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像一把灰色的钝刀,慢慢割开屋里的昏暗。
我叫林岚,此刻正躺在床上,听着家里的第一缕声响。
是婆婆起床了。拖鞋趿拉着地,从她的房间,到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然后是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动静。
这些声音,我曾经熟悉到闭着眼都能在脑子里描摹出她每一个动作的轨迹。
但现在,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个局外人。
身边的丈夫赵建军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揽过来,含糊地嘟囔:“几点了……”
“还早,睡吧。”我轻声说。
他“嗯”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就已经起来了。在婆婆进厨房之前,把一家人的早饭——稀饭、馒头、小菜,都一一摆上桌。
我坚持了三年。
从嫁给赵建军那天起,我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努力地想在这个家里扮演好一个“贤惠媳妇”的角色。
可是,陀螺也有累的时候,发条也有松的一天。
厨房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平时更响,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火气。
我知道,那是婆婆在表达她的不满。
又过了一会儿,大姑子赵晓芳的房门也响了,她打着哈欠去上厕所,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慵懒。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回了房间,关上门,世界再次安静。
我心里冷笑一声。这才是这个家的常态。
大姑子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婆婆一边心疼地给她留着饭,一边念叨着“我们晓芳就是金贵,得多睡会儿美容觉”。
而我,作为弟媳,就得天不亮起来伺候一大家子。
凭什么呢?
我闭上眼,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决定把这份不公,还给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房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力道很重,带着质问的意味。
“林岚!林岚!你醒了没?”是赵建军的声音,压着火气。
我睁开眼,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衣。
“醒了。”
“醒了怎么还不起来?妈一个人在厨房忙活,晓芳也等着吃饭呢!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家人你都不管了?”
他的声音穿透门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拉开门,看着他。
赵建军穿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已经洗漱完毕。他皱着眉,脸上写满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建军,你吃早饭了吗?”
他一愣,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还没,这不都等着你……”
“哦,”我点点头,“那我也没吃。”
说完,我越过他,径直走向卫生间,关上了门。
身后,是赵建军错愕又恼怒的呼吸声。
镜子里,我的脸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林岚,你没有错。
第一章 一扇敲响的房门
卫生间的水声不大,但我能想象到客厅里凝固的空气。
我慢悠悠地刷牙,洗脸,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比平时慢三拍。
这不是赌气,而是一种宣告。
从今天起,我不想再扮演那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完美媳妇了。
当我走出卫生间时,赵建军还站在我们卧室门口,像一尊门神。
他的脸色很难看,嘴唇紧紧抿着。
“林岚,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声音,生怕被他妈和姐姐听见,“妈年纪大了,你让她一个人做早饭,像话吗?”
“她不是一个人。”我淡淡地说,“不是还有大姑姐吗?”
赵建军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晓芳她……她不是没结婚吗,妈心疼她,再说她也不会做饭啊!”
“哦,她不会,我天生就会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赵建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也是爹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结婚前,我在家连碗都没洗过。
我妈常说,女孩子的手是用来做精细活的,不是泡在油腻的洗碗水里的。
我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在一家小小的私人工作室里做织物修复,修复那些被岁月侵蚀的旗袍、绣品。那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一双稳定的手。
可自从结了婚,这双手每天都要浸在冷水里,和锅碗瓢盆打交道。
“岚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赵建军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就当是为了我,别跟妈和晓芳计较,行吗?家和万事兴。”
又是这句“家和万事兴”。
过去三年,这句话像一个紧箍咒,把我牢牢地困在原地。
只要我稍有微词,建军就会搬出这五个字。为了他,为了这个家,我一次次地退让、妥协。
可我的退让,换来的不是尊重和体谅,而是变本加厉的理所当然。
“建军,”我轻声说,“我已经计较了三年,也忍了三年。今天,我不想忍了。”
我绕过他,走向客厅。
餐桌上,摆着两碗白粥,一碟咸菜。
婆婆黑着脸坐在桌边,看见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大姑子赵晓芳则拿着手机,头也不抬,嘴里抱怨着:“妈,怎么就白粥咸菜啊?我想吃煎蛋和牛奶。”
“你媳妇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睡到现在才起!我哪有功夫给你弄那些?”婆婆的矛头直直地指向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晓芳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哎,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懒了。不像我们那时候,当媳妇的哪个不是天不亮就起来伺候公婆。”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我端起其中一碗粥,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那碗粥,熬得火候不够,米是米,水是水,寡淡无味。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三年来,喝过的最舒心的一碗粥。
第二章 灶台上的冷与暖
“你!”婆婆气得拍了一下桌子,筷子都震得跳了起来。
赵晓芳也惊呆了,手机都忘了看,张着嘴,像一只缺氧的鱼。
“你怎么就自己吃上了?建军还没吃呢!”婆婆指着我的鼻子。
我咽下嘴里的粥,抬起眼皮,看着她:“锅里不是还有吗?他自己不会盛?”
婆婆被我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赵建军赶紧走过来,打着圆场:“妈,妈,您别生气。我来盛,我来盛。”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进厨房,很快就端着一碗粥出来了,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他把粥放在我面前,又把桌上那碗推到他姐姐面前:“晓芳,快吃吧,吃完上班别迟到了。”
赵晓芳“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勺子碰到碗壁的清脆声响,和每个人各怀心事地咀嚼声。
我能感觉到,三道目光,或明或暗,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有婆婆的愤怒,有大姑子的鄙夷,还有我丈夫的无奈和不解。
我心里很平静。
我想起了刚结婚那会儿。
那时候,我满心欢喜,觉得嫁给了爱情,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为了讨好婆婆,为了让建军有面子,我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每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起床。
淘米,煮粥,蒸馒头。有时候还会变着花样,做点葱油饼、鸡蛋羹。
六点半,准时把热气腾腾的早饭端上桌。
婆婆和公公先吃,然后是建军。
晓芳总是最后一个起,通常我们都吃完了,她才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
“哎哟,我们家晓芳醒啦?”婆婆立刻像见了宝贝一样迎上去,“快来,妈给你留着饭呢,还热乎着。”
晓芳打着哈欠坐下,挑剔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又是白粥啊?我想喝豆浆。”
“哎,这不你媳妇做的嘛,她就会这个。”婆婆一边说,一边瞪我一眼,仿佛在责怪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然后她又转过头,满脸堆笑地对晓芳说:“没事儿,明天妈去给你买!”
而我,那个真正早起做饭的人,就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连一句“辛苦了”都得不到。
有一次,我发烧了,浑身酸痛,头重脚轻。
我跟建军说,今天可能起不来做早饭了。
建军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那你多睡会儿,我出去买点。”
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客厅里婆婆的大嗓门。
“建军啊,你怎么买早饭回来了?林岚呢?这媳妇,真是越来越懒了,饭都不做了!”
“妈,岚岚发烧了,不舒服。”
“发烧?年轻人发个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那时候,生孩子当天都得下地干活!真是娇气!”
那些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也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裹紧被子,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冰凉的。
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在这个家里,我做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外人。
我的付出,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义务。
而大姑子赵晓芳,哪怕什么都不干,也是婆婆心尖上的宝贝。
这灶台,对我来说是冷的,对她来说,却是暖的。
凭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媳妇,她是女儿?
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三章 针线里的乾坤
一顿气氛诡异的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婆婆摔摔打打地收拾了碗筷,赵晓芳吃完就回屋打扮去了,准备出门。
赵建军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
“林岚,我们谈谈。”他终于开口。
“好。”我放下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今天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做一顿早饭?”
“不是一顿早饭,是三年的早饭。”我纠正他,“建军,你扪心自问,这三年来,我做得不好吗?”
他沉默了。
“我每天早起做饭,下班回来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周末大扫除。你妈和你姐的衣服,是不是也经常是我洗的?”
他点了点头,脸色有些不自然。
“那我得到了什么?”我追问,“得到的是你妈觉得我伺候你们是天经地义,得到的是你姐把我当成免费保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甚至我生病了,想休息一天,都要被说成是娇气、懒惰。”
“我……”赵建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建军,我嫁给你,是想和你一起经营一个家,不是来给你家当仆人的。我也是我爸妈的女儿,我也需要被尊重,被心疼。”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说完,我站起身,回房间换衣服。
“你去哪?”他跟了进来。
“上班。”
“今天……你还去工作室?”他有些惊讶。
我的工作室,是他一直不太满意的地方。
那是在老城区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租的一个小门面。面积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把那里布置得古色古香,摆满了各种丝线、布料和修复工具。
建军和婆婆都觉得,我一个女人家,守着那么个不赚钱的铺子,是“不务正业”。
他们希望我找个正经的班,比如去公司当个文员,稳定,体面。
可他们不懂,那间小小的作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的一方天地,是我的精神寄托。
在针线穿梭之间,那些破损的、蒙尘的旧衣物,在我手中重获新生。那种成就感,是任何工作都无法替代的。
“去。”我干脆地回答。
“可是家里……”
“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打断他,“你和你姐,也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换好衣服,拿起包,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出了门。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凉风拂面,我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赵建军一定还站在门口,看着我的背影。
他或许在想,他的妻子,一夜之间,怎么就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不可理喻”。
他不懂。
这世上的改变,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是一次次的失望,一点点的寒心,积累起来的。
就像我修复的一件清代绣袍,表面看着还算完整,但里面的丝线,早已一根根地脆断。
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废墟。
我和这个家的关系,亦是如此。
到了工作室,我推开木门,阳光和着尘埃在空气中飞舞。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老樟木箱子和丝绸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是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换上工作服,坐在工作台前。
台子上,平铺着一件待修复的旗袍。
那是一件民国时期的作品,真丝质地,上面用金线盘扣绣着精美的海棠花。
可惜,因为保存不当,领口和袖口都已磨损,几处绣花也脱了线。
委托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说,这是她母亲当年出嫁时穿的嫁衣。
“林小姐,拜托你了。钱不是问题,我只想……再看看它完好的样子。”
我戴上放大镜,拿起最细的绣花针,捻起一根颜色相近的丝线。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静下来。
外面的世界,家庭的纷争,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在这里,只有我和这件旗袍。
只有针尖与丝绸的对话。
这小小的针线里,藏着我的乾坤,我的坚守,我的尊严。
第四章 家宴上的风波
我在工作室待了一整天。
中午,我没有回家,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叫了一碗面。
手机很安静,赵建军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我知道,他也在生气。他在等我低头,等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主动去缓和关系。
但我这次不想了。
傍晚,我收拾好东西,锁上门,慢慢往家走。
走到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旁边的菜市场。
尽管心里有气,但日子总要过。公公年纪大了,不能总在外面吃。
我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一条鱼。
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外卖的油腻味。
茶几上摆着几个塑料餐盒,婆婆和晓芳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
见我提着菜回来,婆婆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还知道回来啊?还以为今天要在外面过夜呢。”
晓芳也跟着帮腔:“就是,妈,你看她买的什么?青菜豆腐?谁要吃这个啊。我们晚上点的可是小龙虾和烤鱼!”
她说着,还故意把一个油腻腻的龙虾壳丢进我脚边的垃圾桶。
我没理她们,径直走进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
早上用过的碗筷还泡在水槽里,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花。
灶台上,还有几滴干涸的粥渍。
我把菜放下,胸口一阵烦恶。
这时,公公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木匠,平时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
他看到我,又看了看厨房,叹了口气,走过去,默默地开始洗碗。
“爸,我来吧。”我连忙说。
“没事,你忙了一天,歇着。”公公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里一暖。
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公公,会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休息的“人”。
赵建"军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我在厨房,脸色缓和了一些。
“回来了?累了吧?”他走过来,想帮我拿手里的东西。
我侧身避开了。
“建军,你过来看看。”我指着水槽里的碗。
他看了一眼,有些尴尬:“早上……走得急,忘了洗了。”
“你忘了,你姐也忘了?你妈也忘了?”我看着他,“这么一大家子人,就没一个能顺手把碗洗了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的电视声好像瞬间变小了。
婆婆和晓芳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林岚你什么意思?”婆婆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养这么大,现在还要我来伺候你这个媳妇不成?洗个碗怎么了?天塌下来了?”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我的意思是,家务是大家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什么大家的事?自古以来,不都是女人主内吗?你嫁到我们赵家,就得守我们赵家的规矩!”
“现在是新社会了,妈。没有什么老规矩。”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再说了,晓芳不也是女人吗?她怎么什么都不用干?”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你敢拿自己跟我比?”赵晓芳尖叫起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是这个家的女儿,你是谁啊?你一个外人!”
“外人”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浑身一震,看着赵晓芳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任由他妈妈和姐姐攻击我的丈夫。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外人。
第五章 丈夫的夹板气
“晓芳!你怎么说话呢!”
出乎意料,开口呵斥的,是一直沉默的公公。
他把洗干净的碗重重地放在沥水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公公在家里虽然话少,但积威犹在。
他擦了擦手,走到客厅中央,脸色铁青。
“什么外人内人的?林岚嫁给了建军,就是我们赵家的人!一家人,说两家话,像什么样子!”
婆婆被公公吼得一愣,有些下不来台,嘟囔道:“我……我也没说她是外人啊,是她自己不懂事……”
“她怎么不懂事了?”公公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外卖盒子,“家里有灶不开,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吃!让一个上了一天班的人回来,对着一厨房的烂摊子,换成你,你心里舒坦?”
婆婆被问得哑口无言。
赵晓芳还想说什么,被公公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只好悻悻地坐下。
赵建军赶紧过来打圆场:“爸,您别生气,都是小事,小事。”
他拉着我,把我往房间里推:“岚岚,先进屋,先进屋。”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回了卧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赵建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和恳求。
“岚岚,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求我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
“别再这样了。你今天也看到了,我爸都发火了。家里闹成这样,谁脸上好看?”
“我只是想要一点公平和尊重,这也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他急忙说,“但是,我妈她年纪大了,思想观念转不过来。晓芳又从小被宠坏了,你跟她们计较,不是自讨苦吃吗?”
“所以,我就要一直忍着?忍到什么时候?忍到我也变成一个满腹怨气、斤斤计较的女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吗?她们说两句,你就当没听见。家务活,你多干点就多干点,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我以后多帮你,行不行?”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稀泥。
他不是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他选择了一条最省事的,也是最伤人的路。
那就是,牺牲我的感受,去维持表面的和平。
这就是他所谓的“夹板气”。
他觉得自己两头受气,左右为难。
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说一句话,为我挡一次风雨。
“建军,”我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知道吗?今天晓芳说我是‘外人’的时候,我第一个看的人,是你。”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在等你,等你反驳她,等你告诉她,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妻子,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可是你没有。”
“你只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我……我当时……”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
“你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你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建军,这个家,让我觉得冷。而你,是那个眼睁睁看着我受冷,却不愿意给我披件衣服的人。”
说完,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们这几年攒下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一人一半,很公平。”
赵建军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瞳孔里满是震惊和恐慌。
“林岚,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累了,想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大家都冷静一下。”
“不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都在发抖,“我不许你走!”
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哀。
原来,只有当我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害怕。
第六章 老物件的低语
我的“离家出走”计划,最终没能成功。
赵建军死死地拉着我的行李箱,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们俩在房间里争执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
公公推门进来,看到这副情景,脸色沉了下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爸,岚岚她……她要搬出去住。”赵建军的声音带着哭腔。
公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责备,只有询问。
“丫头,建军欺负你了?”
我摇了摇头,眼圈却红了。
公公叹了口气,对赵建军说:“你先出去,我跟岚岚聊聊。”
赵建军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公公。
公公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的书桌前,那里放着我平时看的一些关于纺织品修复的书。
他拿起一本,翻了翻。
“你做的这个活,我懂。”他忽然开口,“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跟你们这个,有点像。”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那时候,人家送来一把坏了的椅子,一个缺了腿的桌子,看着就是一堆烂木头。但在我们手里,刨光,打磨,上榫,又能变成一件好东西。”
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轻轻地拂过书页上的图片。
“这活,需要的是耐心,是手艺,更是一颗静得下来的心。能做好这活的人,心不坏。”
他转过头,看着我。
“丫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哭得泣不成声。
公公没有劝我,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等我哭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
“建军他妈,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也没什么坏心眼。她就是觉得,她吃了一辈子苦,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再吃苦。”
“晓芳呢,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没经过事,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这些话,和赵建军说的差不多。
但我知道,公公和他的出发点不一样。
他不是在和稀泥,他是在试图让我理解,这个家的症结所在。
“我知道,这些话说了也没用。委屈就是委屈。”公公叹了口气,“但是,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它讲的是情分。”
“建军这孩子,我知道,他让你失望了。他就是个面团性子,想让所有人都好,结果谁都顾不好。”
“你给他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给这个家,一点时间。”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前两天收拾老东西时翻出来的。你看看,还能不能修。”
我接过来,打开层层包裹的蓝布。
里面,是一件婴儿穿的虎头帽。
帽子已经很旧了,红色的绸缎面料已经褪色,有些地方还破了洞。
但上面的刺绣,却依然精美。
老虎的眼睛,是用黑色的琉璃珠子做的,炯炯有神。额头上的“王”字,是用金线绣的,针脚细密。
“这是建军小时候戴过的。”公公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妈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给他缝的。”
我抚摸着那顶小小的虎头帽,仿佛能感受到三十多年前,一个年轻的母亲,在灯下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物时的那份爱与期盼。
那时候的婆婆,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建军他妈的手,年轻时也很巧。后来……家里困难,下地干活,手都磨粗了,就再也没碰过针线了。”
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
我明白了公公的用意。
他不是在为婆婆开脱,他是在告诉我,每个人,都曾有过柔软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件旧物,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的过去,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和生活磨掉的温情。
“爸,我试试。”我轻声说。
我把银行卡收了回来,把行李箱推回了墙角。
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
但公公的话,像一剂缓和剂,暂时抚平了我内心的波澜。
或许,我真的应该再给这个家,一点时间。
第七章 一碗没喝的鸡汤
公公的出面,让家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再睡懒觉,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五点半就起来。
我六点半起床,不紧不慢地洗漱完,走进厨房。
婆婆已经起来了,正在熬粥。
看到我,她撇了撇嘴,没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开始煎蛋。
我们俩在小小的厨房里,谁也不理谁,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赵建军起来后,看到这副“和谐”的景象,明显松了一口气。
早饭桌上,气氛依然有些尴尬,但至少,没有了争吵。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不再大包大揽所有的家务。
早饭,我和婆婆一人一天。晚饭,我下班早我做,她有空她做。
至于赵晓芳,她依旧我行我素,睡到自然醒,吃了饭碗一推就走人。
婆婆依旧心疼她,会把好吃的留给她。
我看到了,只当没看见。
赵建军看我不再“闹”,也放下了心,他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但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复原。
我和他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但他揽过我的时候,我身体会不自觉地僵硬。
我们也会聊天,但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分享彼此的心事。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加倍地在物质上对我好。
给我买新衣服,买包,甚至还说要给我换辆车。
我全都拒绝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周末,婆婆大概是为了缓和关系,也或许是为了犒劳她“受了委屈”的女儿,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
鸡汤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了一下午。
晚饭时,婆婆喜气洋洋地把一大锅鸡汤端上桌。
她先给晓芳盛了一大碗,里面全是鸡腿和鸡翅。
“晓芳,多喝点,补补身体。”
然后,她给建军盛了一碗,也是满满的鸡肉。
接着是公公。
最后,轮到我的时候,锅里只剩下一些鸡架子和汤水了。
婆婆用勺子在锅里捞了半天,才捞起一小块带着骨头的肉,放在我的碗里。
她甚至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就剩这些了,你喝点汤吧,汤有营养。”
饭桌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公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
赵建军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想从自己碗里夹一块鸡肉给我。
赵晓芳则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挑衅似的咬了一大口鸡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静静地看着自己碗里那清汤寡水的几根骨头。
然后,我拿起碗,站起身。
在他们以为我要发作或者默默忍受的时候,我端着碗,走进了厨房。
我将那碗“鸡汤”,连汤带骨头,全部倒进了水槽里。
然后,我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鸡蛋,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面。
整个过程,我没有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当我端着面条回到饭桌上时,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赵建军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 спокойно地吃起了我的面条。
我没有吵,也没有闹。
但我知道,我的这个举动,比任何争吵都更有力量。
它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
你们的施舍,我不稀罕。
你们的不公,我也不再接受。
第八章 晓芳的“好事”
那碗没喝的鸡汤,成了家里一个无形的禁忌。
谁也不再提起,但谁都忘不掉。
婆婆一连好几天没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
赵建军试图跟我沟通,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我平静无波的脸,又咽了回去。
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会主动洗碗,拖地。
我知道,他在害怕。
害怕我再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有公公,像往常一样。那天晚上,他默默地走进厨房,也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我们爷俩,相对无言,吃完了那顿迟来的晚餐。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是周五,赵晓芳下班回来,一反常态地没有嚷嚷着饿,而是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晚饭时,她也没有出来。
婆婆去敲门,她只在里面闷闷地说了一句“不吃”。
“这孩子,怎么了?”婆婆担心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晓芳依旧没有出房门。
到了中午,婆婆终于忍不住了,拿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然后,就是她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我们冲进去一看,只见晓芳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正伤心。
“晓芳,我的乖女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啊!”婆婆扑到床边,抱着她哭。
赵建军也急得团团转。
在大家的追问下,晓芳才抽抽噎噎地说出了原因。
她被公司辞退了。
理由是,工作态度散漫,业绩长期不达标。
“他们就是欺负人!那个新来的经理,天天盯着我,鸡蛋里挑骨头!”晓芳哭着控诉,“不就是有一次开会迟到了,有一次报告交晚了嘛!至于吗!”
婆婆听了,立刻火冒三丈。
“什么破公司!我们晓芳这么好,他们凭什么辞退你!走,建军,找他们领导去!跟他们说理去!”
赵建军一脸为难:“妈,这是公司内部的决定,我们去找也没用啊……”
“怎么没用?我女儿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赵晓芳今年已经快三十了,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每一份都做不长。
不是嫌领导太严厉,就是嫌同事不好相处。
每次辞职回家,婆婆都心疼得不得了,让她在家“休息”几个月,好吃好喝地供着,从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她以为这是爱,却不知道,这种没有原则的溺爱,正在一步步地毁掉她的女儿。
温室里的花朵,看着再娇艳,也经不起外面世界的一点风雨。
婆婆还在那里咒骂着晓芳的公司,晓芳则在床上哭哭啼啼。
赵建军夹在中间,束手无策。
忽然,婆婆把矛头转向了我。
“都怪你!”她指着我,眼睛通红,“自从你开始在家里作妖,我们家就没一件顺心事!你就是个扫把星!把我们家的好运气都扫走了!”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晓芳失业,她竟然能把责任怪到我的头上。
这是何等荒谬的逻辑!
赵建军也急了:“妈!这跟岚岚有什么关系?您别胡说!”
“怎么没关系?以前家里好好的,她一闹,晓芳就出事了!肯定是她克的!”婆婆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偏执而扭曲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是永远无法沟通的。
我不想再争辩什么。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句:
“妈,晓芳有手有脚,是个成年人了。她找不到工作,应该反思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怪别人。”
第九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我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婆婆的怒火上。
她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尖利的哭喊。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说的什么话!她这是在咒我女儿一辈子找不到工作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娶了这么一个恶毒的媳妇进门!”
她一边哭喊,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晓芳也从床上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林岚你个!你不安好心!你看我失业了,你心里偷着乐是吧!”
“我没有。”我冷冷地看着她。
“你就有!你嫉妒我!嫉妒我妈疼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赵建军挡在我面前,冲着他姐姐吼道:“赵晓芳!你给我闭嘴!你怎么能这么跟岚岚说话!”
“我为什么不能说?本来就是!哥,你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了!她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够了!”
一声怒吼,再次来自公公。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个一个,都像什么样子!家里出了事,不想着怎么解决,就知道在这里吵!内讧!嫌不够丢人吗?”
他指着赵晓芳:“你!三十岁的人了,工作丢了,不反省自己,还有脸在这里哭闹,指责别人!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又指着婆婆:“还有你!慈母多败儿!就是你这么惯着,才让她今天连自己都养不活!出了事不想着教她,还跟着她一起胡闹!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三岁小孩?”
公公一通训斥,让婆婆和晓芳都蔫了。
婆婆不敢再哭喊,只是小声地抽泣。
晓芳也低下了头,不敢再作声。
公公最后看向赵建军,眼神里满是失望。
“还有你,建军。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你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让她在这个家里受尽委屈。你也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调和家里的矛盾。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地低下了头。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看着眼前这一地鸡毛,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参与这场无休无止的家庭战争了。
我转身,默默地走出房间。
赵建军想跟上来,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反锁。
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委屈的泪,而是解脱的泪。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拿出手机,给我最好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
“小雅,你之前说你那里还有空房间,现在还方便吗?”
不到一分钟,小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岚岚,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听着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出房门。
晚饭,我也没有吃。
赵建军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我都没有开。
我只是安静地收拾着我的东西。
这一次,我没有收拾行李箱。
我只带走了我的身份证件,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放在书桌上的那些专业书籍。
还有公公给我的那顶虎头帽。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包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外面都安静了下来。
我打开房门,客厅里一片漆黑。
我换上鞋,没有回头,轻轻地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身后卧室里传来赵建军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但我的脚步,没有停留。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每一根。
第十章 寂静的清晨
我搬到了朋友小雅家。
那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装修得很温馨。
小雅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客房,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岚岚,你就安心住下,当自己家一样。”小雅抱着我,拍着我的背。
“谢谢你,小雅。”
“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了凌晨的锅碗瓢盆声,没有了身边人辗转反侧的叹息,也没有了那种身处一室,却心隔万里的孤独感。
第二天,我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
小雅已经上班去了,给我留了早餐和一张字条。
“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晚上想吃什么,给我发信息,我下班带回来。开心点,我的女孩!”
我看着那张笑脸涂鸦,心里暖暖的。
我给自己热了牛奶,烤了面包。
坐在洒满阳光的餐桌前,我慢慢地吃着。
这或许是我这三年来,吃过的最平静的一顿早餐。
手机很安静。
我把它调成了静音,不想被任何信息打扰。
吃完早饭,我没有去工作室。
我想给自己放个假。
我换了身舒服的衣服,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公园里,有很多晨练的老人,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放空自己。
我不知道赵建军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了我,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
婆婆会一边咒骂我,一边不得不自己动手做饭吗?
赵晓芳会因为没人伺候,而大发脾气吗?
赵建军呢?他会后悔吗?还是会觉得,我终于不再给他“添麻烦”了?
这些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
我发现,当我真正跳出那个环境之后,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人和事,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看一场别人的电影。
下午,我去了工作室。
我需要一个地方,安放我的心。
我拿出那顶虎头帽,仔细地端详着。
帽子的破损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内衬的棉花已经板结,好几处绣线都断了。
修复它,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力。
我戴上放大镜,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
把破损的布料取下,把板结的棉花换掉,再用颜色、材质都极为相近的丝线,按照原来的针法,一针一线地把图案补回去。
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时间,在指尖的穿梭中,悄然流逝。
而此时,在几十公里外的赵家,正经历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寂静的清晨”。
赵建军一夜没睡。
他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抽了一整晚的烟。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
天亮了,他没有听到厨房里传来任何声音。
那个家,好像瞬间失去了灵魂。
婆婆也起得很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可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熟悉的淘米声,没有锅铲碰撞的声音。
家里静得可怕。
终于,她忍不住了,走出房间。
客厅里,赵建军像一尊雕像一样坐着。
厨房里,冷锅冷灶。
“她……她真的走了?”婆婆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建军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赵晓芳也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妈,早饭呢?我饿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这才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
“林岚呢?今天又睡懒觉?”
“她走了。”赵建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走了?去哪了?”晓芳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被你们气走了!”赵建军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姐姐说话。
赵晓芳被他吼得一愣。
婆婆也吓了一跳。
“你冲她嚷什么!”婆婆下意识地维护女儿。
“我冲她嚷?”赵建军站了起来,指着她们母女,“你们两个,满意了?把她逼走了,你们满意了?”
“现在,家里没人给你们做饭了!没人给你们洗衣服了!没人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你们了!你们高兴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婆婆和晓芳,都呆住了。
她们看着空荡荡的厨房,看着乱糟糟的客厅,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儿子(哥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她们淹没。
原来,那个她们一直看不起、一直觉得理所应当被她们使唤的女人,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柱。
当支柱倒塌时,这个家,也摇摇欲坠。
第十一章 一件未完成的旗袍
赵建军是在第三天找到我的。
他找到了我的工作室。
我当时正在修复那顶虎头帽,听到门响,我以为是邻居。
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
针尖穿过丝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岚岚,我……”他开口,声音嘶哑,“我给你炖了汤。”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不会做饭。”他有些局促地说,“在网上查的菜谱,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尝尝。”
我还是没有说话。
他在我对面坐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用镊子夹起一根细如发丝的丝线,看着我用绣花针在布料上穿梭。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
“我来的时候,去了一趟咱爸以前工作的木器厂。”
“已经废弃了。但看门的老师傅还认识我,让我进去了。”
“车间里,落满了灰尘。那些刨子、凿子,都生了锈。但你还是能想象出,当年热火朝天的样子。”
“我爸说,他当年是厂里手艺最好的师傅。再难的活,到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敬佩,也是理解。
“岚岚,我以前……总觉得你守着这个小铺子,是不务正业。”
“我今天才明白,你跟我爸一样。你们都是手艺人。”
“你们靠手艺吃饭,也靠手艺,守着自己的尊严。”
“我……我以前不懂,对不起。”
他的这声“对不起”,比过去三年里任何一句“我爱你”都让我动容。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衣架上挂着的一件衣服上。
那是一件半成品的旗袍。
是我之前,打算给婆婆做的。
我想着,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个惊喜。
我选了她最喜欢的深紫色,上面用银线绣着淡雅的兰花。
我甚至想好了,要在领口,用盘扣做成一个“寿”字。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再也没有心力去完成它。
它就那么静静地挂在那里,像一个未完成的梦。
“这是……给我妈做的?”赵建军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旗袍的衣料。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她总说你不孝顺,总说你心里没有她这个婆婆……”
“可她不知道,你连她喜欢什么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岚岚,你回来吧。”
“没有你的家,根本就不是家。”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打开了他带来的保温桶。
里面,是排骨汤。
排骨炖得很烂,但汤色浑浊,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油。
一看就是新手所为。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很油,也很咸。
但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第十二章 父亲的老手艺
我没有马上跟赵建军回家。
我告诉他,我需要时间。
他没有再强求,只是每天都来。
有时候带他炖得并不好喝的汤,有时候带一份我喜欢吃的小吃。
他不再劝我回家,只是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看我工作。
一看,就是一下午。
话不多,但眼神里的东西,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家里的情况,是小雅告诉我的。
她说,赵建军回去后,跟家里大吵了一架。
具体内容不知道,但结果是,他从家里搬了出来,暂时住在了公司宿舍。
他还给婆婆和晓芳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们不改变,不学会尊重我,那这个家,就散了。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赵建军让小雅转告我的,还是小雅自己打听到的。
但我知道,赵建军这次,是真的在改变。
又过了几天,公公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只是问我,那顶虎头帽,修得怎么样了。
我说,快好了。
他说:“修好了,就回家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
周末,我带着修复好的虎头帽,回了那个我离开了一个多星期的家。
开门的,是公公。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
“嗯。”
客厅里,婆婆和晓芳都坐在沙发上,神情很不自然。
赵建军也从公司宿舍赶了回来,局促地站在一边。
我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公公。
公公打开盒子,拿出那顶虎头帽。
它已经焕然一新。
破损的帽檐被补得天衣无缝,褪色的地方重新染上了颜色,断掉的绣线也一一接上。
那只小老虎,仿佛又活了过来,威风凛凛。
“好,好手艺!”公公举着帽子,翻来覆去地看,赞不绝口。
婆婆和晓芳也凑过来看。
当婆婆看到那顶帽子时,她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她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嘴唇哆嗦着。
“这……这是……”
“妈,这是建军小时候,您亲手给他做的。”我轻声说。
婆婆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接过帽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儿啊……”她哭着,看向赵建军。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刻薄、偏心的婆婆。
她只是一个,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对儿子那份纯粹的爱的母亲。
公公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从阳台,搬进来一个他自己做的小木马。
那木马,是他用旧家具的木料做的,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还刻着漂亮的花纹。
“我这辈子,就会这么点木匠活。”公公抚摸着木马,缓缓开口。
“我靠这门手艺,养活了你们,把建军和晓芳拉扯大。”
“我一直觉得,做人,就像做木工活。得用心,得实在,不能偷工减料。”
他的目光,扫过婆婆和晓芳。
“一件家具,你用了不好的料,或者榫卯没做好,看着好像没什么,时间长了,它自己会散架。”
“一个家,也是一样。”
“你们总觉得,林岚是外人,晓芳是自己人。你们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晓芳,把所有的活都推给林岚。”
“你们以为这是对晓芳好?这是在害她!你们把她养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人!到了社会上,谁会像你们一样惯着她?”
赵晓芳的脸,羞愧得通红,头都快埋到胸口里了。
“你们总觉得,林岚做家务是应该的。可你们忘了,她也有一双巧手,她做的,也是精细的手艺活!你们让她那双手,天天泡在油污里,你们的心,就不会痛吗?”
婆婆抱着虎头帽,哭得更厉害了。
“一个家,靠的是什么?不是谁压着谁,也不是谁算计谁。靠的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
“林岚的手艺,是她的立身之本。我们应该尊重她。就像我希望,别人尊重我的手艺一样。”
公公的话,掷地有声。
他用一个老手艺人的朴素道理,给这个家,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技术、良心、传承。
这些,不仅是社会进步的根本,也是一个家庭能够和睦相处,得以延续的根本。
第十三章 饭桌上的新规矩
公公的一番话,像一场春雨,洗刷了家里的尘埃。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真正地坐在一起,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
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婆婆哭着说,她知道错了,她只是……太怕女儿吃苦,重蹈自己的覆辙。
晓芳也红着眼道了歉。她说,她一直活在妈妈和哥哥的羽翼下,从来没有真正长大。这次失业,让她明白了,人,终究要靠自己。
赵建军也向我,向所有人,郑重地道了歉。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和逃避,并保证以后会承担起一个丈夫和儿子应有的责任。
我也说了我的想法。
我说,我不求别的,只求公平和尊重。
最后,在公公的主持下,我们家立下了几条“新规矩”。
第一,家务活,人人有份。晓芳从今天起,学着做饭和打扫卫生。
第二,经济上,各自独立,但家庭公共开支,由我和建军共同承担。
第三,互相尊重。谁也不能再说“外人”这样伤人的话。
第四,每周开一次家庭会议,有什么问题,摆在桌面上沟通解决,不许憋在心里,更不许背后搞小动作。
规矩很简单,但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日子,在新的轨道上,重新开始运转。
晓芳真的开始学做饭了。
一开始,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火开大了,厨房里经常鸡飞狗跳。
婆婆心疼,想去帮忙,都被公公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让她自己弄!不烫几次手,永远学不会!”
赵建军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和稀泥的“老好人”。
当婆婆又习惯性地想把好吃的留给晓芳时,他会主动把菜夹到我的碗里,笑着说:“妈,岚岚也辛苦了,也该多吃点。”
婆婆的脸色会有些尴尬,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紧绷着的“战斗者”。
当晓芳手忙脚乱地把菜烧糊了,一脸沮丧时,我会走过去,教她怎么控制火候,怎么调味。
当婆婆腰酸背痛时,我也会主动去给她捏捏肩。
人心,都是肉长的。
你的善意,别人是能感受到的。
我的工作室,也成了家里的一个新据点。
晓芳待业在家,闲着没事,就跑到我这里来。
她看着我把一件件破损的旧衣物修复如初,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佩。
“嫂子,你好厉害啊。”她由衷地赞叹。
有时候,她还会帮我打打下手,穿个针,递个线。
我发现,她其实不笨,也很细心。只是以前,被宠得太懒了。
我那件一直没有完成的旗袍,也重新动工了。
婆婆的生日那天,我亲手把它交给了她。
她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绣花,眼圈红了。
她试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嘴都合不拢。
“好看,真好看。”她喃喃地说,“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
饭菜是晓芳主厨,我和婆婆打下手做的。
味道,可能比不上饭店,但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饭桌上,赵建军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低声说:“老婆,辛苦了。”
我看着他,笑了。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还会有磕磕绊绊,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劳永逸的童话。
但现在,我有了信心。
因为我们都明白了,家人间的理解和包容,才是生活的基石。
而一个普通人,守住自己的本心和手艺,也能赢得尊重,也能拥有自己的高贵。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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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曾经让我感到冰冷的家,终于,有了真正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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