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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小札
路旁的银杏,最是引人。夏日里那般郁郁葱葱的、仿佛要滴下油来的绿,不知何时,已被一场又一场的秋霜,悄悄地、耐心地,漂染成了这般炫目的金黄。那是一种醇厚的、毫无渣滓的颜色,像贮藏了整整三个季节的阳光,忽然一下子迸发了出来。风是凉的,一阵过来,并不凛冽,只带着些微清醒的寒意,像一块柔韧的丝绸,轻轻地拂过你的脸颊。于是,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叶子,三三两两,从高高的枝头旋落下来。它们落得那样从容,一点也不显得仓皇,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场期待已久的、优雅的舞蹈。一片恰好落在我的肩头,我拈起它,对着光看,那叶脉纤毫毕现,如一幅精工细笔的金色地图,记录着它从春到冬所走过的全部旅程。我将它轻轻放进衣袋,像是收藏起一个完满的、静默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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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越过这片金黄,投向远处。田野是空旷的了,庄稼早已归了仓,裸露着深褐色的、宽厚的土地。偶尔有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跃着,啄食着遗落的谷粒,给这寂寥的画卷添上几笔灵动的、墨黑的点子。远处的山,褪去了春夏的浮华,显露出它本真的、骨骼清奇的轮廓。那颜色是黛青的,间或有一两块苍黑的岩石裸露着,像沉静的思想者袒露着他坚毅的额头。山腰上,还缭绕着一缕缕、一丝丝乳白的、若有若无的岚气,使那山影显得愈发幽远、深邃起来。这时的天地,仿佛一位卸去了所有钗环的妇人,洗尽铅华,只余下一份素净的、安详的美。她不再用繁花与茂叶来喧嚷自己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坦然地坐在那里,让你不由得不去凝视她眉宇间那一片深沉的、耐人寻味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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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静默是有声音的。你若侧耳细听,便能听见。那不是夏日里蝉鸣的鼓噪,也不是秋日里虫声的织锦,而是一种更其幽微、更其博大的声响。是风走过枯草尖时那“沙沙”的、如同翻阅古籍的微吟;是脚下落叶碎裂时那清脆的、一声满足的叹息;是那冰凌在水面下悄悄凝结时,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嗒”声。这一切细微的声响,非但没有打破这寂静,反而像一颗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寂静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只激起一圈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所吞没、所包容了。我走着,自己也仿佛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脚步声都显得多余。这初冬的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丰盈的、饱满的静,它内里蕴藏着过往所有热闹的生命,也孕育着未来一切可能的萌动。它让你觉得,天地正在安睡,而一个关于春天的、甜美的梦,正在这睡梦中悄然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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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便想起了那位五柳先生来。这般天气,他大约是会“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他的冬天,有“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的静美,也有“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的清寒。然而他终究是能从这清寒与静寂中品出真味来的。那“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的景象,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凄凉的,在他眼中,却自有其坦然与自在。物质的匮乏,反而照见了精神的丰盈与独立。这初冬的删繁就简,万物归于素朴,不也正是一种启示么?它告诉我们,生命到了某一阶段,便不必再执着于外在的浮华与喧嚣,而要向内里去寻求一种安定与从容。如这褪尽了叶子的树木,它的美,不在婆娑的形貌,而在那枝干指向苍穹时,所展现出的坚韧而又洒脱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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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已走到小路的尽头。天色渐渐地向晚了,那先前还清亮如水的阳光,此刻也仿佛掺了蜜,变得醇厚而温柔起来,给远山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暖的、瑰丽的玫瑰金。空气里的寒意似乎又重了一分,但吸入肺中,却有一种洗涤过的清冽与甘甜。我转过身,循着来路回去。来时心中那一点无名的烦扰,此刻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只觉得胸中是一片空明,一片澄澈,像这初冬洗过的天空一般。
创作手记:试图捕捉初冬那份特有的“过渡”气质,它既非秋的丰腴,也非深冬的酷烈,而是一种清冽、静穆的“中间”状态。行文时,有意将视觉的疏朗、听觉的幽微与触觉的清寒交织,并借陶渊明的诗文意象,将自然景致的观察引向对生命内在状态的体悟,以期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
哲思结语:繁华落尽,始见真淳。自然以它的凋敝与静默,昭示着一种深刻的圆满——那是在喧嚣散场后,生命回归本真的从容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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