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
厂区里那条水泥路,被太阳晒得能直接摊鸡蛋饼。
我叫林涛,二十二岁,刚从技校分到这家国营纺织厂,当个机修学徒。
那天下午,我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汗。
厂里食堂的大锅菜,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反正我的肠胃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武装起义。
疼得我直不起腰。
我跟车间主任请了个假,夹着腿,一路小跑,冲向办公楼后面的公共厕所。
那年头的厕所,条件简陋,就一排平房,红砖墙,石棉瓦的顶。
男女厕所门对门,中间隔着一条窄道。
我当时疼得眼冒金星,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根本没抬头看门上的牌子。
印象里,男厕所在左边。
我一头就扎了进去。
里面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儿,混着点说不清的香气。
我没多想,那时候的厕所,有点香味儿不奇怪,说不定是哪个讲究人点的蚊香。
冲进最里面的隔间,锁上门,世界总算清净了。
解决完人生大事,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哼着小曲儿,我推开隔间的门。
然后,我就石化了。
水池边,站着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底下是条蓝色的工装裤,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红色的绸带。
她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刘海。
镜子里,她看见了我。
我也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三秒钟。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那姑娘的眼睛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燃起了两簇熊熊的火焰。
“啊——!”
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差点把房顶的石棉瓦给掀了。
我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咣”地撞在隔间的门板上。
“你你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她指着我,声音都在发抖,但更多的是愤怒。
“我……我……”我舌头打了结,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流氓!”
她抄起身边水池台子上的一个搪瓷脸盆,想都没想,就朝我砸了过来。
我当时唯一的反应就是抱住头。
还好,她没真砸,脸盆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掉在地上,发出一串刺耳的响声。
这动静太大了。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厕所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好几个女工冲了进来。
“怎么了欣欣?出什么事了?”
“张欣,你没事吧?”
冲进来的女工们,一看见我,也都愣住了。
一个大男人,杵在女厕所里。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鄙夷,还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菜市场的猴子。
那个叫张欣的姑娘,见自己人来了,胆气更壮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力气,大得不像个姑娘。
“别让他跑了!这个流氓,偷看我们上厕所!”
我急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走错了!”
我的声音在嘈杂的女声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走错了?你骗鬼呢?男厕所在对面,门上那么大个牌子,你眼瞎啊?”张欣伶牙俐齿,一句话就把我噎死了。
我百口莫辩。
是啊,我怎么解释?
我说我肚子疼得眼花了?
谁信啊!
“把他送到保卫科去!”
“对!不能便宜了这种人!”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耍流氓!”
女工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
我就这样,被一群娘子军押着,从女厕所里揪了出来。
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低着头,脸烧得火辣辣的,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路过的工友们都停下脚步,对着我指指点点。
“哎,那不是机修车间的林涛吗?”
“他犯啥事了?怎么被女工们抓着?”
“听说是……钻女厕所了。”
“我的天!看不出来啊,人模狗样的……”
这些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完了。
我的名声,我的人生,我在这家厂的前途,就在我冲进那扇门的一瞬间,全完了。
到了保ax卫科,科长老王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一见这阵仗,他也吓了一跳。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张欣把我的“罪行”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她说我鬼鬼祟祟地躲在隔间里,等她一进来,就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她说我被发现后,还想对她动手动脚。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姑娘,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不是这样的!王科长,我真是走错了!”我拼命解释。
“我刚来厂里没多久,对环境不熟,加上闹肚子,一时着急……”
老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脸“正义凛然”的张欣。
他清了清嗓子,问:“小同志,你是哪个车间的?”
“机修车间,跟王师傅的。”我赶紧报上家门,我师父在厂里是老师傅,德高望重,希望能有点用。
老王点点头,又问张欣:“张欣啊,你说他想对你动手动脚,他怎么动的?”
张欣被问得一愣,脸颊有点泛红。
“他……他想跑!我抓他的时候,他挣扎来着!”
老王“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
他是个老油条了,这种事见得多了。
他让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我把肚子疼、跑错门、怎么被发现、怎么被误会,一五一十全说了。
我说的时候,张欣一直用“你接着编”的眼神瞪着我。
等我说完,老王沉吟了半天。
“这样吧,”他说,“林涛,你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张欣,你也别太激动,这事儿可能真是个误会。”
“误会?王科长,这怎么能是误会?他一个大男人跑进女厕所,还有理了?”张欣不依不饶。
我当时心里也憋着一股火。
我走错门是有错,可你也不能这么诬陷我啊!
“我写检查!但是我没耍流氓!我就是走错了!”我梗着脖子喊。
“你还嘴硬!”张欣气得又要上来抓我。
“行了行了!”老王一拍桌子,“都少说两句!林涛,检查明天交上来。张欣,你带着你的人先回去上班!”
张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她带着她那群姐妹们,像一群得胜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保卫科里只剩下我和老王。
老王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小林啊,你这事儿……闹得有点大。”
我低着头,不说话。
“那个张欣,是咱们厂供应科的,她爸是后勤处的老张。这姑娘,从小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得理不饶人。”
“以后啊,看见她,绕着点走。”
我心里苦笑,我倒是想绕着走,可我今天这脸,算是丢尽了。
写了一晚上的检查,三千字,每一个字都透着委屈和憋屈。
第二天,我把检查交给了老王。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厕所流氓”这个外号,像病毒一样,迅速在全厂蔓延开来。
我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
在食堂打饭,给我打菜的大妈都会多看我两眼,然后勺子一抖,肉掉回去一半。
走在路上,迎面过来的女工会像躲瘟神一样,提前绕到路对面去。
就连我们车间的几个老爷们,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休息的时候还开我玩笑。
“哎,小林,听说你最近对厂区地形勘探很有心得啊?”
“特别是对某些特殊功能建筑。”
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心里把那个张欣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我恨死她了。
一个星期后,我跟师父去供应科领零件。
冤家路窄。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正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着什么,那两条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溅。
她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然后故意把头扭到一边,跟旁边的同事有说有笑,把我当成了空气。
我师父跟她同事办手续,我在旁边站着,如坐针毡。
我能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偷偷看我。
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领完零件,我跟在师父后面,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师父,我……”我想解释点什么。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小林啊,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了。把自己的活儿干好,时间长了,大家自然就忘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堵得慌。
忘了?怎么可能忘得了。
只要那个张欣还在厂里一天,我这个“厕所流氓”的帽子就摘不掉。
我开始刻意躲着她。
吃饭的时候,我专挑人少的时候去。
下班的时候,我宁愿在车间多待一会儿,等人都走光了再走。
我以为这样,我们就能井水不犯河水。
可命运这东西,就喜欢开玩笑。
一个月后,厂里搞青年技术比武大赛。
每个车间都要出人参加。
我们机修车间,派了我。
供应科,派了张欣。
她是考理论知识。
我是考实际操作。
比赛前,厂工会组织所有参赛选手开动员大会。
我一进会议室,就看见了她。
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俩就像磁铁的南北极,互相排斥,又被命运死死地吸在同一个空间里。
她瞪了我一眼,我把头扭向窗外。
整个会议,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光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了。
我发誓,我一定要在这次比武中拿个名次!
我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奖金。
我就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特别是给那个张欣看,我林涛不是个只会钻女厕所的流氓!我是有真本事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疯了一样地练习。
白天跟着师父干活,晚上就自己一个人留在车间,对着那些报废的机器零件,一遍遍地拆了装,装了拆。
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身上全是油污,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比赛那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工作服。
理论考试,张欣第一个交卷,昂着头走出了考场,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我心里冷笑,理论好有什么用,咱们厂是靠技术吃饭的。
下午是实际操作。
考题是排除一台纺纱机的常见故障。
我抽到的签,是最后一个上场。
前面的选手,有的手忙脚乱,有的找错了问题。
轮到我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走进场地,没有立刻动手。
我先是绕着机器走了一圈,仔细听了听它运转的声音。
然后我蹲下来,检查了传动装置。
最后,我打开了机头盖。
问题找到了。
是导纱钩的一个小弹簧断了。
这是个很刁钻的故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备用弹簧和镊子,手指在狭小的空间里灵活地操作着。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我重新启动机器,它发出了流畅而平稳的轰鸣声。
完美。
裁判席上,几个老师傅都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走下场。
经过观众席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张欣坐在那里。
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场上那台被我修好的机器,眼神里有些复杂。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愤怒和鄙夷之外的表情。
比赛结果出来了。
我拿了第一名。
张欣的理论考了满分,也是第一。
我们俩,并列成了这次技术比武的状元。
厂里开了表彰大会,我俩并排站在主席台上,脖子上挂着大红花,手里捧着印有“技术标兵”的搪瓷缸子和奖状。
厂长亲自给我们颁奖,还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不错!有前途!”
我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张欣一眼。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俩的目光又一次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没有火花,没有敌意。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好奇?
我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会后,我捧着奖品往宿舍走。
“喂!”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回头,是张欣。
她抱着她的搪瓷缸子,快步走到我面前。
“你别以为你拿了个第一,就能洗刷你的罪名!”她还是那副不饶人的口气。
但我听得出来,没什么火药味。
我笑了笑,说:“我本来就没什么罪名。”
“哼!”她把头一扭,“技术倒是不错,就是人品不怎么样。”
我没跟她争。
“谢谢。”我说。
她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激励我啊。”我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是你,我哪有这么大动力拿第一。”
她被我这句话噎住了,脸颊又有点泛红。
“油嘴滑舌!”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炮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从那以后,我们在厂里碰见,她不再瞪我了。
有时候,还会不情不at愿地点点头。
我也没那么怕她了。
有时候在食堂遇见,我还会故意端着饭盆坐到她不远处。
她会装作没看见,但吃饭的速度会明显加快。
我觉得挺有意思。
就像逗一只炸了毛的猫。
秋天的时候,厂里组织青年团员去郊区的苹果园义务劳动。
我和张欣,都被分到了一组。
那天,天高云淡。
我们坐着厂里的大解放,一路唱着歌到了果园。
分组摘苹果的时候,我跟张欣正好分到一棵树下。
她负责摘低的,我负责爬梯子摘高的。
一开始,我俩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干活。
后来,我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没拿稳,掉了下去。
正好砸在她脚边。
她捡起来,抬头看我。
“接着!”她说着,就把苹果往上一抛。
我稳稳地接住。
“谢了。”
“不客气。”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话。
气氛好像一下子没那么尴尬了。
“喂,林涛。”她突然开口。
“嗯?”
“你……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她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天。
我从梯子上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绝对不是。”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她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对不起。”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骄傲得像孔雀一样的姑娘,会跟我道歉。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故意逗她。
“我说对不起!”她抬起头,脸颊通红,又恢复了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你耳朵聋啦!”
我哈哈大笑起来。
她被我笑得更不好意思了,拿起一个苹果,假装要砸我。
那一刻,阳光透过苹果树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脸上。
她气鼓鼓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
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是敌人了。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朋友?
我们开始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会嫌弃我吃饭吧唧嘴。
我会嘲笑她吃米饭还要把葱花一根根挑出来。
我们开始一起下班。
她骑一辆红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车筐里总是放着一本书。
我推着我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跟在她旁边。
从车间到宿舍的那段路,好像也没那么长了。
我们聊车间的八卦,聊最近看的电影,聊未来的打算。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琼瑶的小说,每次都哭得稀里哗啦。
她知道了我想考个夜大,多学点东西。
我发现,她其实不是个炮仗。
她只是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对看不惯的事情,总要说出来。
她会帮食堂里被欺负的新来小姑娘出头。
她会在车间大扫除的时候,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儿。
她嘴上不饶人,但心比谁都软。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一个人躺在宿舍里。
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晚上竟然给我送来了晚饭。
一盒热腾騰的饺子,还有一碗姜汤。
“我妈包的,韭菜鸡蛋馅儿的。”她把饭盒放在我床头,语气还是有点硬邦|邦的。
“赶紧趁热吃了,喝了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我看着她,心里暖烘烘的。
“张欣。”
“干嘛?”
“你真好。”
她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
“好什么好!我是怕你死在宿舍里,没人知道,影响我们厂的声誉!”
她说完,就逃也似的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低头吃着饺子。
真香。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嘴硬心软的姑娘了。
可是,我不敢说。
我算什么呢?
一个没钱没背景的机修工,还背着个“厕所流氓”的黑历史。
而她呢?
人长得漂亮,又是正式工,她爸还是后勤处的干部。
厂里追她的年轻小伙子,能从车间门口排到厂大门。
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看见她跟别的男同事说话,我心里就发酸。
她要是哪天没理我,我就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我师父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小子,谈恋爱了?”
我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师父笑了。
“喜欢就去追啊,一个大小伙子,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
“可是……师父,我配不上她。”
师父把手里的扳手往我怀里一塞。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喜欢一个人,就让她知道。你连说都不敢说,就自己先把自己判了死刑,那才是真没出息!”
师ar父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我连试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决定,我要跟她表白。
可怎么表白呢?
直接说?太唐突了。
写情书?又觉得太老土。
我想了一晚上,决定用一种最浪漫的方式。
那几天,厂里的电影院正好在放《庐山恋》。
我买了三张电影票。
一张我的,一张她的,还有一张,是空着的。
我听说,如果两个人去看电影,中间空一个座位,就代表“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把电影票夹在一本书里,托她办公室的同事转交给她。
我没署名,但我知道,她肯定知道是我。
那天晚上,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电影院。
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头发抹了头油,梳得锃亮。
我在电影院门口来回踱步,手心里全是汗。
她会来吗?
她来了,会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要是拒绝了,我该怎么办?
电影快开场了,她还没来。
我心里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检票员开始催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放映厅,找到了我的座位。
我旁边的两个座位,都是空的。
灯光暗了下来,电影开始了。
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里全是苦涩。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一个人影,在我旁边的旁边,坐了下来。
是她。
她也穿了一件新衣服,是条淡黄色的连衣裙。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她来了。
她坐在了那个空座位旁边。
她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并排坐着。
银幕上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我们脸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我的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几次想伸过去,抓住她的手,但又缩了回来。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小指,突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地勾了一下。
是她的手。
我浑身一震,像触了电一样。
我转过头,看着她。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冲我,轻轻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
我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们俩的心跳声,和银幕上那句经典的台oken白:
“我爱你,中国。”
电影散场,我们并肩走在厂区的小路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涛。”
“嗯?”
“你那张电影票,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我……我怕你拒绝。”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那你现在怕不怕?”
“怕什么?”
“怕我拒绝你啊。”她歪着头,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我看着她的眼睛,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张欣,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别的。”
“我喜欢你骂我时候的样子,喜欢你跟我吵架的样子,喜欢你嘴硬心软的样子。”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穷小子。”
“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好久好久。
然后,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涛,你真傻。”
她说着,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下。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当机了。
九二年的冬天,我们恋爱了。
全厂的人都知道了。
一开始,大家都很惊讶。
“厕所流氓”和“厂花炮仗”竟然走到了一起?
这组合也太魔幻了。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走了狗屎运,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有人说张欣眼睛瞎了,怎么会看上我。
张欣听了,一点都不在乎。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故意从那些说闲话的人面前走过,把头昂得高高的。
“我乐意!”她会对那些人说,“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我看着她为我“战斗”的样子,心里又暖又感动。
我发誓,我这辈子,绝对不能辜负这个姑娘。
我们的恋爱,谈得跟别人不太一样。
别人花前月下,我们俩是在车间约会。
我教她认识各种机器零件,她给我讲她看的那些小说里的故事。
别人送花送巧克力,我送她我亲手做的铜扳指。
她送我她亲手织的毛衣,虽然袖子一长一短。
我们也会吵架。
为了一件小事,能吵得天翻地覆。
但我们从来不隔夜。
每次都是我先服软。
我会跑到她家楼下,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对着她的窗户喊:“张欣,我错了!”
然后她就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骂我一句“”,然后“噔噔噔”地跑下楼。
她爸妈一开始是不同意我们的。
觉得我家庭条件不好,工作也不够体面,还背着个不怎么光彩的名声。
张欣为了我,跟她爸妈吵了好几次。
“他现在是条件不好,但他有上进心!他肯学!他对我好!”
“名声?那都是误会!你们不了解他!”
为了让她爸妈改观,我下了狠功夫。
我白天上班,晚上去上夜大,学机械自动化。
厂里有什么技术难题,我都抢着上。
我用我的行动,一点点地证明给所有人看。
九四年,我通过了夜大的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
同年,我因为技术过硬,被破格提拔成了技术员。
我去张欣家提亲。
她爸妈看着我,终于松了口。
她爸跟我喝了一顿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我女儿脾气不好,以后你多担待。但是,你要是敢欺负她,我饶不了你!”
我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九五年春天,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办了几桌。
没有婚纱,没有钻戒。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笑得比谁都灿烂。
同事们都来闹洞房。
有人又提起当年厕所那件事。
“林涛,你老实交代,当年是不是就看上我们张欣了,故意用的苦肉计?”
大家都哄堂大笑。
我看着身边满脸通红的张欣,也笑了。
我端起酒杯,大声说:“是!我就是故意的!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那天走错了门!”
张欣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
但她的嘴角,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真实。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二十平米的小单间,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生活很清贫,但我们很幸福。
我们还是会吵架。
为今天晚饭谁做,为明天谁洗碗,为我乱扔的臭袜子。
她还是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林涛!你看看你这袜子,扔得满地都是!说了多少遍了!”
“林涛!你又抽烟!掐掉!听见没有!”
我每次都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老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然后,她就会被我逗笑。
她骂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气。
我喜欢听她中气十足地喊我的名字。
那让我觉得,这个家,是真实的,是温暖的。
后来,厂里的效益越来越不好。
九十年代末,我们双双下岗了。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
我们没有了收入,孩子又刚出生,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我整天愁眉苦脸,到处找工作,却四处碰壁。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回到家,看着熟睡的孩子和一脸憔悴的她,我一个大男人,忍不住哭了。
“欣欣,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等我哭够了,她才开口。
“林涛,哭什么?天塌下来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有劲。
“下岗怎么了?没了工作,我们不是还有手有脚吗?”
“明天,我去菜市场租个摊位卖菜。你呢,你技术那么好,出去给人修电器,肯定饿不死!”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一刻,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我突然觉得,我所有的颓废和沮z丧,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
第二天,我们真的行动了起来。
她去卖菜,我去摆摊修家电。
日子过得很辛苦,起早贪黑,风吹日晒。
但我们的心,却靠得更近了。
我们一起数着每天赚来的毛票,一起规划着未来。
几年后,我们攒了点钱,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家电维修店。
我负责技术,她负责管账和待客。
她那泼辣的性子,在做生意上,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跟供货商砍价,她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遇到想赖账的顾客,她两手一叉腰,几句话就能把对方镇住。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好。
我们换了大的房子,买了车。
孩子也一天天长大。
生活越来越好,但我们还是会吵架。
她会骂我:“林涛!你现在当老板了,了不起了是吧?又喝酒!”
我会顶嘴:“就喝了一点点!你管得也太宽了!”
然后,我们俩互相瞪着眼,谁也不服谁。
最后,总是儿子跑过来,一手拉一个。
“爸,妈,别吵啦!邻居都听见了!”
我们俩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那天,我们俩去逛公园。
走着走着,我想去上厕所。
我看着不远处的指示牌,有点犹豫。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捶了我一下。
“看清楚了再进去!别又走错了!”
我也笑了。
“走错了才好呢。”我说。
“嗯?”
“走错了,才能遇见你啊。”
她愣了一下,脸颊竟然微微泛红,像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午,站在苹果树下的姑娘。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紧紧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看着身边这个跟我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心里无比踏实。
很多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但对我来说,那间走错的厕所,才是我幸福的开始。
是她,那个泼辣的姑娘,用她的尖叫,开启了我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成了我的老婆,也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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