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三那年,马拉拉获得香港大学自主招生的面试资格,前往广州参与选拔。来自县中的她,对面试几乎没有想象,但一起参加面试的,有一线城市的女生已经在培训学校进行了专项的面试培训,非一线城市的学生也带着自己特长的作品集。她感觉到,这个世界有很多她不能想象的存在。“从那时候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可抗力的差异,它是怎么形成的,它还有多少,它又意味着什么。”
新闻是一个可以去询问、去理解、去接触更广阔世界的行业。从中山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马拉拉在2016年加入《我要WhatYouNeed》,开始用文字探索世界。一年后,她成为了特稿记者,先后在《真实故事计划》《人物》《谷雨实验室》等平台留下作品,如今是《南风窗》首席记者。她把自己想象成一种容器、一条道路——一种用文字容纳“为什么”的容器,一条通往理解他人、理解世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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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拉
她的代表作品有:
以下是深度营与马拉拉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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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作为一名文字作者,为什么在工作一年后选择去做一名特稿记者?
A:我擅长写作,毕业也正在从事文字行业,我在WhatYouNeed有一个专栏。在工作的过程里,我发现自己的经验是有限的,比如选题和采访能力,我决定去媒体学习一下怎么更专业地接触他人,接触当下这个社会在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有看一些特稿,它里面写人的时候,不仅仅还原这个人,还会在这个人身上剖析出很多人性和社会问题。有一个概念叫做“一叶知秋”,你可以从一个人的经历里,看到完整的世界。我当时觉得这样的文章是我想要写作的,所以就努力学习去成为一个特稿记者。
有些人会比较容易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且接受它,但我一直都想理解这个世界,喜欢问很多“为什么”。当时我去做记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想通过我的职业去和不同的人交流,变得更理解他人和世界。有的时候你了解了、写作了,不能真的改变一些什么,但至少对当时你参与的事件和当事人来说是有意义的。通过公开的写作,至少它会让读者得到他们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知晓和理解。
Q:您有过职业倦怠期吗?当时是什么感受?
A:新闻已经算是不容易产生倦怠感的职业,因为每一次的工作都是新的——新的地点,新的他者,新的事件。我在职业生涯中期,有过一些自我怀疑。
那时我会思考,我究竟适不适合当记者。有些人知识框架很完整,有些人文笔很好,有些人提问准确犀利,有些人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我写得比较慢,并且很内向。这不是一种peer pressure,不是“为什么别人都能做到,而我做不到”,而是在25岁到30岁之间,会经历一个“后青春时期”,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开始思考自己适合做什么,开始想要在社会上定位自己。
我走过这个自我怀疑的阶段,其实是在过程里明白的。这个世界会有很多种记者,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性格、天赋和起点,没有人100%适合当记者,没有人规定成为好记者的路是固定的,每个人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如果我想要当记者,那就是适合的,剩下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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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以现在的标准,您会如何定义一个好的特稿选题?
A:要有重要性和折叠度,就像前面提到的“一叶知秋”的意思,选题的人物和事件能够承载起更深层的故事内核,尽可能是冰山一样的选题,而不是浮萍一样的选题。
如果说一个题目,它的功能主要是信息的传递,那它尽快把信息讲清楚就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刻意把它想得很复杂。或者说,有一些选题,记者能做的很有限,就只能去做一个呈现,做一个呈现也是重要的。
我做这个选题的时候,编辑老师发现能够通过写这群特殊女性的故事,还原整个行业的困境。那篇稿子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群女性会成为“卡嫂”?为什么卡车司机要冒着生命危险超载?我在采访的时候发现,卡嫂是被行业困境挤上卡车的。卡车司机挣到的钱按照时间和重量计算,在当时的机制下,只能通过让卡嫂分担责任,通过减少运输时长、增加货物的方式来挣到钱。
Q:特稿的案头工作可能是一个很繁复的过程,您是怎么做的?对于初学者来说,如何把握一个“度”?
A:现在我会给自己一个固定的时间,如果说遇到特别复杂的题目,我会多预留一些时间。在此期间,我会拉一个进度表,告诉自己这两天大概要完成到什么程度,接下来两天又要完成到什么程度。再复杂的题目,我都只会给自己一个固定的时间,不会一直延展。
做采访大纲最重要的目的,是让我对要去采访的事情有一个概览。我需要了解这个事情之后再去提问题,这样才能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当我进入后面的环节时,还是可以继续细化润色的,这样去采访的时候会更有准备。
以前我会容易去追求一种“我准备好了”的状态,但事实是,我永远都不会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经常说写一篇稿子就是多一个遗憾,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写了,我后来发现,完成了才能有余力去靠近完美。
Q:有些题目无法进行完整的采访提纲写作,临场提问有什么技巧吗?
A:我刚做记者的时候,做采访没有“稿件”的意识。刚入行不久去采访一位歌手,我写了五页的提纲,拿着提纲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对着对方问。那个时候我的采访方式像游牧,总想要拿到一个大而全的东西,认为这样在写稿件时,想写什么都有素材。那一次是因为那位歌手很理解我,愿意配合,但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控制采访对象的心情、时间和受访意愿,就像我们不能要求太阳说“less sun”。
后来我发现,如果要做临场提问,“稿件”的意识很重要,对于整个采访心里要放一个全览的视角。如果决定要做一个题目,我会在前期就提炼出来这个稿件需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拉一条简单的逻辑线出来,带着这个逻辑线去采访,这样就能够分得清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在重要的部分多追问,不重要的部分放过去,这样就会开始有自己的节奏。
每一次采访都是一次和受访对象的合作,有时我会把它理解成是一种舞蹈,对方的舞蹈动作是他所知道的信息,他所体会的感受。而作为采访者,我的动作是我对于他,对于事情的理解。过程里,我们一起寻找重叠的部分,追问不重叠的部分,以达到接近真实的效果。
Q:遇到过“冷场”吗?如何处理这件事?
A:这很常见,我也害怕冷场。当冷场出现时,我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没有问出一个好问题,但我试着不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记者,不再把别人当成是一个受访者,我们没有要一起去完成一场拷问与被拷问,而是慢慢地把它理解成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可能会有共同的话题,这个话题就是我们稿子的部分。他愿意聊,我愿意听,我们都愿意交流,就这样形成了一个聚合。
我允许自己问不出百分之百好的问题,同时,我也接受对方不是一个完美的受访者,接受他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地回答我。毕竟日常生活里,冷场也是常见的,不冷场才是少有的。如果冷场的话,我可能会直接问:“你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吗?还是觉得需要时间思考一下?”
Q:当下媒体环境中,“去到现场”对特稿记者来说还有多重要?
A:我觉得能去的话肯定是要去的。我一直都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容器,一个通道。我想追求一种理解,我希望自己理解了这个事情、这个人之后,通过我的表达去告诉大家。所以,只有去到现场,还原程度才是最高的。
比如我曾经在钓鱼的一个论坛里面,看到有一群人在北京高碑店水库钓鱼,那个水库味道并不好闻,但有的人还是会不远万里地去钓鱼,钓了之后又给它放回去。我很好奇,于是我就去现场采这个题。
那个水库旁边有一排树,然后有一道比较高的墙,在这之外才是公路。这个水库不好闻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公路上的风里都能闻到水的味道。但是它又火爆到什么程度呢?晚上都有人在通宵钓鱼。只有去到现场,我才能还原这个事情,也只有拿到的信息越多,才能越帮助这里面的人与事情被更多的人理解。
Q:怎样组织一篇特稿的框架?
A:我会确定选题里面决定要去写作的核心问题,还原核心问题的受力过程,以及它形成的背景和当下的影响。
以为例,我和编辑确定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这群女性会成为卡嫂?为什么这个行业里大家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还是要去超载?首先要告诉大家有这么一个问题、这么一个现象、这么一群人。接着再去思考,为什么他们不得不这样做?这里面有拉力,也有推力。再接着思考,他们这样做的背景是什么?后续的影响又是什么?这样就构成了这个文章的主体内容框架。
还原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还原到读者看到稿件之后,他能理解。理解的意思就是,如果读者自己是稿件里面的当事人,他也会像当事人一样去做同样的选择,有同样的力量和无奈。这有的时候可以做到,有的时候不可以,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方向。
我经常会用的一个概念就是反刍。对于我个人来说,特稿写作相当于把所有的语言文字、周围的信息、环境信息,还有这个人的行为举止等大量的信息全部都吞进去,再像牛反刍一样吐出来一篇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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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有些观点认为非虚构的流行可能导致新闻业的衰落,您如何看待这个说法?非虚构的流行在您的定义里又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A: 从逻辑上来说,广义上非虚构也属于新闻,一个新闻的内在分支流行,不会造成整体的衰落,反而会促使新闻变得更加丰富。
我不认为非虚构的流行是一件坏事,特稿是一种非虚构体裁,非虚构不仅仅只有特稿。整体来说,非虚构的流行是话语权的扩散,它是随着媒体形式变更所产生的一个蓬勃的东西。以前普通人想要进入到公共语境,就需要去寻找媒体,或者去投稿,相当于需要获得某些第三方力量的认可,才能被看到。但是后来,随着媒介传播方式的改变,比如说公众号和视频创作的出现,普通人只要去写,去拍,就有可能被看到。我个人认为,只要创作的内容是真实的,它就是非虚构。
这样的野蛮生长当然它也会有自己的问题,但整体来说我认为它是好的。又或者说,我没有什么权力或必要去定义它的好坏,因为它只是一种现实情况,它就是一种当下的发生。我作为从业者需要去下判断的,是要去怎么面对它,迎接它带来的挑战。
Q:对于那些想从事深度报道的同学来说,您会有一些建议吗?
A:有的时候我觉得,年轻和深度报道这两个东西是比较矛盾的。因为我们必须经过一些事情,见过一些人之后,才能理解他人和社会。在这个基础上,面对别人和复杂的事件时,才能问出一些更重要的问题,而在我作为学生的时候因为经验和认识的限制,是没有办法问出这些问题的。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有的人会有自己的方法去问出更重要的问题,就像之前讲,每个人都是通过自己的探索去成为一名记者。但如果有和我类似的朋友,我想说,在这条路上你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会有比较强的挫败感,但你要相信,记者是一个加速你去认识世界的职业。试着去接受这种“不知道”的状态,慢慢从“不知道”变得“知道”,逐渐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去问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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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欣悦 钟诗艺
编辑 | 刘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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