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进小区的时候,夕阳正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天边,烧出一片橘红色的云。
我摇下车窗,风里带着熟悉的、夏天傍晚的味道,有青草、泥土,还有楼下王阿姨家炖肉的香气。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我都在路上。
从川西的高原到彩云的南边,相机里存了上千张照片,每一张都是风光旖旎,每一张都记录着我和陈凯的笑脸。
陈凯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一个执着的风光摄影师。这次的自驾,是他策划了很久的毕业十年之约。
我丈夫周明,是举双手赞成的。
他帮我打包行李,一遍遍检查车况,甚至在我的背包里塞满了我爱吃的零食。
出发前那个晚上,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
“去吧,好好玩,去看看你一直想看的风景。”
“家里有我,月月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嫁给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他理解我被困在家庭和工作里那点不甘心的文艺梦,支持我去寻找片刻的自由。
车停在楼下。
我跟陈凯道别,他帮我把巨大的行李箱拖下来。
“上楼吧,周明跟月月肯定等急了。”他笑着冲我挥手。
我点点头,拖着箱子,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我想象着推开门,月月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周明会笑着接过我的行李,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他给我熬好的汤。
这一个月,我每天都跟他们视频。
月月在视频里给我看她的新画,周明总是温和地笑着,问我冷不冷,累不累。
一切都那么正常。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一片死寂。
没有月月欢快的叫声,没有周明在厨房忙碌的声音。
客厅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空气里飘着一股尘埃的味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
“周明?月月?”
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人回应。
我拖着箱子走进去,打开灯。
客厅整洁得不像话,沙发上的抱枕摆放得一丝不苟,茶几上空无一物,连月月平时乱丢的玩具都消失了。
太干净了。
干净得像一个没人住的样板间。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顺着我的脚踝慢慢往上爬。
我冲进卧室。
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部队的豆腐块。
衣柜打开,属于周明的那一半,空了。
他的西装,他的衬衫,他的T恤,一件不剩。
我拉开抽屉,他的领带,手表,甚至是他出差用的旧剃须刀,都没了。
我疯了一样冲进月月的房间。
小小的公主床上,只有一只光秃秃的熊。
月月最喜欢的、抱着睡觉的那个粉色兔子不见了。
她的衣柜,也是空的。
她的小裙子,她的小鞋子,她画画用的彩笔,她摆在书桌上的奥特曼,全都不见了。
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两个人。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冷,手指抖得拿不住手机。
我拨周明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遍,两遍,十遍。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割。
我开始发疯似的翻箱倒柜。
书房里,我们俩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温柔。
可他放在书桌上的电脑,他常用的那支钢笔,他看到一半的那本《百年孤独》,都没了。
所有属于他和月月的,有生命气息的东西,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些冰冷的、不会动的物件,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一个月前,我从这里逃离,去追寻所谓的诗和远方。
一个月后,我回来了,我的家,却没了。
我丈夫和孩子,他们去哪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开始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周明每天都会给我发微信,问我玩得开不开心,提醒我注意安全。
视频里,他的脸色好像是有点憔ăpadă,但他说是因为工作太累,没休息好。
我信了。
我沉浸在旅途的自由和兴奋里,忽略了他眼底深藏的疲惫。
我甚至还开玩笑说,等我回来,他要是把月月带瘦了,我就跟他没完。
他在视频那头,只是笑,笑得有些勉强。
“放心吧,都好好的。”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我没有读懂的东西?
我冲出家门,挨家挨户地敲邻居的门。
住在对门的张阿姨开了门,看到我,一脸惊讶。
“小林,你回来啦?你这一走可够久的。”
“张阿姨,你看到周明和月月了吗?”我声音颤抖地问。
张阿姨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周明啊……他……他大概半个多月前吧,就带着月月走了。”
“走了?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啊,就看到他提着两个大箱子,月月拉着他的手,说是……说是回老家。”
回老家?
周明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很远的海边小城,我们结婚后,只回去过一次。
他为什么要突然带着孩子回老家?还不告诉我?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我追问。
“没……没说什么,就说公司有安排,要去那边待一阵子。”张阿姨的表情很不自然,“小林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吵架?
我们没有。
我们甚至连红脸都很少。
他一直那么包容我,迁就我。
难道,这次的旅行,是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嘴上说着支持,心里其实是怨恨的?
怨我抛下他和孩子,和一个男人出去玩了一个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蔓延。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瘫倒在沙发上。
陈凯的电话打进来,我没接。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我看着手机里和陈凯在旅途中的合影。
雪山下,我们笑得灿烂。
洱海边,我们迎着风,张开双臂。
每一张照片,都洋溢着自由和快乐。
可现在,这些照片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有多快乐,周明就有多失望吗?
我打开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从我出发那天开始,一字一句地看。
全都是他的关心和叮嘱。
“那边海拔高,别感冒了。”
“开车慢点,别跟陈凯抢方向盘。”
“月月今天画了幅画,说等你回来送给你。”
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半个月前发的。
“老婆,玩得开心。”
后面,再也没有了。
我给他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我开始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迟钝,为什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甚至开始怀疑陈凯。
是不是他跟周明说了什么?
我跟陈凯,清清白白,只是朋友。
可在一个丈夫的眼里,妻子跟一个男人单独出游一个月,真的能做到毫不在意吗?
我拨通了周明父母的电话。
是我婆婆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妈,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回来了啊。”
“妈,周明和月月是不是在您那儿?”我开门见山地问。
又是一阵沉默。
“……是。”
我的心猛地一揪,又松了口气。
至少,他们是安全的。
“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为什么要搬走?我们……”
“小林,”婆婆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你先别问了,好吗?让他……让他自己静一静。”
“静一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几乎是在嘶吼。
“他不想见你。”
婆婆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不想见我。
这四个字,比“我们离婚吧”还要伤人。
我挂了电话,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他不是失踪了。
他是不要我了。
他用这种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我们婚姻的结束。
没有争吵,没有解释,直接从我的世界里,人间蒸发。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游魂。
我不敢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那里处处都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回忆。
月月歪歪扭扭贴在冰箱上的画,周明给我买的那个丑萌的马克杯,阳台上我们一起种的多肉。
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我,我失去了一个多么温暖的家。
我住进了酒店。
我给周明发了无数条微信,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愤怒质问,再到最后的低声哀求。
“周明,你到底在哪?”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就算要判我死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求求你,回个消息好不好?月月呢?我想她了。”
所有的消息,都像是投入了黑洞,没有一丝回音。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我们之间的种种。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了婚。
他是个典型的理工男,不浪漫,甚至有些木讷。
但他对我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好。
我胃不好,他学着给我煲各种养胃的汤。
我喜欢画画,他把书房最好的位置留给我,给我买了最贵的画材。
我偶尔会抱怨生活平淡,向往远方的风景。
他总是笑着听我说,然后默默地存钱,说以后一定带我去。
有了月月之后,我的生活被孩子和工作填满,画笔落了灰,远方也成了更遥远的梦。
这次的旅行,是陈凯提出来的。
他说,再不疯狂就老了,去完成我们年轻时的约定。
我心动了,但又犹豫。
是周明,给了我最大的鼓励。
他说:“去吧,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也该有你自己的时间。”
我以为,这是爱情最好的模样。
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足够的信任和默契。
可现在看来,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或许,他早就累了,倦了。
我的“文艺梦”,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不懂事的矫情。
我的“寻找自我”,在他看来,就是不负责任的自私。
这次旅行,只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不满。
我在酒店的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要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就算是分手,也要分得明明白白。
我订了去他老家的机票。
那是一个我只去过一次的小城,潮湿,安静,带着海风的咸味。
飞机落地,我打车去了婆婆家。
那是一栋临街的老房子,楼下开着一家小卖部。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敲门。
开门的是我婆婆。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神复杂。
“小林,你……你怎么来了?”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妈,周明呢?”我越过她,往屋里看。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月月的声音。
“他……他不在。”婆婆挡在门口,不让我进。
“他去哪了?月月呢?”
“他们出去散步了。”
这个借口太拙劣了。
“妈,您别骗我了,我知道他们在这里。”我推开她,走了进去。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
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客厅角落的行李箱,是周明的。
还有沙发上,那个粉色的兔子玩偶,是月月的。
他们果然在这里。
“周明!”我冲着里屋喊,“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别喊了!”婆婆拉住我,眼圈红了,“他真的不在。”
“那他去哪了?”
婆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
“小林,你先回去吧,等他想通了,会联系你的。”
“我想通?”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该想通的人是他!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甩开婆婆的手,冲到卧室门口,用力地拍门。
“周明!你开门!你是个男人就给我出来说清楚!”
门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手都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
婆婆在一旁,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终于没了力气,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不过是想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喘一口气。
难道,这也是一种罪过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卧室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周明。
他瘦了。
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起。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更显得他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疲惫,有悲伤,还有一丝……不忍。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站起来,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的胸口。
“你混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我快疯了!”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发泄。
直到我打累了,哭累了,他才伸出手,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暖厚实。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硌人的骨头。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说。
这三个字,让我所有的防线瞬间崩塌。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
哭了很久,我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拉着他,坐在沙发上。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他躲开我的视线,沉默了。
“是因为我跟陈凯出去旅行吗?”我逼问他,“你觉得我背叛了你?”
他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你有了别人?”
他又摇了摇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离婚吗?好,我同意!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我激动地站起来。
“你坐下。”他拉住我的手,力气小得可怜。
我重新坐下,死死地盯着他。
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
“你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他的名字。
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几个我认识,但又无比陌生的字。
胃癌。
晚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全世界,只剩下那几个黑色的,触目惊心的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的手开始发抖,报告单散落一地。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明。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笑容,只有一片灰败的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出发前一个星期,确诊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铁锤狠狠地砸中,碎成了无数片。
我出发前一个星期。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得了绝症。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还在笑着帮我收拾行李。
他还在叮嘱我注意安全。
他还在温柔地对我说:“去吧,好好玩。”
我的天,他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送我离开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告诉你,你还走得了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疼惜,“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查过了,这个病,到了晚期,会很痛苦,很狼狈。”
“我不想让你陪着我,在医院里,耗尽最后的热情和爱。”
“我想让你记住的,是我健康的样子,是我笑着送你出门的样子。”
“那一个月,我想让你开开心心地玩,没有任何负担。”
“那些照片,我每天都看。看到你笑得那么开心,我就觉得,我做对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扑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恨。
我恨他的残忍,恨他的自作主张。
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爱我?
他怎么可以,一个人,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
他怎么可以,剥夺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权利?
“你傻不傻啊!”我捶着他的背,“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一起扛啊!”
他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以前无数次安慰我时一样。
“不值得。”他说,“用你后半生的痛苦,来换我最后几个月的陪伴,不值得。”
“我想过了,我走了以后,你和月月怎么办。”
“我把房子卖了,加上这些年的积蓄,还有保险公司的赔偿,足够你们母女俩生活了。”
“月月,我已经拜托我爸妈了,他们会帮忙照顾。”
“至于你,小林,你还年轻,你的人生还很长。”
“忘了我,找个好人,重新开始。”
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不许你放弃!”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他看着我,苦笑了一下。
“没用的,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他,一夜没睡。
我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
我不敢闭眼,我怕一闭眼,他就会消失。
月月被婆婆带到亲戚家去住了。
婆婆说,他们不敢让孩子知道。
月月只知道,爸爸生病了,需要休息。
第二天,我带着周明,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城市。
我联系了最好的肿瘤医院,找了最权威的专家。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我不信命。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
周明很听话,配合我做各种检查,接受各种治疗。
化疗的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连喝口水都会吐。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可他总是吃不了几口。
晚上,他会疼得睡不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不想让我担心,总是咬着牙,不肯出声。
我只能抱着他,给他讲我们以前的故事。
讲我们大学时,在图书馆抢座位的趣事。
讲我们刚工作时,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日子。
讲月月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手足无措的样子。
每当这时,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陈凯知道了这件事,第一时间赶到医院。
他看着病床上脱了形的周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眼圈红得像兔子。
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把钱推了回去。
“谢谢你,陈凯,但这是我跟他的事。”
陈.凯没再坚持,只是每天都会送来亲手熬的汤。
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周明看到陈凯,总是会笑。
“我老婆,就拜托你多照顾了。”他对陈.凯说。
陈凯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你胡说什么!你会好起来的!”
周明只是笑,不说话。
我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排着我们的未来。
有一天,他精神好一些,拉着我的手,让我把相机拿来。
我把相机递给他。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我这次旅行拍的照片。
雪山,海子,古镇,经幡。
还有,我和陈凯的合影。
他指着一张我们在洱海边的照片,照片里,我笑得没心没肺。
“这张,拍得真好。”他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很开心吧。”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对不起……”
他用他那双干枯的手,擦掉我的眼泪。
“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
“小林,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
“你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平淡无奇的人生。”
“你爱画画,爱旅行,爱一切美好的东西。”
“是我,把你困在了这个家里,困在了柴米油盐里。”
“让你去旅行,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我希望,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像照片里这样,一直笑下去。”
我泣不成声。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懂我的不甘,懂我的梦想,懂我被生活磨平的棱角下,那颗依旧渴望飞翔的心。
他不是不懂浪漫。
他只是,把所有的浪漫,都化作了最深沉的爱和成全。
治疗,并没有出现奇迹。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最后那段时间,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每天都陪在他身边,给他读诗,给他唱歌,给他讲月月又画了什么。
我把月月的画,贴满了整个病房。
有我们一家三口手拉手,有爸爸开着大汽车,有彩虹,有太阳。
他看着那些画,眼睛里,会泛起一丝光亮。
他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动了动手指。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我凑过去,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我爱你。”
然后,他的手,就那么垂了下去。
监护仪上,心跳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上,很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知道,他解脱了。
他再也不用疼了。
葬礼上,我没有穿黑色的衣服。
我穿了一条他最喜欢我穿的,白色的连衣裙。
我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他说,他想变成风,变成浪,以后,我去哪里旅行,他都能陪着我。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带着月月,回到了那个空了一个多月的家。
推开门,阳光洒满了整个客厅。
我仿佛又看到了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阳光里,对我微笑。
“老婆,欢迎回家。”
我蹲下来,抱住月月。
“月月,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
“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会一直看着我们。”
月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爸爸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看着窗外,笑着说,“只要我们想他,他就会回来。”
生活,还要继续。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室。
教孩子们画画,也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画笔。
我把周明留下的钱,存了一张以月月名字命名的卡。
那是他留给女儿的,我一分都不会动。
陈凯来看过我几次。
他还是老样子,背着相机,满世界跑。
他说,如果我什么时候想出去了,他随时奉陪。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想去远方了。
因为我知道,我最想看的风景,已经不在了。
有一天,我在整理周明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旧的MP3。
是我送给他的,我们大学时的定情信物。
里面,只有一首歌。
是朴树的《白桦林》。
我们都喜欢这首歌。
我按下播放键,熟悉的旋律响起。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在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
唱着唱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留在原地,苦苦等待的人。
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远行的人。
而他,用他的一生,为我守候。
周明,你这个骗子。
你说,让我忘了你,重新开始。
可你,已经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我怎么可能,忘得掉?
我把那个MP3,挂在了胸前。
我把我们的结婚照,重新擦拭干净,摆在床头。
我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序。
我带着月月,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我会告诉她,她有一个多么爱她的爸爸。
他不是抛弃了我们。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
他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阳光,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无处不在的呼吸。
一年后,我带着月月,去了周明的老家。
那个海边的小城。
我们住在婆婆家。
婆婆的身体好了很多,每天都笑着给我们做好吃的。
她说,看到我们娘俩好好的,她就放心了。
我带着月月,去海边散步。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咸咸的,湿湿的。
月月在沙滩上,用树枝画画。
她画了三个人,手拉着手。
一个大的,一个中的,一个小的。
“妈妈,这是爸爸,这是你,这是我。”
我看着那幅画,笑了。
“画得真好。”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金色。
我牵着月月的手,走在柔软的沙滩上。
身后,是两行长长的脚印。
我知道,其实,是三行。
有一行,我们看不见。
但它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又过了几年,月月长大了,上了小学。
她很懂事,也很爱画画,像我。
但她的性格,更像周明,安静,沉稳。
画室的生意很好,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他们都说我看起来很阳光,不像是一个经历了那么多事的人。
我也觉得自己变了。
变得更平静,也更坚强。
我不再执着于远方。
因为我明白,心安的地方,就是家。
而我的家,就在这里。
在这个有我和月月,也有周明回忆的城市里。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一个月的自驾游。
想起川西的雪山,彩云之南的湖泊。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看似最自由,实则最沉重的旅程。
我用一个月的自由,换来了后半生的思念。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值得。
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再做同样的选择。
我会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别怕。
我会告诉他,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留下的那个人。
可是,没有如果了。
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逝去的人的爱,好好地走下去。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那天,我整理书柜,一本旧书里掉出来一张纸条。
是周明的字迹,龙飞凤舞。
“老婆,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别哭,我最怕看你哭了。”
“这张纸条,是我在你出发前写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真的挺不过去了,该给你留点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写封信吧,虽然我的字很丑。”
“小林,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普通人。能娶到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总说我木讷,不懂浪漫。其实我懂。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记得你喜欢梵高,我就偷偷去学画画,想在你生日的时候,画一幅星空送给你。结果,画得一塌糊涂,被我自己扔了。”
“我记得你说想去土耳其坐热气球,我偷偷查了好多攻略,连签证都准备好了。结果,你怀孕了,计划就搁浅了。”
“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很多。我都记在心里。”
“我没能给你最好的生活,没能带你去看所有你想看的风景,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所以,当我得知自己时间不多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出去走走。”
“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远方。”
“我自私地,想让你最后的回忆里,是快乐的,是自由的,而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我日渐丑陋的模样。”
“原谅我的自私。”
“我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个家里。”
“你仔细找找,会发现的。”
“厨房的米缸下面,我藏了点私房钱,不多,给你买画笔的。”
“你的梳妆台第三个抽屉里,那条你一直舍不得买的项链,我给你买了。”
“还有书房里,我给你做的那个书架,最上面一层,我给你刻了一行字。”
“小林,答应我,要好好生活,要一直画下去,要替我,看看这个世界。”
“还有,告诉月月,爸爸爱她。”
“最后,我爱你。”
“永远爱你的,周明。”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打湿了信纸,晕开了他的字迹。
我冲进书房,搬来梯子,爬上那个他亲手做的书架。
在最上面一层,那块最不起眼的木板背面,我摸到了一行凹凸不平的字。
我用手机的灯光照过去,看清了那行字。
“My life for yours.”
我的生命,换你的。
我捂着嘴,蹲在梯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他以为,他给了我自由。
可他不知道,他就是我的全世界。
没有了他,我看再多的风景,又有什么意义?
我下了梯子,又跑到厨房,搬开沉重的米缸。
下面,果然有一个信封。
里面是几千块钱,还有一张小卡片。
“老婆,别省着,喜欢什么就买。”
我又跑到卧室,拉开梳妆台的第三个抽屉。
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打开,是我在商场里看过好几次,却因为太贵而舍不得买的那条项链。
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
我仿佛能感觉到,他买下它时,心里的那份欢喜。
我把家里,所有他提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每找到一处,我的心,就被割开一道口子。
他把他的爱,揉碎了,藏在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从未离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都还是大学时的样子。
他穿着白衬衫,我穿着碎花裙。
我们坐在学校的草坪上,阳光暖暖的。
他对我说:“小林,嫁给我吧。”
我笑着说:“好啊。”
梦醒了。
天亮了。
我拉开窗帘,阳光涌了进来。
我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
我要画一幅画。
画一片海,画一片天。
画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他们走在沙滩上,走向远方的日出。
我知道,他会在那里,等我。
而我,会带着他的爱,和我们的女儿,勇敢地,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我会笑着对他说:“周明,你看,我把你没来得及看的世界,都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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