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这是不丹官方公布的贫困率。 但如果你把标准从每天1.9美元,稍微提高到3.2美元,这个数字会立刻跳到接近40%。 四成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边缘。 而我们听到的故事是什么? “世界上最后一个香格里拉”。 “国民幸福总值(GNH)最高的国家”。 “人人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 我带着这些被纪录片和旅行杂志喂养大的幻想,降落在帕罗机场。 那条全世界最难降落的跑道,夹在喜马拉雅的群山之间,像一道神圣的窄门。 走出机舱,空气是甜的。 真的。 吸一口,肺里全是松木和雪山的味道,干净的让你想流泪。 我以为我抵达了天堂。 可我在不丹待了半年,我才明白,天堂的门票背后,印着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价码。 而那些最灿烂的微笑,往往藏着最深的沉默。
一、幸福的面具:GNH下的真实账单
不丹递给世界的第一张名片,叫GNH,国民幸福总值。 这个概念听起来很美,是吧? 它告诉你,我们不追求GDP,我们追求的是精神富足、环境保护、文化传承和良好治理。 太理想了,理想的像个童话。 刚到的第一个月,我也信了。 我看到穿着“帼”(Gho)的男人和穿着“旗拉”(Kira)的女人,在没有红绿灯的首都廷布街头,车让人,人让车,一切井然有序。 我看到家家户户的房子都修的像艺术品,木雕的窗棂上画着色彩艳丽的吉祥图案。 我看到寺庙里转经的老人,眼神平静的像一潭湖水。 我的向导,一个叫次仁的年轻人,总是笑着对我说:“在不丹,我们不着急。” 直到有一次,他的摩托车坏在了半路。 那是一个很小的零件坏了,但在整个廷布都找不到替代品。 “只能从印度订,”他皱着眉,那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愁苦,“要等至少两个星期,而且很贵。” 我问他有多贵。 他比了个手势,那个价格,大概是他月收入的十分之一。 为了一个摩托车零件。 后来我才知道,不丹这个国家,除了木材、电力和一些农产品,几乎所有东西都依赖进口。 从牙膏、手机,到汽车零件、建筑材料,甚至我们餐桌上的一部分蔬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东西都很贵。 在廷布的超市,一瓶可口可乐要70努尔特鲁姆(约6块人民币),一包最普通的乐事薯片要150努(约12块)。 本地产的红米,一公斤也要80努。猪肉更贵,一公斤接近500努,相当于40多块人民币。 次仁告诉我,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廷布找一份工作,起薪大概是15000努尔特鲁姆。 不到1300块人民币。 这点钱,在首都廷布,除去房租和交通,剩下的,只够非常节俭的活着。 “那幸福感呢?”我忍不住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露出了那种标志性的、温和的微笑。 “当你吃不饱的时候,幸福感……它不能当饭吃。” 那一刻,我感觉GNH那层光鲜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 我看到的,不再是田园牧歌,而是一个真实国度为维持“人设”付出的沉重代价。 这里的幸福,更像一种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政治正确”。 每个人都必须表现的很幸福,因为这是国家的标签。 笑,有时候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义务。
![]()
二、年轻人的“不丹梦”:逃离香格里拉
如果你认为不丹的年轻人,都像纪录片里那样,满足于在山里放牛、在寺庙里修行,那你就错了。 我认识一个叫索南的女孩,22岁,大学刚毕业,英语流利,眼睛里有一种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光。 她最大的梦想,是去澳大利亚。 不是旅行,是打工,然后想办法留下来。 “为什么?”我问她,“不丹不好吗?这里这么美,这么平静。” 她笑了,是一种带着苦涩的自嘲。 “美?平静?这些是给你们游客看的。我们每天面对的,是找不到工作的绝望。” 不丹的青年失业率,常年徘徊在20%以上。 这意味着,每五个年轻人里,就有一个找不到工作。 教育系统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有知识、有视野的年轻人,但国内孱弱的经济体,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岗位来吸纳他们。 公务员是最好的出路,但每年几千个毕业生,争夺几百个名额,难度不亚于我们的国考。 剩下的呢? 要么去当导游,靠旅游业吃饭。要么,就只能待在家里,或者去国外寻找机会。 澳大利亚,成了不丹年轻人的“应许之地”。 在廷布的咖啡馆里,我经常看到年轻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的不是佛教哲学,而是雅思考试的技巧、申请澳洲签证的流程、以及去那边做什么工作最赚钱。 他们管这个叫“逐梦澳大利亚”。 索南告诉我,她的哥哥已经在珀斯做护工三年了。 “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比我爸爸当了一辈子老师的退休金还多。” 为了凑够去澳洲的机票、学费和生活费,很多家庭不惜背上沉重的贷款,抵押掉家里唯一的土地和房产。 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一个人就能养活一整个家庭。 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我们不是不爱不丹,”索南看着窗外连绵的青山,轻声说,“我们只是……想活的更好一点。有错吗?” 我无言以对。 当一个国家的精英和未来,都把“离开”当作最好的出路时,我们又该如何去定义这个国家的“幸福”? 那种被大力宣传的、与世无争的、恬淡寡欲的幸福观,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甚至有点讽-刺。 香格里拉很美,但年轻人需要的,是机会,是未来,是能用双手触摸到的真实生活。
![]()
三、免费的代价:医疗和教育的B面
“我们不丹,医疗和教育都是免费的。” 这是每一个不丹人都会自豪的告诉你的事。 听起来确实很棒,对吧? 但在这半年里,我看到了这个“免费”的B面。 我因为肠胃炎去过一次廷布的国家医院。 医院的建筑很漂亮,是传统的不丹风格。但是走进去,硬件设施大概相当于我们国内二十年前的乡镇卫生院。 走廊里挤满了等待的病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医生很友善,但也很疲惫。 他告诉我,整个不丹,注册医生不到300人,要服务全国近80万人口。 这意味着每个医生都要超负荷工作。 基础的疾病,这里的确可以免费治疗。 但如果遇到稍微复杂一点的病症,比如心脏病、癌症,或者需要精密手术的,不丹的医院就无能为力了。 唯一的办法,是转诊到印度。 政府会承担一部分费用,但病人和家属在印度的生活费、护理费,以及很多自费药物,仍然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一场大病,足以压垮一切。 免费,但有限。这是不丹医疗的真相。 教育也是一样。 公立教育是免费的,但教学质量和资源却极不均衡。 在首都廷布,孩子们能接触到电脑,能学到相对现代的知识。 但在偏远的山区,很多学校的校舍破旧不堪,缺老师,缺教材,甚至连通电都无法保证。 我曾跟随一个NGO组织去过一个叫加萨的偏远地区。 那里的孩子,每天要徒步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 教室里没有电灯,光线昏暗,孩子们坐的是破旧的长条木凳。 他们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可我心里清楚,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他们未来能有多少机会,走出这座大山,去和廷布的孩子们竞争? 所谓的“免费”,有时候只是提供了一个最基础的保障。 它兜住了底,让你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完全失学。 但它给不了你一个更高的平台,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这种“有限的免费”,在某种程度上,也固化了阶级。 有钱人的孩子,可以去私立学校,可以出国留学。 而穷人的孩子,只能在这套基础系统里,重复着父辈的命运。 这种无力感,和幸福无关。
![]()
四、被“设计”的风景:游客看不到的角落
不丹的旅游业,可能是全世界最“高冷”的。 每天最低消费100美元(疫情前是250美元),这笔钱叫“可持续发展费”(SDF),还不包括你的酒店、餐饮、导游和交通。 这意味着,来不丹旅游,你每天的开销至少在2000人民币以上。 高昂的门槛,过滤掉了大部分背包客和普通游客,也确保了游客们看到的,都是不丹最美好、最光鲜的一面。 你的行程是被精心设计的。 你会被带去看最雄伟的宗堡(Dzong),比如普那卡宗和廷布的扎西确宗。 你会被带去爬最神圣的虎穴寺,感受悬崖峭告上的信仰力量。 你会被安排住在干净舒适、充满民族风情的酒店里,吃着为你改良过的、不那么辣的不丹菜。 你的导游,会微笑着跟你讲述佛教故事、介绍GNH的理念、带你体验射箭和制作奶酪。 你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你笑脸相迎。 你走过的每一条路,都干净整洁。 一切都完美的像一场梦。 但只要你稍微偏离这条“游客专属路线”,你就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不丹。 在廷布市中心往山下走,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垃圾场。 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拾荒者在里面翻找着可以卖钱的塑料瓶和金属,野狗在周围游荡。 这番景象,和你在明信片上看到的雪山、寺庙,形成了 jarring 的对比。 在很多村镇的背后,你也能看到随意丢弃的垃圾。 所谓的“环保楷模”,在基础设施跟不上的时候,也面临着和所有发展中国家一样的“垃圾围城”困境。 我还去过一些本地人常去的酒吧。 那里没有游客,只有昏暗的灯光、震耳的音乐和呛人的烟味。 很多年轻的男人,在酒精里麻痹自己。 次仁告诉我,酗酒在不丹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在男性群体中。 生活的压力、前途的迷茫,让他们只能靠酒精来逃避。 这些,都是游客永远不会被带去看的角落。 不丹政府非常聪明的为游客打造了一个“楚门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不丹是完美的、纯净的、幸福的。 游客们心满意足的带着这种印象离开,回去后继续为这个“香格里拉神话”添砖加瓦。 但神话的背后,是无数被隐藏的、被忽略的真实。 真实的不丹,有自己的伤口和挣扎。 它不完美,但它比那个被包装过的形象,要立体和真诚的多。
[image–不丹, 垃圾场, 城市边缘, 横图]
五、辣椒是灵魂,也是无奈
想了解一个地方,就去它的菜市场。 不丹的菜市场,主角永远是辣椒。 红的、绿的、干的、新鲜的,堆成一座座小山。 不丹人对辣椒的热爱,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们不把辣椒当调味品,而是当蔬菜来吃。 国菜“埃玛搭茜”(Ema Datshi),就是辣椒煮奶酪。 一大盘绿色的辣椒,用本地的奶酪炖的烂糊糊的,配上红米饭,就是一顿饭。 我第一次吃,辣的眼泪鼻涕一起流,感觉整个口腔都在燃烧。 而对面的不丹朋友,吃的津津有味。 他们说:“没有辣椒,就不会吃饭。”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种饮食习惯。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种对辛辣的极致追求背后,其实藏着一种物质匮-乏的无奈。 在喜马拉雅的山地气候下,蔬菜的种类和产量都非常有限。 除了土豆、萝卜、青菜这几样,就很难再看到别的。 肉类又很昂贵,普通家庭不能经常吃。 那么,如何让单调的食物变得下饭? 答案就是辣椒。 强烈的刺激性味道,可以掩盖食材的单一,激发食欲,让你能就着它吃下更多的主食。 就像我们一些地区喜欢用重口味的咸菜下饭一样。 这是一种穷人的智慧,也是一种生活的妥协。 当你真正走进一个不丹普通家庭的厨房,你会发现,那里没有复杂的调料,没有丰富的食材。 只有一袋红米,一篮土豆,和永远不会缺席的辣椒。 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的食物一样。 简单,直接,带着一种粗粝的、辛辣的生命力。 但你问他们幸福吗? 他们会一边嚼着辣椒,一边对你微笑点头。 这种笑,让我看到了孟加拉街头那种“活着嘛”的笑的影子。 那是一种面对生活的艰辛,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去接受、去消化的表情。 不是不知苦,而是选择不说苦。
![]()
六、那双望着我的眼睛
在我离开不丹前,我去了一个偏远山谷里的尼姑庵。 那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 没有电,没有网络,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蔬菜。 小尼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念经、做功课、干农活。 我坐在经堂的门槛上,看着她们。 有一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小尼姑,注意到了我这个外来者。 她不怕生,走到我面前,睁着一双巨大而清澈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 她的脸颊因为高原的日晒,呈现出两坨健康的红色。 手上满是泥土和细小的裂口。 我从包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她。 她没有立刻接,而是先看了看远处的老尼姑,得到允许后,才小心翼翼的用两个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