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国际】王百思（西安）|| 幼学琐忆（散文）

▼幼学琐忆（散文）

作者/王百思

【作家/诗人风采】

★王百思，1951年生，西安市人，退休教师。酷好传统文化，闲赋在家常与诗文自娱，作品发表于《诗艺国际》等网络平台。

【作家/诗人作品】

幼学琐忆（散文）

王百思

一

学校的西邻是饲养室，饲养室后院高大的土堆，就在学校西墙边。我们一伙小孩儿常在土堆上，隔墙看学生们在操场上哇哇地念书，追逐着游戏，心想那一定很快乐吧！

一九五八年九月学校开学了，我没上，因为荒八岁，还差一岁。一块儿玩耍的几个小伙伴上了学，其中一个，把崭新的课本拿出来，向几个没上学的伙伴炫耀。我刚和他闹了别扭，就偏偏不让我看。从旁边瞥见那书上花花绿绿的图画，心里十分嫉恨。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吃过早饭，父亲对我说：“到学校里寻S先生拿书去。”那天阳光明媚，我赶到学校，先生已经吃完饭回到学校，正在操场小路边赏花。先生姓许名世武，新筑方寨村人，三十多岁。留着偏分背头，方额头高颧骨，戴一副玳瑁色圆框眼镜。上着白衬衫，下穿蓝制服裤子，衬衣纳在裤腰里。先生微笑着领我进了他的房子，将两本书递给我说：“让你哥给你包一下。”我还纳闷，书要念呢，为啥要包？回到家里，哥哥给课本的封面封底包了一层厚纸，这是为了保护书不污染少磨损。

我咋忽然上学了？原来同村的一个表姐，刚上了学，母亲生了小弟弟，要她帮着看孩子，就不让上了。先生就让我接过表姐的书来读。

二

学校就在村外东南角，原来是一座庙。大约清末民初农村开始兴办学校时，基本是借用庙宇、祠堂一类公共房屋院落做校址。方圆几十里小学校名带有“庙、寺”的很多，如龙王庙小学、黑虎庙小学、太白庙小学、崇福寺小学等；一些没带庙字寺字的，如漕渠小学、务庄小学等，原本也是庙，甚至神像还在，祭祀活动照常。我们村的学校原是什么神的庙？过了一百多年，现在的老年人也说不清了，只说过去还有庙会。

学校坐北向南，院子东西宽约五丈，南北长约十五长。最南边是五间倒座厦子，西首第二间的后背子墙上安了一合大门。大青石门墩，门框两侧是青砖柱子，门垴上是青砖券。学校名称是“贵王村小学”，门外却没有校牌。近门这一间房就做了门厅，门厅西侧一间房子是库房，放些杂物。向前左手边两间厦子，檐朝东，是老师的寝室兼办公室，我们称“老师房子”。房檐上挂着一个铜铃，上课下课老师拉着绳子，打得当当响。

东边五分之三的地方是大约一尺多高的土台，台子北侧是三间安间，是上殿，我们称上教室，是一年级教室；南侧是三间倒座厦子，即门厅东侧那三间房，是下殿，我们称下教室，是二年级教室。上殿门开在西边一间的南檐墙上，和下殿门相对，所谓门是土门，连门框也没有。上殿檐下台阶前是砖砌的一个长方形旱池子，池子东头有一棵大洋槐树，树下是一丛翠竹。西头有一株梅花，花下正对上殿门，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桥。

上殿西侧和北侧的空地上，长着一些大树，洋槐居多，槐花开放时节，满院清香。北侧不远处有一块约三尺长、一尺多宽、二尺高的长方巨石，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圆坑，据说这是旗杆座子，再向北就是操场。

操场西侧，墙根约三四尺宽，是一条南北方向窄长的小花园，栽着月季等一些花卉和几样果树，还有一棵梅李子树。听人说“桃饱杏伤人，梅李子树下埋死人”，每次从那里走过，就觉得阴气森森地，很害怕。紧挨着小花园，是一条三尺多宽的小路，两边用青砖砌作竖起的犬牙形花边。小路在男南厕所门口（其实没有安门，只是土墙，留了缺口），拐向东边女厕所。男厕所外有一棵石榴树，夏天火红的花朵开满枝条。女厕所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曾经因为男厕所打扫得不干净，老师让我们参观过，外面墙根是一棵高大的杨槐树。厕所南墙外中间，有一棵粗壮的倾斜的桃树，最繁盛的是春天的桃花了。

三

上教室里西面墙上挂着一块木黑板，教室里没有张贴任何图画或文字。学生课桌是胡墼垒成的，两列共十二座，可以容纳四十八个学生。二年级教室是一列六座，可容纳二十四个学生。桌面上端横向铺八页砖，竖向铺十六页砖，四个人，每人四页砖，每个学生的单衫、棉袄的左右胳膊肘，都磨出一个圆圆的洞。板凳自己从家里搬来，式样基本相同，高低长短不一。没有讲桌，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块匾，上面有四个大字，笔画繁多字体肥大，我们不认识，据说是“万寿无疆”。这匾上课时老师搬来，架在第一排两座课桌之间，就权当是“讲桌”，下课搬走。

同学们称先生为“老师”，家长们称“许先生”。老师一人教两个年级，一年级三十多名学生，二年级二十多名学生，五十多名学生是我们村和东唐、李家、孟家四个村的孩子。上课的时候，老师先到一个教室，另一个教室上自习，二十多分钟以后交换过来。

头一天上学，我背着半旧的素底红色碎花的书包，是我哥哥用过的，里面装着语文算术两本书，一个作业本。第一堂课是算术，听说是“连加法”。老师讲了一阵儿，到对面教室去了。我看着同学们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写字，不知道自己也要写作业。李家表姐把我的作业本拿过去，替我写完了。后来有人当堂向老师检举这事，老师笑了笑，啥也没说。慢慢地我知道了当学生要写字呢，语文算术写在一个本子上，过了几天，老师让分两个本子写。

一天，本子发下来，“只”字旁画了个红叉号，看来看去，一笔也不少，就是不像“只”字，找不到错在哪里。一个二年级同学提醒我：“口儿写小些儿。”哦！原来是这样。我那“口”写得太大了，下面两点没分开，就像体育器材里练习跳跃的山羊。按照大同学的提示写，果然像“只”字了。

那时候刚刚推行汉语拼音。师生上课都说方言，老师教汉语拼音，大概只经过短时间培训。他连续念四声，总念成阴平、阴平、阳平、去声，使我多少年以后也分不清普通话的四声。当时小学教师中很多人文化程度不高，小学毕业教小学的也常见。许老师是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从一些情况推断，文化程度不会太高。他批改作业，最后写“阅”，门字框就像风字框，龙飞凤舞地。他还有个口头禅：“无所谓”，听着就像“吴数位”。 那年给我们讲端阳节、讲屈原，把“楚顷襄王”说成“楚顷让”。

除了语文算术而外，开的课还有图画和手工劳动。老师并不擅长美术，他教我们图案画，就是将一个大正方形分成许多小正方形，再画出对角线，在其中有规律地加上弧线，在按一定的规律填上颜色，就是简单的四方连续纹样，每次画的大同小异，大人说像花块块布。手工劳动最有意思，提供的材料都是纸上印的半成品，同学们按线剪一剪，折一折，粘一粘就是活灵活现的小物件。有一次做钟表，要固定三根表针，我学会了在平面上给细线打结。

音乐课基本没上过，只是隔一段时间，把两班同学集中在上教室，老师来教一支歌。我记得有“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跟着念口歌，并不知道是啥意思。还有“我爱我的台湾啊，台湾是我家乡。过去的日子不自由，如今更苦愁。”体育课从来没上过，放学要在老师窗前站队。

四

从老师的口中我知道了胡风和胡适是很坏的人，我怀疑他们是兄弟俩。我又有一个疑问，经常听说毛主席、共产党，到处有毛主席的像，为什么看不到共产党的像。从老师的口中，我们也听到了总路线呀、大跃进呀、三面红旗呀这些话，虽然不知道是啥意思，觉得还是很高大的、很神圣的。大炼钢铁，我看到人们垒炼铁炉，因为白天上学，晚上睡得早，错过了那些热火朝天的大场面。老师要求捡废铁，大一点的铁器家里早就交完了，只能找一些生锈的铁钉之类的小东西，交给老师。人们深翻土地，地头彩旗招展。小孩子也参加一些夜间的劳动，像抱玉米杆一类的活，叫做“苦战”，是为了吃蒸红苕。有时候夜晚在食堂里等着喝那煮过甜菜的汁水，那水有几分甜味，伴着难以名状的怪味儿。

老师和我们都吃食堂，在一个大饭厅用餐，那饭厅本是亲戚家的住房。有一天吃搅团，我吃得太快了，烫得哇哇大哭，大人们都安慰我：“不要紧，吃慢些。”。老师在旁边训斥我，不让我哭。我哭着腹诽他：“在学校里管我，在这里还管我！”

那时候文化大发展，据说每个县都要有大学，既是学校又是工厂，又是研究所。校名就叫“红专大学”，我不懂，以为是研究烧窑的。又号召全民作诗，最有名的诗人是临潼王老九。听说他进北京，郭沫若和他唱和：“我老八，你老九，咱俩并肩往前走。”最有名的“诗村”是灞桥白庙村，经常举办赛诗会，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上面倡导每个村要有诗社，每个生产队要有自己的李白。我们村有人写大字报也用诗歌形式，如对食堂伙食管理员有意见就写：“王某某，掌柜的，你把群众当了个上会的。”对一个炊事员有意见：“张某某，太骄傲，常常对人发暴躁。这样的性情不必要，希你赶紧快改掉。”虽然未曾结成诗社，而这人定然就是我们村的李白。老师让我们写诗，小学生都不会，回去求家长，父母亲也不会。有一位家长给女儿作了一首：“进了学坊门，都是念书人。”我们很惊奇，很羡慕，虽然那些诗一般超不过两句。就连许老师给我们做的示范也是这样，诗意是爱惜粮食，大约是由“粒粒皆辛苦”启发的灵感：“一粒粮食一滴汗，粒粒粮食血点换。”老师没有诗稿，是口号，我好长时间不明白“血点换”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字应该怎么写。

老师经常给我们布置打苍蝇和消灭老鼠的任务。苍蝇到处都是，任务很好完成，消灭老鼠就比较难，得家长帮助。我们把苍蝇的尸体装在火柴盒里，把老鼠的尾巴用纸包着，到学校交给老师。老师仔细点过数，让扔到厕所里。消灭蚊子，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下达过任务，我想大概是蚊子尸体难以收集、难以清点吧！

我们参加的最大规模的除四害运动就是吆麻雀。我们学校和全村人乃至许多村庄的人同时行动，孩子们骑在学校的围墙上，这在平时绝对不允许，今天是非常情况，男女同学都上了墙。同学们拿着细竹竿，上面绑着各色布条，有的拿着铜盆。时刻一到，老师吹响哨子，大家一齐摇旗呐喊，敲击铜盆，一时间各种鸟儿惊慌乱飞，在空中高低盘旋，不敢落下。固然全民动员，毕竟兵力有限，不可能在田地里步步设防。想象着麻雀们会筋疲力尽坠地而亡，其实田野大得很，有的是鸟儿歇脚的地方。那一段时间常见灞桥、洪庆一带的解放军，傍晚下来在农家的房檐下、在井里打着手电掏麻雀，搬开柴草堆灌老鼠窝。

秋天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学校放了假，长安县细柳公社钢铁营驻扎在我们的教室里。钢铁大军早上冒雨到三四里以外的渭河边浪铁沙，晚上收兵回营，睡在教室土课桌间的地铺上。不知道是上面的要求还是老师自己的主意，也要带我们去河滩浪铁沙。我的母亲坚决反对，和几个同学的母亲在一块儿议论纷纷，背地里指责老师：“把人家娃教水吹去了，你能担起那心！”大概是家长反对，也可能是想到八九岁的小娃到河滩里，浪不了多少铁沙，只能添麻烦，那话就没有下文了。

那时候各种技术革新不断涌现，所谓的革新好听不中用，无一例外地受到农民的讥笑，如架子车化呀、滚珠轴承化呀、绳索牵引犁呀、切菜机呀、棉花推水器呀、掰玉米芽子器呀等等，层出不穷。几个木匠就在上教室西侧的空地上干活，他们是技术革新由创意到实现的关键人物。同学们下课了也去看热闹，二年级一个同学小声唱着刚刚学会的《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个木匠顺着曲调接着唱：“摸着敌人的家伙前进！”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那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时期。虽然是农村、农民，也经常可以听到兵团、指挥部、突击队、营、连、大队、小队等军队的单位名称；虽然是做农活，也常听到战线、战役、战斗、岗位、动员、突击、后勤等军事术语。一九五九年的六一儿童节，许多初级小学的学生都要集中到柳树余小学去过。那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完全小学，在业务上对初级小学有领导或指导关系，相当于后来的中心小学。过儿童节，要求每一个学生要背一支枪，并没有颁布统一的制式。家长根据自己现有的木料，或长或短、或弯或直、或薄或厚，都做成了。样式各异，有的细致有的粗糙，枪的背带也不统一，有粗绳子有细绳子，有宽布条有窄布条，布条花色也不同，但大体都有个枪样子。

六一早晨，学生们上着棉袄下穿单裤，（男生多为黑棉衣，女生多为红色或花棉衣）背着枪排着队，沿着曲折的田间小道，向柳树余小学进发，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杏黄的麦子。会场设在学校东侧的麦场上，场是新光的，麦子还没有上场，刚好借来开大会。

各校的学生排成四列纵队，扛着各式枪械绕场一周，入场席地坐定，武器放在身旁。主席台在会场北端，上面讲的什么，没有听见。大约九点前后，太阳高了毒了，晒得黑棉袄发热发烫。脸上热烘烘地，头上沁出了汗，慢慢往下流，很多学生解开了胸前的扣子，有的全解开了，袒露着瘦瘦的胸脯，还有的竟然脱去了棉袄，光脊背坐在队伍里，有的老师在偷偷地笑。现在想起来，那场面也是有点滑稽。

五

二年级第三册语文第一课，开头是“记得去年今天，妈妈送我上学，我第一次背上书包，第一次走进学校。学校里那么多同学，那么多老师。”“教室门口写着‘二年级’了。” 我傻傻地把自己和课文里的“我”一一对照，句句对不上。妈妈没有送我，我自己上学呀！我不是头一回走进学校，没上学的时候也来过呀！天热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们来教室里下晌（睡午觉）。学校里同学是不少，可老师只有一个呀！教室门口啥也没写！

要学习写大字了。买来影格，那字是“红领巾红似火教育劳动相结合文武双全卫祖国”。可能老师也不善书法，只讲了握笔，并没讲怎样写字，学生只知道拓在下面描摹。有人取巧，先把字的轮廓勾出来，再填墨，字看起来很光，老师不准这样。为了节约，还在格子的横竖线上填写小字，仅仅是写而已，不知道小字应该怎样练。哪个字写得好，老师就在旁边画一个红圈。

二年级就可以入队了。入队要写申请书，要写自传。不会写，只好央求哥哥姐姐或者高年级学生。九岁十岁的小孩子，有啥经历呀！自传写什么呢？无非是家住哪个村，家里几口人，父亲母亲的姓名、职业，其实老师全都知道，他在我们村吃了几年派饭，谁家的情况不知道，还要走那个过场。入队的仪式很隆重，老师把两班同学集中在上教室，唱起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三年级的班长举着队旗走进来。请来了校外辅导员，就是我们村的玉彦哥，官名叫王英俊，二十多岁，在学校门外草棚磨坊前开锅驼机，是共青团员。三年级同学给新队员带上红领巾，辅导员带领宣誓。辅导员三个字，很多同学读不准，有的说成“普导员”，有的干脆说成“葡萄园”。后开才知道队旗、标志、誓词、仪式这一整套统统是从苏联搬来的。

二年级念完的时候，传来了坏消息：上面决定要拆我们的学校。村里人愤愤不平，几个年轻人要去找管区的刘书记，问个“为啥”。许老师说上边领导定了，群众不愿意也不顶事。放假的时候，我们帮老师将铺盖、书籍搬到一里路外的孟家村小学，开学我们上三年级，也去那里，许老师还带我们的语文算术。

过了几天再到学校看时，已是一片废墟，洋槐、桃树、石榴、梅李子、月季花等大小花木无踪无影，砖瓦木料不知去向，上殿的废土堆里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神像。

~~~~ 诗艺国际 ~~~~

文学殿堂，文友栖园

不忘诗心，砥砺前行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携手并肩，与时共进

欢迎长期赐稿，再现诗意生活

传统诗、词、曲、赋，现代诗歌

译诗，诗评，诗配画

文学理论

散文，随笔，杂文、小说

来稿请寄：153811241@qq.com

无限精彩，尽在【诗艺国际】平台！

长按＆扫码即可关注

～关注，是一种支持；分享，是一种美德～

✾✾✾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不忘诗心，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