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冰冷又锋利的锥子,直直地扎进我的记忆里。
每次闻到,我都会回到那个下午。
产房的灯光白得晃眼,晃得我流出来的眼泪都像是透明的。护士把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我身边,她那么小,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浑身泛着健康的粉红色。
我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温的,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给她取名叫念念。
陈阳,我丈夫,在旁边傻笑,手机举着,拍个不停。他的笑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有点傻,但很真实。
我们请的保姆王姨,也在一旁笑着,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说:“恭喜啊,孩子真漂亮,跟妈妈一样。”
我累得睁不开眼,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我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都是念念的小脸,还有那股好闻的奶香味。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微弱的哭声吵醒的。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向旁边的小婴儿床。
孩子在哭。
可那哭声,好像有点不对劲。
念念的哭声是清亮的,带着一种小奶猫似的撒娇感。而这个哭声,沙哑,微弱,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我掀开被子,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过去。
婴儿床里躺着一个孩子。
也是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孩子。
但她不是念念。
我敢肯定。
念念的皮肤是粉白的,像刚剥了壳的荔枝。这个孩子的皮肤却泛着一种不太健康的蜡黄色,眼角还有一大块青紫色的胎记,像一只停驻在那里的、翅膀残破的蝴蝶。
她的五官挤在一起,哭的时候,嘴巴咧开,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说句不好听的,有点丑。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的念念呢?
我的女儿去哪儿了?
我疯了一样冲出病房,陈阳和王姨都不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得我耳膜生疼。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护士被我吓了一跳,但还是耐心地安抚我:“您别急,是不是您先生抱出去了?我帮您看看。”
她查了记录,然后指着我病房里那个婴儿床,说:“孩子不是在里面吗?”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她们都看不出来吗?
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
我冲回病房,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她还在哭,哭得有气无力。我看着她脸上的那块蝴蝶胎记,一个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
是王姨。
一定是她。
我记得她下午看我的眼神,那种混杂着羡慕、嫉妒和一丝我说不清的贪婪的眼神。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来不及细想,我只知道,我必须把念念换回来。
我不能报警。
我没有证据。
所有人都觉得我产后抑郁,出现了幻觉。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会把这个陌生的孩子当成我的女儿,然后,我的念念,就会永远地消失。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躺回床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我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走廊里的一切声音。
脚步声,推车声,说话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我听到了王姨的脚步声。她走得很轻,像一只猫。
门被轻轻推开,她探头进来,见我“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她走到婴儿床边,低头看着那个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慈爱”的光芒。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在干什么?
她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布老虎,塞进了孩子的襁褓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我等了很久,直到走廊彻底安静下来,才敢睁开眼睛。
我冲到婴儿床边,那个红色的布老虎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是证据。
一个母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一个保姆,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给雇主的孩子塞一个来路不明的布老虎。
我断定,念念一定还在医院里,被她藏在某个地方。
我必须找到她。
现在,立刻,马上。
我换上衣服,悄悄溜出病房。
医院的夜晚,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惨白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个个游荡的鬼魂。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杂物间?空着的病房?还是……太平间?
最后一个念头让我浑身一哆嗦。
不,不会的。
王姨只是想换孩子,她不会伤害念念的。
我像一个幽灵,在医院的各个楼层间穿梭。
我推开一间又一间杂物间的门,里面堆满了各种医疗垃圾和废弃的器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没有。
都没有。
我的希望一点点被磨灭,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发现了一间没有挂牌子的房间。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那好像是一间临时的休息室,里面只有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一个婴儿。
她睡得很熟,小小的拳头攥着,嘴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是念念!
是我的念念!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熟悉的轮廓,那粉嫩的皮肤,那股淡淡的奶香味,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推开门,冲了进去,一把抱起她。
她在我怀里动了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哼唧。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一松手,她又会消失不见。
我不敢耽搁,抱着念念,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我的病房。
那个被换来的孩子还在睡着,脸上的蝴蝶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我没有时间去可怜她,或者去思考她未来的命运。
我满心满眼,都只有我的念念。
我把念念放回她的小床上,然后抱起那个陌生的孩子。
她的身体很轻,比念念轻很多,抱在怀里,像一团没有分量的棉花。
我抱着她,回到了三楼那间没有挂牌子的房间。
我把她放在那张小床上,把那个红色的布老虎,重新塞回她的襁DAB里。
做完这一切,我像逃一样地离开了。
回到病房,我反锁上门,抱着念念,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陈阳和王姨一起回来了。
陈阳手里提着早饭,一脸的喜气洋洋。
王姨跟在他身后,脸色有点白,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跟陈阳说话,逗着怀里的念念。
念念很乖,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王姨几次想靠近,都被我若无其事地挡开了。
我看到她偷偷地瞥向念念的襁褓,像是在寻找什么。
当她看到襁褓里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个红色的布老虎时,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知道,她在害怕。
她怕我发现了。
我也在害怕。
我怕她会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的事情来。
那几天,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念念。
我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产后虚弱,需要静养,把陈阳和王姨都赶出了病房。
我把门反锁,拉上窗帘,抱着念念,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警惕地防备着来自外界的一切。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抱着念念,走在前面。陈阳和王姨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
我能感觉到,王姨的目光,像两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回到家,我第一时间就跟陈阳说,要辞退王姨。
陈阳很不解:“为什么?王姨不是挺好的吗?做事勤快,话也不多。”
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不喜欢她,看见她就觉得不舒服。”
陈阳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
结工资的时候,王姨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红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拿着钱,默默地走了。
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我以为,这件事,会随着王姨的离开,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回到正轨。
可我错了。
那个被换掉的、脸上有蝴蝶胎记的孩子,像一个梦魇,缠上了我。
我总是在夜里惊醒,梦见她那双无助的眼睛。
她躺在那张冰冷的小床上,无声地哭泣,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抱着念念,冷汗涔涔。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错。
我只是一个母亲,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的孩子。
可是,罪恶感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把我缠得越来越紧,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陈阳大发雷霆。
陈阳觉得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坐在诊室里,看着医生温和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我亲手把我女儿换了回来,把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丢弃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医生会相信我吗?
还是会觉得我疯得更厉害了?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埋在心里。
这个秘密,像一颗毒瘤,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长大,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
念念一天天长大。
她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她长得越来越漂亮,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曜石。
所有人都夸她,说她是个小天使。
每次听到这些赞美,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地疼。
我不知道那个脸上有蝴蝶胎记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好吗?
她有没有人疼?
她脸上的胎记,会不会让她受到别人的歧视和嘲笑?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巨大的问号,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
我不敢带念念去人多的地方,我怕王姨会突然出现,把念念抢走。
我给家里装了最高级的防盗系统,窗户上都加了护栏。
我像一个囚犯,把自己和念念,一起囚禁在这座我亲手打造的、华丽的牢笼里。
陈阳对我的变化,感到越来越无法理解。
我们之间的争吵,也越来越多。
他问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心里的恐惧和煎熬?
我怕他会觉得我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我怕他会离开我。
我只能选择沉默。
我们的婚姻,因为我的沉默,出现了一道越来越深的裂痕。
念念三岁生日那天,我们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派rayed。
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很热闹。
念念穿着公主裙,像个小精灵一样,在人群中穿梭。
所有人都围着她,夸她可爱,聪明,漂亮。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
我端着酒杯,躲在阳台上,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陈阳找到了我。
他从身后抱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又怎么了?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
我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声说:“陈阳,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
“为什么?”
“我太累了。”我说,“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我第一次,把藏在心里三年的秘密,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指责我。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那一刻,我积攒了三年的委屈和痛苦,瞬间决堤。
我趴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都在。
第二天,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要找到那个孩子。
我们要找到王姨。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去面对。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念念,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我们不能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
我们不能让两个孩子的人生,都蒙上阴影。
我们报了警。
警察根据我们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找到了王姨。
她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租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孩子喂米糊。
那个孩子,就是当年被我换回去的那个。
她叫月月。
她比念念瘦小很多,脸色蜡黄,嘴唇泛着青紫色。
她脸上的那块蝴蝶胎记,好像比三年前更大了,几乎覆盖了她的半张脸。
她很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王姨看到我们,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她跪着,不停地给我们磕头,求我们放过她。
她说,她不是故意的。
她说,月月是她女儿的孩子。
她女儿在生下月月后,就跟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月月生下来,就得了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她走投无路,才想出了这个下下策。
她想让月月过上好日子,想让月月能活下去。
她哭着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是人,我该死。可是,月月是无辜的,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吧。”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姨,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月月,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恨她。
我恨她差点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人生。
可是,看着她苍老的脸,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也是一个母亲。
她只是用了一种极端而错误的方式,去爱自己的孩子。
我和陈阳,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我们没有追究王姨的法律责任。
我们还拿出了一笔钱,给月月做了心脏手术。
手术很成功。
月月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我们把她送到了最好的幼儿园,请了最好的老师教她。
我们想弥补,我们对她的亏欠。
可是,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弥le的。
比如,她缺失的母爱。
比如,她童年里,那块无法抹去的阴影。
王姨因为这件事,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变得有些痴痴呆呆的。
她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月月身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月月,我的好月月,奶奶对不起你。”
我们把她送进了疗养院,请了专人照顾她。
月月,则由我们和陈阳的父母,共同抚养。
我们告诉念念,月月是她的妹妹。
是一个很特别的妹妹。
念念很喜欢月月。
她会把自己的玩具,分给月月玩。
她会拉着月月的手,教她画画,唱歌。
两个孩子,像两棵小树,在阳光下,慢慢地长大。
她们的眉眼间,竟然有了一丝惊人的相似。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发现孩子被换掉。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念念换回来。
那么,现在的一切,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我会不会把月月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去爱她,去呵护她?
念念会不会在那个贫穷而绝望的家庭里,慢慢地枯萎?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去想。
我只知道,命运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给我们所有人都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而我们,都在这个玩笑里,挣扎着,沉浮着,寻找着救赎。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它能抚平一切伤口,也能冲淡一切记忆。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念念和月月,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念念像我,性格开朗,活泼外向。
月月像陈阳,性格文静,内敛沉稳。
她们是学校里最亮眼的一对姐妹花。
她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分享彼此的小秘密。
她们的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当年的真相。
我们想让她们,在爱和阳光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念念十六岁那年,王姨去世了。
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一本日记。
日记里,详细地记录了她当年的心路历程。
从最初的绝望,到后来的挣扎,再到最后的疯狂。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我的孩子。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做一个好奶奶。”
我们把日记,交给了念念和月月。
我们觉得,她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两个女孩,坐在窗前,一起看完了那本日记。
她们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
最后,是念念先开的口。
她说:“妈妈,我不怪她。”
月月也抬起头,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她说:“妈妈,谢谢你。”
那一刻,我终于释然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了。
我终于可以,原谅自己了。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我自私过,懦弱过,也犯过错。
可是,我用我全部的力气,去爱我的孩子。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趟没有回程的列车。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个路口,做出自己的选择。
有的选择,会把我们带向光明。
有的选择,会把我们推入深渊。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因为,在路的尽头,总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在等着我们。
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我们。
他会告诉你:
“没关系,都过去了。
以后,有我呢。”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
一个关于交换、秘密和救赎的故事,最终以一种近乎圆满的方式落幕。
但生活不是小说,它没有清晰的结尾。
它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充满了无数的暗流和漩涡。
当年的那个决定,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往后的岁月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
月月脸上的那块蝴蝶胎记,虽然通过几次激光手术,已经淡化了很多,但凑近了看,还是能看到浅浅的痕迹。
这块痕迹,像一个无声的印记,时刻提醒着她,她的身世,与众不同。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
她开始写日记,把所有的心事,都锁在那个带密码的本子里。
我偷偷看过一次。
里面写着:
“今天,学校里有人嘲笑我脸上的疤,说我是丑八怪。念念帮我骂了回去。我很感谢她,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如果,我没有这块疤,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嘲笑我了?如果,我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看到那段话,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我欠她的。
我这辈子,都欠她的。
我开始加倍地对她好。
我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最贵的首饰。
我送她去学钢琴,学芭蕾,想把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名媛。
我想用物质,去填补她内心的空缺。
可是,我错了。
我越是这样,她就离我越远。
她开始逃课,开始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把头发染成了五颜六色,在耳朵上打了一排的耳洞。
她用这种叛逆的方式,来对抗我,来对抗这个世界。
陈阳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
我说:“我能怎么办?我欠她的,我想补偿她。”
他说:“你给她的,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完整的家。”
我愣住了。
是啊。
我一直以为,我在弥补。
其实,我只是在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来减轻我自己的罪恶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倾听过她内心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敲开了月月的房门。
她正戴着耳机,在听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我拔掉她的耳机,坐在她的床边。
我说:“月月,我们谈谈吧。”
她把头转向一边,不看我。
我说:“我知道,你恨我。你觉得,是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接着说:“对不起。当年的事,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月月,时间不能倒流。我们谁也回不去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快乐。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活在对我的怨恨里。”
“因为,妈妈爱你。
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你。
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月月终于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她哭着说:“妈妈,我好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当年那个小小的、脆弱的婴儿。
我说:“不累了,不累了。以后,有妈妈在。妈妈陪你,一起走下去。”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们聊她的梦想,她的烦恼,她喜欢的男孩子。
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母女,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从那以后,月月变了。
她不再逃课,不再跟那些人来往。
她把头发染回了黑色,摘掉了所有的耳钉。
她开始努力学习,成绩突飞猛进。
高考那年,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医科大学。
她说,她想当一名医生。
她想去帮助那些,像她一样,被病痛折磨的孩子。
看着她穿着白大褂,在阳光下自信微笑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她终于,走出了过去的阴影,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而念念,她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没有上大学。
高中毕业后,她背起行囊,开始了一个人的环球旅行。
她说,她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她想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我寄明信片。
她在巴黎的铁塔下,喂过鸽子。
她在埃及的金字塔前,看过日落。
她在冰岛的夜空下,追逐过极光。
她的字迹,洒脱而自由。
她说:“妈妈,我很好,不用担心。我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平静。我终于明白,人生,不在于你拥有什么,而在于你经历过什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也谢谢你,给了我自由。”
看着明信片上,她灿烂的笑脸,我笑了。
我的两个女儿,都找到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幸福。
一个,在救死扶伤中,实现了自我价值。
一个,在浪迹天涯中,找到了灵魂归宿。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老去了。
我和陈阳,搬到了乡下。
我们买了一块地,盖了一栋小房子。
我们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
我们养了一只猫,一只狗。
每天,我们就浇浇花,喂喂猫,遛遛狗,过着最平淡,也最幸福的日子。
念念和月月,会经常回来看我们。
她们会带着各自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我们会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晒太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常常会想,如果,人生是一本书。
那么,我的这本书,一定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情节和戏剧性的转折。
但幸好,它的结局,是温暖的。
因为,爱,是这本书,唯一的主题。
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
它可以跨越血缘,可以超越生死。
它可以治愈一切伤痛,也可以化解一切仇恨。
只要心中有爱,我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只要心中有爱,我们就能拥有,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
夕阳西下,余晖把整个院子,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陈阳从屋里走出来,给我披上了一件外衣。
他说:“起风了,回屋吧。”
我点点头,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往屋里走。
那只叫“年年”的猫,和那只叫“月月”的狗,跟在我们的身后,摇着尾巴。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绚烂的晚霞。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吧。
有爱人,有孩子,有猫,有狗。
有阳光,有花香,有希望。
足矣。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走到了幸福的彼岸。
但生活,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月月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顶尖的医院,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心外科医生。
她凭借着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很快就在业界崭露头角。
她的人生,似乎正在朝着一个无比光明的方向,稳步前行。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医疗事故,将她打入了万丈深渊。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心脏手术。
病人是一个只有五岁的小男孩。
手术过程中,出现了意外。
尽管月月和她的团队,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还是没能挽回那个幼小的生命。
病人的家属,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月月身上。
他们开始在网上,大肆地散播谣言,说月月是一个没有医德、草菅人命的“杀人凶手”。
他们还人肉出了月月的个人信息,包括她脸上的胎记,和她被抱错的身世。
一时间,舆论哗然。
无数的谩骂和诅咒,像潮水一样,向月月涌来。
“原来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丑八怪,怪不得心理这么阴暗!”
“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医生!”
“滚出医疗界!”
那些恶毒的言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在月月的心上。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彩。
她说:“妈妈,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一个不祥的人。我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现在,我又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我就是一个灾星。”
我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说:“不,月月,你不是。你是一个好医生,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救了很多人,你只是,这一次,失败了而已。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无论我怎么安慰她,她都听不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她开始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
她幻听,幻视,总觉得那个死去的小男孩,在向她索命。
她甚至,开始自残。
看着她手腕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和陈阳,带她去看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但是,收效甚微。
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每天都去医院看她。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
她会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天。
她的目光,总是投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有时候,她会突然变得很狂躁。
她会撕扯自己的头发,会用头去撞墙,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不是!”
每当这个时候,医生就会给她注射镇定剂。
看着她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地安静下来,沉沉地睡去,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的女儿,我那么骄傲,那么优秀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恨。
我恨那些不明真相,就肆意攻击她的网络暴民。
我恨那些为了博取眼球,就颠倒黑白的无良媒体。
是他们,毁了我的女儿。
是他们,毁了我们这个家。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念念回来了。
她是从新闻上,看到月月的事情的。
她二话不说,就订了最快的机票,飞了回来。
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抱着我,说:“妈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趴在她的肩上,泣不成声。
念念没有去医院看月月。
她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去了也只会刺激她。
她开始着手,调查那起医疗事故的真相。
她不相信,月月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
她找了最好的律师,也请了最权威的医疗专家,重新对那场手术,进行了评估。
结果,令人震惊。
原来,手术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月月的操作失误。
而是因为,医院使用了一批有质量问题的医疗器械。
而这批器械的供应商,正是那家医院院长的亲戚。
为了掩盖真相,院长和家属,联手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月月身上。
他们制造舆论,混淆视听,想让月月,成为他们的替罪羊。
真相大白。
念念把所有的证据,都公之于众。
一时间,舆论再次反转。
那些曾经谩骂过月月的人,纷纷开始道歉。
那家医院的院长,和相关的责任人,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这一切,对月月来说,已经太晚了。
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她再也,回不去了。
念念把月月,从精神病院里,接了出来。
她带着她,去了她们小时候,最喜欢去的海边。
那天,海风很大。
两个女孩,坐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
念念说:“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在这里,捡贝壳了。你说,要把全世界最漂亮的贝壳,都送给我。”
月月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
念念接着说:“姐,你看看我。我是念念啊。你忘了吗?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
月月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念念。
她的目光,在念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念念的脸。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念……念……”
那一刻,念念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抱着月月,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姐,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从那天起,念念就留了下来。
她放弃了环球旅行的梦想。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照顾月月身上。
她陪她说话,陪她散步,陪她看日出日落。
她像一个母亲,照顾一个孩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在念念的陪伴下,月月的病情,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她不再自残,不再幻听幻视。
她的眼神,也渐渐地,恢复了神采。
虽然,她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是,她会笑了。
她会对着念念笑,对着我们笑,对着阳光和花草笑。
她的笑,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融化了我们心中,所有的冰雪。
我知道,我的月月,回来了。
虽然,她可能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了。
虽然,她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个,光芒万丈的自己了。
但是,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能笑。
这就够了。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我们要修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
还有,我们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
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丑恶。
但我们可以选择,用善良和爱,去拥抱它。
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风雨。
但我们可以选择,牵着身边人的手,一起,勇敢地走下去。
因为,只要家人在。
只要爱在。
家,就永远是,我们最温暖的港湾。
也是我们,最后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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