed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她突然拔高了声音。
我被她吼得一愣。
就在我发愣的这一秒,她猛地往前一冲,一把推开我。
我没站稳,踉跄着撞到了旁边的床沿上,腰被硌得生疼。
等我再站直身体,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个女人,已经闪电般地抱起了安安!
不,不对。
她不是单纯地抱起。
她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速度,从自己的外套里,也掏出了一个用一模一样花色包被裹着的婴儿!
然后,她把那个婴儿放进了安安的小床里。
而我的妹妹安安,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快得像一个幻觉。
“你干什么!”
我终于反应过来,尖叫出声。
但我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又干又哑。
那个女人抱着安安,转身就跑。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只有一种得逞后的决绝。
“站住!”
我疯了一样追出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把妹妹抢回来!
我冲出病房门,走廊里空荡荡的。
那个女人跑得很快,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楼梯间的门口。
我追到楼梯间,只听到“砰”的一声,防火门被关上了。
我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门,一边推一边喊。
“来人啊!有人抢孩子!来人啊!”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显得那么微弱。
可是,没人回应。
这个时间点,下午三四点,不是探视高峰,走廊里人很少。
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
报警?
对,报警!
我摸口袋,想找手机。
空的。
我的手机放在病房的桌子上充电。
我转身就往病房跑。
我必须回去拿手机,然后报警,告诉他们,我妹妹被抢走了!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了我混乱的脑子里。
如果我报警……
警察来了,会怎么处理?
他们会封锁医院,会调监控。
他们会问我,问我爸妈。
然后呢?
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林家的女儿,在医院里,被人换走了。
我妈……
我妈刚生完孩子,身体那么虚弱,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她会疯的。
她绝对会疯的。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我妈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和她看着安安时那种温柔到极致的眼神。
不行。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至少现在不行。
那怎么办?
我的目光,落回了病房里。
那个被换过来的婴儿,还静静地躺在安安的小床上。
她也睡着了,包被的花色,甚至手腕上那个粉色的识别环……都一模一样。
一个疯狂的、大胆到我自己都害怕的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如果……
如果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如果我把那个假的婴儿,再换回来呢?
那个女人,她既然能准备得这么周全,连包被和手环都一模一样,说明她肯定也是在这家医院生的。
她跑不远。
她肯定要回到她自己的病房去。
只要我找到她,趁她不注意,把孩子换回来……
那一切,就都当没发生过。
我妈不会知道,我爸不会知道。
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这很冒险。
万一被发现呢?
万一我找不到那个女人呢?
万一……我换错了呢?
无数个“万一”在我脑子里打架。
但最终,战胜一切的,是我妈那张苍白的脸。
我不能让她崩溃。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我转过身,没有再往楼梯间冲,而是快步走回了病房。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走到婴儿床边,看着那个陌生的婴儿。
她长得……和安安几乎一模一样。
新生儿都长得差不多,红红的,皱皱的。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对分辨不出来。
我的手在抖。
我该怎么做?
我抱起这个陌生的婴儿。
她很轻,身体软软的。
我甚至不敢用力。
我抱着她,走出了病房。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那个女人,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她穿着病号服吗?没有,她穿的是自己的外套。
但她一定也是个产妇。
产妇……都住在三楼和四楼。
她跑向的是楼梯间,她可能去楼上,也可能去楼下。
但我赌她会回自己的病房。
因为抱着一个别人的孩子,在走廊里乱逛,太容易被发现了。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我抱着孩子,走到了楼梯间门口。
我没有走楼梯,我怕碰到人。
我选择了坐电梯。
我按了四楼。
这是一个纯粹的赌博。
电梯门打开,四楼的走廊和三楼格局一样。
我抱着孩子,开始一间一间地找。
我不能探头进去看,那样太明显了。
我只能从病房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窗往里瞟。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护士和家属,都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害怕他们会突然拦住我,问我:“小姑娘,你抱着孩子去哪儿?”
万幸,没有人注意我。
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女,在妇产科的楼层里,似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景象。
我从走廊这头,找到了那头。
没有。
没有一个病房里,有那个女人的身影。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她去五楼了?还是下到二楼了?
或者,她已经离开医院了?
不,不可能。
她自己也是个产妇,她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我抱着怀里的婴儿,走到了四楼的护士站。
“护士姐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怎么了?”一个正在写东西的护士抬起头。
“我……我找人,我一个亲戚,今天也生了,我想去看看她,但是我忘了她住哪个房间了。”
“她叫什么名字?”
“我……我忘了。”我撒谎,“我就记得她长什么样,瘦瘦的,脸色不太好。”
护士皱起了眉,“这怎么找?今天生的产妇多了去了。”
“她……她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那个女人,她换走了安安。
安安的手环上,是我妈的名字和床号。
她一定会想办法把那个手环弄掉。
而她自己的孩子,那个被她留在安安床上的婴儿,手环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婴儿的手腕。
那个粉色的手环上,赫然写着一个名字:
张兰。
床号:407。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407!
我刚才路过407了!
我记得那是个三人间,门关着,我没敢仔细看。
“我想起来了!”我故作惊喜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叫张兰!”
护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张兰,407床。”
“谢谢姐姐!”
我抱着孩子,几乎是跑着冲向407病房。
我的手心全是汗,怀里的婴儿似乎被我的动作惊动了,动了一下。
我站在407病房门口,心脏狂跳。
门虚掩着。
我透过门缝,往里看。
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是她!
就是那个女人!
她正侧着身,背对着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的旁边,也有一张小小的婴儿床。
我的妹妹安安,一定就在那张床上。
病房里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
天助我也。
我该怎么进去?
直接冲进去抢回来?
不行。
她会喊,会闹。
到时候惊动了所有人,事情就彻底败露了。
我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把孩子换回来。
我抱着怀里的“张兰”的孩子,轻轻地,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那个女人,张兰,猛地回过头。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
当她看清是我,抱着她的孩子站在门口时,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没了。
“你……”
她的嘴唇在哆嗦。
我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然后,我用眼神,指了指她旁边的婴儿床。
又指了指我怀里的孩子。
我的意思很明确。
换回来。
张兰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她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孩子,又看了一眼她身边床上的安安。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抱着头,无声地哭泣,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没有催她。
我就站在那里,抱着她的孩子,静静地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听到了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是我爸妈!
“悄悄呢?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是我爸的声音。
“是不是回家了?”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来。
我看着张兰,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决绝。
我往前走了一步。
张兰被我的动作吓到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飞快地擦了一把眼泪,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婴儿床里抱起了安安。
她走向我。
我走向她。
我们两个,像是在进行一场诡异的、沉默的交易。
在她把安安递给我的那一刻,她的手抖得厉害。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我把她的孩子,还给了她。
接过安安的一瞬间,我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是她。
就是这个感觉。
我抱着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味,和我之前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不敢再多待一秒。
我抱着安安,转身就走。
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小刀,刮着我的耳膜。
但我没有回头。
我抱着安安,快步走回三楼。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迎面撞上了我爸。
“你去哪儿了!”我爸看到我,又看到我怀里的安安,愣住了,“你怎么把妹妹抱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他的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我脑子飞速旋转,“我……我看她好像有点闹,就抱她出来走走。”
“胡闹!”我爸压低声音吼我,“这么小的孩子能随便抱出来吗?快进去!”
我抱着安安,走进了病房。
我妈正焦急地半坐着,往门口看。
看到我抱着安安进来,她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了眉。
“悄悄,你怎么回事?吓死我了,我一回来,你和妹妹都不见了。”
“我就是……抱她转转。”我重复着刚才的谎言。
我小心翼翼地把安安放回她的小床里。
一切,都回到了原位。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半个小时,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只有我知道,发生了。
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妈还在数落我。
“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妹妹这么小,骨头都是软的,能让你这么抱来抱去吗?”
“好了好了,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我爸在旁边打圆场,“悄悄也是喜欢妹妹。”
喜欢?
我看着小床里熟睡的安安,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喜欢。
我只知道,刚才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她是我的妹妹,我不能让她被人抢走。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表面上,什么都没变。
我妈出院了,安安回家了。
家里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手忙脚乱,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但我变了。
我像一个守着惊天秘密的卫兵,二十四小时都处在警备状态。
安安哭了,我会第一个冲过去,检查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家里来了客人,要抱安安,我都会死死地盯着,生怕他们抱走。
我妈说我:“以前对妹妹爱答不理的,现在怎么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
我只能干笑。
我没办法解释。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张兰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和她最后那压抑的哭声。
她为什么要换孩子?
她的孩子,怎么了?
那个被我抱过的,写着“张兰之女”手环的婴儿,她现在还好吗?
这些问题,像虫子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
我变得沉默寡言,成绩一落千丈。
老师找我谈话,我爸妈也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说“学习压力大”。
他们信了。
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安安身上,根本没精力来深究我的“青春期烦恼”。
有时候,我看着我妈抱着安安,一脸幸福地哼着歌。
我就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把安安换回来。
如果我妈抱着那个陌生的婴儿,也露出了这样幸福的笑容。
那……她爱的是“安安”这个孩子,还是任何一个躺在她怀里、被称为她“女儿”的婴儿?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网上搜索关于“新生儿疾病”的信息。
我不知道张兰的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但我有一种直觉,一定是很严重的病。
严重到,让她不惜铤而走险,去换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在一个母婴论坛里,看到了一个帖子。
发帖人是一个匿名的妈妈。
她说她的孩子,出生就被诊断出一种罕见的遗传病,活不过三个月。
她说她好恨,为什么是她的孩子。
她说她看着隔壁床健康的孩子,她嫉妒得快要发疯。
她说,她有一个疯狂的想法……
帖子到这里就断了。
下面的回复,有安慰的,有骂她的。
我的手,在抖。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发帖人,就是张兰。
我根据她帖子里透露的一些碎片信息,比如医院的方位,孩子出生的时间,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甚至,在一个本地的宝妈群里,找到了一个疑似是她小号的账号。
那个账号的头像是灰色的。
动态很少,偶尔会发一些很丧的文字。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宁愿没有遇见你。”
“天快亮了,可是我的天,永远黑了。”
我的心,被这些文字揪得生疼。
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要去见她。
我不知道我见她要干什么。
质问她?安慰她?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去。
这个秘密像一个肿瘤,在我心里越长越大,我快要被它压垮了。
我需要一个出口。
我通过那个小号,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她好像住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
我请了一天假,说自己不舒服。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那个小区。
小区很破,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楼。
我没有上楼。
我就在楼下,找了个角落,等着。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和她的孩子,还活着。
等了大概两个小时。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兰。
她比在医院里时更瘦了,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她没有抱着孩子。
她一个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慢慢地走着。
她的背影,萧瑟得像一幅黑白画。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孩子呢?
她的孩子呢?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看着她走进了一家小小的药店。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塑料袋里多了一盒药。
她没有回家。
她走到了小区后面的一条小河边。
河边有几排长椅。
她找了一个空椅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粉色的手环。
和安安当时戴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个手环,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过了很久很久,她抬起手,把那个手环,扔进了河里。
粉色的一小点,在浑浊的河水里,打了个旋,就消失不见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我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看着这一切。
我突然明白了。
她的孩子,没了。
那个被我短暂地抱在怀里过的,柔软的小生命,已经不在了。
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是同情?是后怕?还是庆幸?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哭了很久,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身回家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我。
我一个人在河边站了很久。
风吹过,有点冷。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长大了。
不是因为我成了姐姐。
而是因为,我独自一人,背负了一个如此沉重、如此复杂的秘密。
我看到了人性的脆弱、自私、绝望,也看到了那绝望背后,一点点卑微的母爱。
张兰是错了。
她错得离谱。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审判她呢?
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
回到家,我妈正在给安安喂奶。
安安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小脸蛋吃得红扑扑的。
我妈抬头看到我,“怎么才回来?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风吹的。”
我走到婴儿床边,看着安安。
她吃饱了,打了个奶嗝,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软软的,暖暖的。
真好。
真好,你还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医院那条空旷的走廊。
张兰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我的面前。
她对我说:“谢谢你。”
然后,她抱着她的孩子,转身,走进了一片白光里。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没有再失眠。
那个压在我心里的肿瘤,好像……消失了。
它没有真的消失,它只是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学会了和它共存。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安安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姐姐”了。
她很黏我。
只要我在家,她就不要妈妈抱,只要我抱。
我妈总是一脸“嫉妒”地说:“真是个小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你倒好,跟你姐亲。”
我爸就在旁边乐呵呵地说:“血缘这东西,就是奇妙。”
是啊,奇妙。
我抱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安安,心里想。
没有人知道,这份奇妙的血缘,差一点,就断了。
我高三那年,学习压力特别大。
有一次模拟考,我考砸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我妈在外面敲门。
“悄悄,开门,跟妈聊聊。”
我不说话。
“一次没考好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孩子,心理素质怎么这么差?”
“你别管我!”我冲着门外吼。
外面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是安安。
她已经快三岁了,学会了自己开门。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手里还抱着她的那个小熊玩偶。
她走到我床边,仰着头看我。
“姐姐,不哭。”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帮我擦眼泪。
我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一把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安安。”
“嗯?”
“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姐姐。
也谢谢我自己。
谢谢那天,那个十七岁的我,在惊慌失措之后,选择了勇敢。
虽然那份勇敢,带着一丝后怕和一辈子的秘密。
但我不后悔。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张兰。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还住在那个老旧的小区里。
是不是,已经走出了那段黑暗的时光。
我没有再去打探她的消息。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每个人,都要背着自己的故事,继续往前走。
就像我,背着这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看着我的妹妹,一天天长大。
她长得越来越漂亮,性格也开朗。
她喜欢画画,跟我一样。
有时候,我们姐妹俩会一起坐在画板前,一人画一半。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妈会端着水果走进来,笑着说:“看你们俩,真像。”
是啊。
真像。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姐妹。
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这份亲密,是用一个天大的秘密换来的。
但我知道。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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