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大道
赵安生
这条街,名字是顶富丽,也顶直白的——黄金大道。可你若存了看那金光耀眼、煊赫逼排场的想头,怕是要失望的。这里没有巍峨的宫阙,也没有精致的亭台,有的只是两排极老,极高大的银杏树,面对面地立着,将一条700余米长的街道,温柔地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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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得似乎早了些。树上的叶子,大半还是绿的,只是那绿,已不是春夏那种鲜碧的、饱含着汁液的绿了。那绿里泛着黄,是一种沉沉的、苍郁的绿,仿佛一块古玉,温润中透着岁月的凉意。阳光从交错的枝桠间筛下来,光斑便也成了零碎的、温暾的碧玉,在人行道上静静地晃着。风是有的,却极轻,极缓,像个怕惊扰了谁的梦的客人,只在树梢间悄悄地踱步。于是,那几片耐不住性子的、已然黄透了的叶子,便悠悠地、打着旋儿地,落下一两片来。那姿态,全然不是凋零,倒像是一场庄严的、不慌不忙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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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这条街道慢慢地走。脚下是些早落的叶子,铺得还不算厚,踩上去,有一种干燥的、脆生生的声响,像是极轻微的叹息。这声音,反将这周遭衬得愈发静了。这静,是有质感的,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又清冽冽地沁到心里去。我抬起头,看那枝干奋力地伸向天空,画出一张繁复而苍劲的网。天空是高远的蓝,蓝得像一块冷色调的琉璃,被这墨线似的枝桠牢牢地嵌住了。忽然便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座没有顶的、天然的殿宇里,庄严,而又寂寞。
这寂寞,却并不使人难过,反倒有一种妥帖的安适。你尽可以什么也不想,让脑子空着;也尽可以什么都想,让思绪信马由缰地飘出去。这满眼的,即将到来的辉煌,不正是为了这场盛大的凋零么?它们用一整个春天的萌发,一整个夏天的滋长,积攒下所有的气力,仿佛就只是为了在此时,拼却全部的生命,燃成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金黄色的寂灭。这般决绝的美,是带着伤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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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风忽然大了些。头顶上的簌簌声骤然密了。不再是先前那零星的、试探性的飘落,而是一群金色的蝴蝶,骤然惊起,在空中狂舞。它们旋转着,翻飞着,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炫目的光河。我被这景象摄住了,呆呆地立着。一时间,竟分不清哪是光,哪是叶。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煌煌的、没有温度的火,在静静地燃烧;又仿佛听见一曲无声的、恢宏的乐章,到了最高潮的段落。有几片叶子拂过我的脸颊,凉凉的,带着一种干爽的、微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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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气息引着我,不由得想起这树的古老。银杏,是与恐龙同时代的物种了,人们称它为“活化石”。那么,我脚下的这条路,千百年来,又见证过多少番这样的秋色呢?那些骑马走过的将士,那些挑担叫卖的货郎,那些匆匆赶考的书生,他们是否也曾在此驻足,被这一树的金黄照亮过疲惫的容颜?他们的悲欢,他们的足迹,早已被岁月深深地掩埋,而树,却还在这里,一年一年,重复着这绚烂而沉默的轮回。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西斜的日光,给这满树的黄金又镀上了一层更加浓烈的、赤金的光泽。整条大道,此刻真正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黄金”大道,奢华到了极致,也寂寞到了极致。游人渐渐稀了,只有几个如我一般的,还贪恋着这最后的光景,徘徊不忍离去。
我终于还是转身走了。回头望去,那片金黄在暮色里凝成一个温暖的、朦胧的梦。我带不走一片叶子,但那彻骨的辉煌,与那辉煌下的清寂,却像一道印记,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了。来年,叶还会再绿,再黄,而这条大道,将永远地,在我的记忆里,下着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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