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年,我和老伴赵建国是两个人过的。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盘他亲手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一碟我拌的凉菜,还有电视机里传来的、与我们无关的喧闹。儿子赵磊没回来,也好,我图的就是这份清静。
从去年那个被训了十天、还倒贴了五万块钱的春节,到今年这份无人打扰的冷清,整整一年,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人心换不来人心,付出也未必有回应。有些爱,给多了,就成了别人的负担和自己的枷庸。
我,林淑珍,一个退休快十年的中学语文老师,自认一辈子通情达理,可到头来,却是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栽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跟头。
思绪,还是回到了去年那个腊月二十八的下午,一切,都是从我接到儿子的那通电话开始的。
第1章 归家的“圣旨”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和老赵在阳台上忙活。北方的冬天,天总是灰蒙蒙的,但我们家的阳台却是一片暖色。老赵刚把他灌好的香肠挂上去,一串串红白相间的,像一排排等着检阅的士兵,在寒风里微微晃荡。我则在旁边翻晒着腌好的腊肉,手冻得通红,心里却是热乎的。
“肯定是磊磊,”老赵拍了拍手上的油,笑得一脸褶子,“这小子,掐着点呢,知道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笑着瞪了他一眼,擦了擦手,赶紧跑进屋里接电话。电话那头,果然是儿子赵磊熟悉又略带一丝不耐烦的声音:“喂,妈,忙什么呢?”
“没忙啥,和你爸刚把香肠灌好。你们什么时候到家?票买好了吗?”我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拿起纸笔记下来,生怕忘了什么。
“后天一早的高铁,大概中午到。妈,我跟您说个事儿,今年过年,我跟王莉商量了,得在咱家好好‘改革’一下。”赵磊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口气,这是他当上部门主管后养成的习惯。
我心里“咯噔”一下,“改革”这个词,从儿子嘴里说出来,总让我有些不安。前年,他“改革”了我们家的网络,换了个死贵死贵的套餐,说要让我们体验“智能生活”,结果我和老赵捣鼓了半天,连电视都打不开了。去年,他“改革”了我们的饮食,扔掉了我们用了半辈子的猪油罐子,说那玩意儿是“心血管杀手”,结果老赵炒出来的菜,总觉得少了一股魂儿。
“改……改革啥呀?”我试探着问。
“生活方式,妈,主要是生活方式。您和爸那套太老旧了,不健康,也不科学。”赵磊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首先,油炸的东西一律不准上桌,什么炸丸子、炸带鱼,都别弄了,高油高脂。其次,您腌的那些腊肉香肠,我们就尝个味儿,不能多吃,亚硝酸盐超标。还有,今年过年,我们带了个破壁机回去,每天早上,我跟王莉还有轩轩都要喝杂粮糊,您得提前把红豆、黑豆、薏米这些泡上。”
我握着电话,听着儿子的“圣旨”,心里一阵阵发凉。为了这个年,我跟老赵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他跑遍了整个菜市场,才买到最合适的猪后腿肉,亲自剁馅、调味、灌肠,忙活了好几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做的炸丸子,是赵磊从小到大最爱吃的,每次他回家,我都会炸上一大盆,看他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那是我这个当妈的最大的满足。可现在,这些在我们看来充满爱意的年味,在儿子嘴里,都成了“不健康、不科学”的垃圾。
“磊磊啊,那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过年嘛,就图个热闹,吃一点儿没事的。”我试图为自己和老赵的劳动辩解一句。
“妈,观念得改!您是老师,怎么还这么固执呢to?王莉说了,健康是第一位的。您和我爸年纪也大了,更得注意。这都是为你们好。”赵磊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我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领情”的委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老师,可我教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教的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没教过怎么跟自己的儿子辩论炸丸子和亚硝酸盐。
“行,行,我知道了,都听你们的。”我无奈地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我回到阳台,看着那一串串色泽鲜亮的香肠,心里五味杂陈。老赵见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磊磊说啥了?”
我把儿子的话学了一遍,老赵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沉默地看着自己忙活了好几天的成果,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这小子,翅膀硬了,开始嫌弃你爹妈做的饭了。”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老赵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一辈子的爱,都倾注在了一日三餐里。他总说,把家人的胃伺候好了,这个家就有根。可现在,儿子连他的根都想给刨了。
“算了,建国,儿子也是为了我们好。现在年轻人都讲究养生,我们……我们就跟着学学吧。”我安慰他,其实也是在安慰我自己。毕竟,快过年了,一家人团聚,和和美美的最重要。
于是,我把刚炸好的一盆金灿灿的素丸子,用保鲜袋装好,塞进了冰箱最底层。又把老赵挂在阳台上的香肠腊肉,取下来一半,想着等他们走了再吃。
接下来的一天多,我和老赵就像两个准备迎接领导视察的下属,把家里彻底“整改”了一遍。把沙发上的旧沙发巾换成王莉去年买回来的、冷冰冰的灰色盖布;把厨房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擦得锃亮,生怕儿媳妇说我们不讲卫生;甚至连电视遥控器,都用酒精棉片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腊月三十那天中午,门铃响了。我跟老赵像上了发条一样,一路小跑着去开门。门一开,赵磊、王莉,还有我们八岁的孙子轩轩,一家三口,穿着光鲜亮丽的羽绒服,拖着三个硕大的行李箱,像从另一个世界空降而来。
“爸,妈,我们回来了!新年快乐!”赵磊给了我一个敷衍的拥抱。
王莉也笑着打了声招呼:“爸,妈,辛苦了。”她的眼神却飞快地在我们身上和屋里扫了一圈,像个质检员。
轩轩则低着头,沉浸在他的平板电脑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含糊地叫了声:“爷爷奶奶。”
我和老赵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听见王莉“哎呀”一声,指着门口的鞋柜说:“妈,您这鞋柜该换了,太老气了,而且也不透气。鞋子这么堆着,容易滋生细菌。”
我心头一紧,那只红木鞋柜,是当年我们结婚时,老赵亲手打的,用了快四十年了,结实得很。
这,仅仅是开始。一场长达十天的“家庭改革”,或者说,“家庭审判”,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第2章 “为你好”的围城
一家人进了屋,暖气很足,可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王莉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消毒湿巾,把她和轩轩的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把行李箱的轮子也擦了一遍,才让赵磊推进卧室。她的动作很自然,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妈,您看,这是给您和爸买的空气净化器。您这老房子通风不好,冬天又不开窗,空气质量太差了,对呼吸道不好。”赵磊指着一个半人高的白色机器,一脸“快表扬我”的表情。
“哎呦,又乱花钱,我们这儿山清水秀的,哪用得着这个。”老赵一边接过行李,一边嘟囔着。
“爸,这您就不懂了。现在的空气污染是肉眼看不见的。不能总凭老经验办事。”赵磊说着,就开始研究怎么安装。
午饭早就准备好了。我按照儿子的指示,没做任何油炸的菜,桌上摆着清蒸鲈鱼、白灼芥蓝、凉拌木耳,还有一锅排骨玉米汤。这在平时,也算丰盛了,可我总觉得少了点过年的红火气。
轩轩一上桌,就皱起了眉头,筷子拨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脸嫌弃:“奶奶,怎么没有可乐鸡翅?也没有炸鸡腿?”
“轩轩,这些都是垃圾食品,不健康。”王莉立刻用“科学育儿”的口吻教育道,“奶奶做的这些菜才是有营养的,多吃点蔬菜。”
轩轩嘴一撇,把筷子扔在桌上,拿起平板电脑,戴上耳机,旁若无人地玩起了游戏。王莉说了他两句,他理都不理。王莉叹了口气,对我们说:“这孩子,被他爷爷奶奶(指王莉的父母)惯坏了。我们平时在家都控制他玩电子产品的时间,一到放假就管不住了。”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赵磊和王莉小声讨论着他们单位的年终奖和股票,我和老赵默默地吃着自己做的“健康菜”,轩轩则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推杯换盏,这不像过年,倒像是在某个公司的食堂搭伙吃饭。
饭后,王莉主动提出要洗碗,我刚要说不用,她已经戴上了自带的乳胶手套,拿出了她行李箱里的洗碗海绵和进口洗洁精。她一边洗,一边对我说:“妈,您那个洗碗布该扔了,上面全是细菌,比马桶还脏。还有,您这洗洁精,含磷,不环保,还伤手。”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在我的地盘上指点江山,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那个洗碗布,是我用旧毛巾自己缝的,吸水又好用。那瓶洗洁精,是超市打折时买的,一大桶才九块九。在我们看来,这就是过日子。可在她眼里,都成了落后和不洁的象征。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指导”无处不在。
早上,我和老赵习惯了六点起床,在小区里溜达一圈,回来喝碗热粥,吃个馒头。他们来了之后,作息全被打乱。赵磊和王莉要睡到九点才起,然后王莉开始用她带来的破壁机打豆浆,那机器的噪音跟装修似的,把整个楼道都吵得不得安宁。打出来的豆浆,他们一人一杯,说这是“优质蛋白”,我和老赵喝不惯那糊嗓子的口感,还是想喝我们的白粥,王莉见了,又是一番说教:“爸妈,白粥就是碳水,没营养,还升血糖,你们这个年纪,最忌讳这个。”
晚上,我们老两口喜欢看中央台的戏曲频道,或者看看新闻联播。可电视遥控器完全被轩轩霸占了,他要看动画片,一看就是一晚上。赵磊和王莉则一人捧着一个手机,刷着短视频,时不时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老赵想看一眼春晚节目预告,跟轩轩商量,轩轩头也不抬地说:“爷爷,那是老年人才看的东西,没意思。”赵磊听见了,也帮腔:“就是,爸,春晚越来越没意思了,还不如看个电影。回头我给您在电视上装个APP,想看什么自己搜。”
结果,他又开始“改革”我们家的电视,捣鼓了半天,装了一堆我们根本用不上的软件,界面变得复杂无比,最后我和老赵连怎么调台都找不到了。
最让我和老赵难受的,还是在饭桌上。我们精心准备的每一道菜,都要接受他们的“审判”。老赵做的红烧肉,王莉夹了一块,用纸巾把外面的油吸了又吸,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然后评价道:“爸,这个糖色炒得太过了,下次可以用代糖,热量低。”我包的饺子,赵磊说:“妈,肉馅太肥了,下次用纯瘦的,再加点蔬菜,营养均衡。”
大年初二,按照惯例,是我娘家哥哥嫂子来吃饭的日子。我哥和我一样,也是个退休教师,我们兄妹感情很好,每年过年聚一聚,是我们雷打不动的传统。我提前炖了一锅拿手的酸菜白肉,那是我哥的最爱。
结果,我哥我嫂子前脚刚进门,王莉后脚就悄悄把我拉到厨房,压低声音说:“妈,今天中午咱们能不能不在家吃?找个好点的餐厅。舅舅他们难得来,总在家里吃这些家常菜,显得我们招待不周。而且,您做的这些菜,油都太大了,我怕磊磊和轩轩吃了肠胃不舒服。”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算什么?嫌弃我做的菜上不了台面?嫌弃我的娘家人?我哥他们就喜欢我做的这口家常味,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王莉,你舅舅他们就爱吃我做的菜。你要是不习惯,可以自己带着轩轩去外面吃。”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王莉大概没料到我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婆婆会突然强硬起来,愣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了句:“妈,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怕您累着。”就转身出去了。
那顿饭,吃得无比尴尬。我哥我嫂子都是实在人,看出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了。送走他们,我一进屋,就听见王莉在跟赵磊抱怨:“你看看,一点好赖话都听不进去,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提议出去吃,还不是为了给她挣面子?结果还给我甩脸子。”
赵磊则在旁边和稀泥:“行了行了,妈也是好意,老一辈都这样。你少说两句。”
我站在门口,听着儿子这番不痛不痒的“调解”,心彻底凉了。他不是不知道我委屈,他只是觉得,为了家庭和睦,我的委"屈就该被忍下。在这个家里,我和老赵的感受,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我们就像两个小心翼翼的房东,招待着三个尊贵又挑剔的租客,他们住着你的房子,吃着你的饭,还要对你的一切指手画脚,而这一切,都打着一个冠冕堂皇的旗号——“为你好”。
第3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又憋屈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我和老赵,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后来的沉默不语,最后变成了麻木。我们像两个提线木偶,每天按照儿子儿媳的指令行事:早上起来泡豆子,做饭要先用厨房秤称重,晚上睡觉前要帮他们把空气净化器开到最大档。
我们自己的家,变得越来越陌生。原本温馨的布艺沙发,被他们铺上了性冷淡风的灰色盖布;茶几上,我养的水仙花被挪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王莉的各种护肤品和轩轩的零食;墙上,我和老赵的结婚照旁边,被赵磊贴上了一张“家庭健康作息表”。
我常常在夜里失眠,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回想以前的日子。赵磊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家条件不好,住在一个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家里没暖气,我把赵磊的小脚捂在我的怀里,给他讲故事。他那时候最爱吃我做的鸡蛋羹,每次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做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为了供他上大学,我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还去夜校代课。老赵在工厂里三班倒,为了多挣点加班费,主动申请去最累的车间。我们俩省吃俭用,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硬是把赵磊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送进了名牌大学,送到了大城市。
后来他结了婚,在城里买了房。首付是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还差了点,老赵又拉下老脸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我们总觉得,儿子有出息了,我们做父母的,吃再多苦都值。我们从不求他回报什么,只盼着他能常回家看看,一家人能像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地吃顿饭,说说话。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里的问候越来越短,语气里的不耐烦却越来越多。他开始用他从外面学来的那套“科学”、“先进”的理论,来审视我们,批判我们。仿佛我们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都是错误和落后的。
这巨大的落差,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们真的做错了什么?是我们太固执,跟不上时代了吗?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而那几根最沉重的稻草,是在大年初五那天,接二连三地压上来的。
那天,赵磊和王莉说,他们约了几个在老家发展的老同学聚会,要晚点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老赵,还有孙子轩轩。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解脱。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做那些“健康餐”了。我偷偷从冰箱底层把我之前炸好的丸子拿了出来,又把老赵的宝贝香肠切了一盘,蒸上了。
厨房里久违地飘出了浓浓的年味,我和老赵的心情也好了许多。饭菜上桌,我招呼轩轩:“轩轩,快来吃饭,看奶奶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轩轩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皱起了眉头:“奶奶,妈妈不让我吃这些。”
“没事,就吃一点点,你爸妈不知道。”我像个“共犯”,哄着他。
轩轩勉强坐下,拿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就亮了:“奶奶,这个好吃!”
看着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那点为人祖母的虚荣心和幸福感,瞬间就回来了。老赵也在旁边乐呵呵地给他夹香肠。
就在这时,门开了,赵磊和王莉提前回来了。
王莉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中的油炸味,她脸色一变,几步走到饭桌前,当她看到轩轩正抓着一根香肠吃得满嘴是油时,脸彻底黑了。
“赵梓轩!”她厉声叫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准吃这些垃圾食品!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轩轩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香肠掉在了地上。
“妈!您怎么回事?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些东西不能给孩子吃!”王莉把矛头转向我,语气里充满了责备,“您知道这东西里面有多少添加剂和脂肪吗?会影响孩子发育的!您这不是爱他,是害他!”
我被她吼得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只是想让我的孙子,尝一尝他奶奶的手艺,尝一尝他爸爸小时候最爱的味道,怎么就成了“害他”?
“不就吃根香肠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老赵看不下去了,替我辩解道,“我们家磊磊,就是吃这个长大的,不也长得高高大大的,考上名牌大学了?”
“爸,时代不同了!”赵磊也走了过来,站在了王莉那一边,“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当然要给孩子最好的、最科学的。您二老的观念真的要更新了。这不是小事,关系到孩子的健康。”
“对,关系到孩子的未来!”王莉的情绪很激动,“我们辛辛苦苦在城里给他报各种班,给他吃进口的营养品,就是为了让他有个好身体、好前途。结果一回到您这儿,一个年没过完,全给破坏了!您要是真疼孙子,就该支持我们,而不是在背后拖后腿!”
“拖后腿”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媳,他们站在我的对面,像两个审判官,宣判着我的“罪行”。
我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这辈子,在学校里当老师,受人尊敬;在家里,操持家务,受人夸赞。我从没想过,到老了,会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指着鼻子说我“拖后腿”。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老赵在旁边翻来覆去,不停地叹气。我知道,他心里也跟我一样难受。我们一辈子的付出,一辈子的爱,在他们眼里,竟然如此一文不值,甚至成了累赘。
第4章 五万块钱的“孝心”
香肠事件的阴霾,笼罩了整个家。接下来的几天,气氛更加冰冷。王莉几乎不和我们说话,赵磊也总是板着一张脸。只有轩轩,偶尔会偷偷跑到我身边,小声说:“奶奶,你做的丸子真好吃。”每当这时,我都会心酸地摸摸他的头。
大年初七,是赵磊他们原定返程的日子。我心里甚至有一丝期盼,盼着他们早点走,好让我们这个家恢复往日的平静。
然而,晚饭后,赵磊和王莉却把我和老赵叫到了客厅,表情严肃,像是要开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
“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赵磊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王莉接过话头,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微笑,“轩轩开学就要上三年级了,学习压力会越来越大。我们想给他报一个英语的海外游学冬令营,让他提前感受一下国外的语言环境,开拓一下眼界。这对他的未来发展,非常有好处。”
我跟老赵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对于孙子的教育,我们一向是插不上嘴的,只能听着。
“我们看好了一个去英国的团,十四天,食宿、机票、课程全包,带队老师也是名校的,非常专业。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贵。”王莉顿了顿,观察着我们的表情。
“要……要多少钱?”老赵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人五万八。”王莉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数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五万八!这差不多是我和老赵两个人一整年的退休金。
“这……这也太贵了。”我忍不住说道,“轩轩还这么小,去那么远,能学到什么呀?再说,安全吗?”
“妈,您这观念又落后了。”赵磊立刻反驳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钱花了可以再挣,孩子的眼界和经历是钱买不来的。至于安全,您放心,我们选的是大机构,绝对有保障。”
“可是……你们俩的工资,再加上房贷车贷,压力也不小吧?”我还是觉得不妥。这笔钱,对他们的小家庭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所以,我们想的是……”王莉终于说到了正题,她看着我们,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爸妈,你们不是一直说心疼轩轩,想为他做点什么吗?这笔钱,我们想,能不能……由你们二老来出?就当是过年,给孙子的一个大红包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墙上的挂钟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不是在商量,他们是在通知。他们把一个如此昂贵的“教育投资”包装成“给孙子的红包”,然后理直气壮地让我们来买单。
我的心,像被扔进了一个冰窟窿,从里到外,凉得透透的。这些天,他们嫌弃我们的饭菜,指责我们的生活习惯,否定我们的一切。我们忍了,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应该包容。可现在,他们不仅在精神上对我们进行“改造”,还要在经济上对我们进行“剥削”。
“磊磊,我们……”我刚想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老赵却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回头看他,他的脸色很难看,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无奈。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跟儿子闹僵,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一辈子没跟孩子红过脸。
赵磊看出了我们的犹豫,开始打起了感情牌:“妈,我知道这笔钱不少。但您想想,我们这么拼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轩轩。轩轩好了,我们脸上也有光,您二老脸上不也有光吗?以后轩轩出息了,还能忘了爷爷奶奶的好?”
王莉也在一旁敲边鼓:“是啊,妈。我好多同事的孩子都去了,回来之后,英语口语突飞猛进,整个人都自信多了。我们也不能让轩轩比别人差呀。再说了,您和爸平时省吃俭用的,存那么多钱干嘛呢?不就是为了儿孙嘛。”
“存那么多钱干嘛呢?”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我们省吃俭用,是为了我们的晚年能有点保障,是为了万一生病了,能不给孩子添麻烦。可是在他们眼里,我们的钱,就该理所当然地花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我看着赵磊,那个我抱在怀里长大的儿子,他的脸,在客厅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陌生。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体谅和心疼,只有算计和势在必得。
最终,老赵叹了口气,开口了:“行了,别说了。这个钱,我们出。”
“爸,您真是太好了!”王莉立刻喜笑颜开。
赵磊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我爸妈最疼我了。”
第二天一早,老赵就去了银行,取出了五万块钱的定期存款。那张存单,我们存了整整三年,利息都还没到期。银行的工作人员劝了半天,老赵还是坚持取了出来。
我把那五沓厚厚的钞票,用一个红包装好,递给赵磊的时候,我的手在抖。赵磊接过去,掂了掂,随手就塞进了包里,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这只是一笔理所应当的款项。
他们没有改签车票,当天下午就走了。临走前,王莉还假惺惺地嘱咐我们:“爸妈,你们自己在家,也要记得按时吃饭,注意健康啊。那个空气净化器,别舍不得用电,要一直开着。”
我看着他们大包小包地离开,听着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和老赵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谁也没有说话。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着茶几上他们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和沙发上被轩轩弄脏的一小块污渍。这个被他们“改造”了十天的家,处处都是他们的痕迹,却唯独没有了他们的人。
突然,老赵捂着胸口,缓缓地蹲了下去,脸色煞白。
“建国!你怎么了?”我吓坏了,赶紧扶住他。
“心口……疼……”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他的老毛病,心绞痛,又犯了。都是被气的。我慌忙从抽屉里找出速效救心丸,让他含在舌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慢慢缓和过来。
我扶着他,坐在那张被嫌弃的旧沙发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这十天,我们搭上了全部的精力,赔上了全部的笑脸,最后,还掏空了我们的积蓄,换来的,却是满身的疲惫和一心的伤痕。
这个年,终于过完了。
第5章 闺蜜的“一剂猛药”
儿子一家走了之后,我和老赵病了一场。他心脏不舒服,卧床了好几天。我则是积郁成疾,整天头昏脑涨,吃什么都没胃口。偌大的房子,安静得可怕,我和老赵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坏情绪里。
那些被我们藏起来的香肠腊肉,被我重新挂上了阳台,可我俩谁也没了动筷子的兴致。那盆被嫌弃的炸丸子,在冰箱里放得久了,也变得干硬,最后被我倒掉了。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我们自己——一片真心,最终落得个被丢弃的下场。
正月十五那天,我的老邻居兼老闺蜜,方姐,提着一兜子汤圆来看我。方姐是个爽利人,丈夫前些年去世了,女儿远嫁,一个人过得倒也清净自在。
一进门,她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淑珍,你这是怎么了?过个年,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老赵呢?也蔫头耷脑的。”
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热茶,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一五一十地把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全都跟她说了。从“改革”说到“审判”,从“香肠事件”说到那五万块钱,我边说边掉眼泪,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方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给我递张纸巾。等我说完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
“淑珍啊,我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不爱听。”方姐的眼神很严肃,“你这就是自找的。”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她。
“你和你家老赵,就是典型的‘付出型人格’。一辈子为儿女做牛做马,掏心掏肺,把自己放得太低太低了。你觉得你是在爱他,其实你是在惯他,把他惯成了一个不懂感恩、理所当然的‘巨婴’!”
方姐的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你看,”她指了指我家的客厅,“你儿子儿媳说你家老土,你就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换成他们喜欢的样子。他们说你做饭不健康,你就立马改菜谱,委屈自己的胃。他们要钱,你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养老钱掏出来了。你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妥协,你给他们释放的信号就是:‘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只要你们高兴,我怎么样都行’。他们能不蹬鼻子上脸吗?”
“可是……他是我儿子啊。当父母的,不都这样吗?”我弱弱地反驳。
“狗屁!”方"姐难得地爆了句粗口,“当父母的,首先得是个人,得有自己的尊严和底线!你爱他,没错,但不能是没有原则的溺爱。你得让他知道,父母的家,是他们的港湾,但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改造和索取的殖民地。你得让他们明白,你们的钱,是你们的养老钱、救命钱,不是他们的提款机。”
“我跟你说个事,”方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女儿前年也想让我出钱给她换个大房子,张口就是二十万。我怎么跟她说的?我说,‘闺女,妈的钱,是留着自己养老的。万一哪天我病了、动不了了,我得有钱请护工,去好点的养老院,我不想拖累你。房子是你自己要住的,得靠你自己奋斗。妈可以支持你,但不是全额买单。’我最后就给了她五万,告诉她,这是妈的心意,也是妈的底线。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她当时也生气,也好几个月没理我。但后来她自己想通了,还跟我道了歉,说她当时太不懂事了。现在我们娘俩关系好得很。为什么?因为她知道,我这个妈,有自己的原则,不是一个可以任她拿捏的软柿子。她反而更尊重我了。”
方姐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我的心坎上。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是啊,我一直在退让,总觉得家和万事兴,只要儿子高兴,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可我的退让,换来的不是他的体谅,而是他的得寸进尺。
“淑珍,你是个文化人,道理比我懂得多。但有时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方姐语重心长地说,“你得把自己的腰杆挺起来。你和你家老赵,辛苦了一辈子,晚年就该过点舒心日子。别再看儿媳的脸色,别再听儿子的指挥。这个家,是你的家,你才是女主人。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他们回来,是客人,得遵守主人的规矩。他们要是接受不了,那就别回来。”
“别回来?”这三个字,让我心头一颤。
“对,别回来!”方姐斩钉截铁地说,“距离产生美。离得远了,他才能想起你的好。天天在你跟前挑刺,那是因为他把你对他的好,当成了空气,免费,还无处不在,所以不懂珍惜。”
方姐走后,我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话,像一剂猛药,苦口,但或许真的能治我的病。我回想着这些年,赵磊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说话不再有耐心?是从我们帮他还完房贷开始?还是从我们把退休金卡交给他,让他“理财”开始?好像就是从我们毫无保留地付出,让他觉得一切都唾手可得之后,他才慢慢失去了对我们的敬畏和尊重。
晚上,老赵看我情绪好了点,问我方姐都聊了什么。我把方姐的话,原原本本地跟他学了一遍。
老赵听完,沉默了。他点了根烟,抽了半天,烟灰掉了一地。最后,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我说:“淑珍,我觉得你那个朋友,说得对。这些年,是我太软弱了,总想着息事宁人,结果让你跟着受了这么多委屈。这日子,是该换个活法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和不再挺拔的脊梁,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我知道,我们老两口,终于在这个问题上,站到了一起。
改变,或许会很难,但我们决定,从现在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第6章 平静的“宣战”
想通了之后,我和老赵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我们不再唉声叹气,而是开始“拨乱反正”。
第一件事,就是把家变回我们自己喜欢的样子。我把王莉买的灰色沙发盖布扯了下来,换回了我们用了多年的、上面绣着牡丹花的红色沙发巾,虽然有点旧,但看着就喜庆、暖和。老赵把被挪到角落的水仙花重新搬回茶几正中央,还给它换了个漂亮的新花盆。我们一起动手,把赵磊贴在墙上的“家庭健康作息表”撕了下来,看着光秃秃的墙面,感觉空气都自由了。
第二件事,就是吃我们自己爱吃的饭。我把冰箱里的冻丸子拿出来,重新过油炸了一遍,香气扑鼻。老赵也兴致勃勃地把他剩下的半根香肠切了,炒了一盘蒜苗。那天晚上,我们俩就着二两白酒,吃得心满意足。久违的年味和生活的掌控感,又回来了。
我们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晚年生活。我报了一个社区的老年书法班,老赵则加入了小区的棋友会,每天下午都去跟老伙计们杀几盘。我们的生活,不再是围着儿子孙子转,而是有了自己的节奏和乐趣。
赵磊期间也打过几次电话,都是例行公事地问候两句,然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那个游学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们都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只说钱已经给他们了,具体怎么办我们就不操心了。
转眼间,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来了。天气一天天转凉,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我的心里,不像往年那样充满了期盼,反而多了一丝平静的警惕。
十一月份的一天,赵磊的电话又来了。
“妈,今年过年,我们单位假期长,能歇十五天。我跟王莉商量了,准备腊月二十六就回去,待到正月初十再走。”他的语气,还是那种不容置疑的通知口吻。
我深吸了一口气,握着电话的手心微微出汗。我知道,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磊磊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今年过年,你和王莉就别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想象到赵磊错愕的表情。
“妈?您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和你爸,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去年过年折腾了那一场,我俩都病了小半个月。今年,我们俩想清静清静,过个省心年。”我缓缓地说出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
“清静?过年哪有图清静的?不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吗?妈,您是不是还在为去年的事生气?王莉她说话直,但没坏心,都是为了你们好。您怎么还记仇呢?”赵磊的语气里充满了指责。
“磊磊,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记仇。我只是累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累了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你们的脸色,累了做什么都要被指责不科学、不健康,累了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的生活习惯,要被你们全盘否定。我和你爸,不想再过那样的年了。”
“那五万块钱的事,你们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我……”
“钱的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打断了他,“我们给了,就没想过要回来。磊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为你高兴。但我和你爸,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想改,也改不动了。我们不想再为了所谓的‘团圆’,委屈自己,也让你们不自在。”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是我妈,这是我家,我回家过年天经地义!您这是要把我往外推啊!”赵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慌。
“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你想回来,随时欢迎。但不是在过年的时候。”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今年这个年,我和你爸决定了,就我们两个人过。你们在城里,也跟亲家他们好好聚聚。就这样吧,各过各的,都轻松。”
没等他再说什么,我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手脚冰凉。但我没有后悔。我知道,这扇门一旦关上,再打开就难了。我和儿子之间,可能会因此产生一道深深的裂痕。但比起那种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感受不到丝毫尊重和温暖的“团圆”,我宁愿选择这份带着些许孤独的清静。
老赵一直在我旁边,默默地听着。见我挂了电话,他走过来,握住我冰冷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包裹着,说:“淑珍,你做得对。咱不欠他的。”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是释放的泪。
第7章 两个人的除夕
儿子的电话,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打来过。王莉的微信朋友圈,倒是发了几条意有所指的内容,大概是说“有些父母,年纪越大越固执,不懂得感恩孩子的孝心”。我看到了,也没理会,直接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
日子一天天临近春节,小区里的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上了红色的窗花,阳台上挂出了酱鸭和腊鱼。往年这个时候,是我和老赵最忙乱的时候,要大扫除,要采购年货,要准备迎接儿子一家的各种食材。而今年,我们却清闲得有些不习惯。
年二十九,我们俩去超市逛了一圈。没有买大鱼大肉,只买了一些我们自己爱吃的蔬菜和一点排骨。路过零食区,看到轩轩爱吃的那种进口薯片,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着车走开了。心里,终究是有些空落落的。
除夕那天,我和老赵睡到了自然醒。没有破壁机的噪音,没有催促的电话铃声。阳光暖暖地照进卧室,岁月静好。
下午,我们俩开始不紧不慢地准备年夜饭。老赵是主力,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酸菜和猪肉,开始剁馅包饺子。他的动作很慢,但很稳,每一个褶子都捏得整整齐齐。我则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拌了个凉拌海带丝,又拍了一根黄瓜。
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争论,没有指导,只有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我们偶尔交谈的几句话。
“面和得软了点。”
“没事,软点好吃,皮薄。”
“酸菜再切碎点就好了。”
“行,下次听你的。”
简单的对话,却透着几十年来形成的默契和温情。
晚上七点,春晚开始了。我们的年夜饭也摆上了桌。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两碟爽口的小菜,一瓶老赵珍藏了多年的老白干。简单,却温馨。
我们俩倒上酒,碰了一下杯。
“老太婆,新年快乐。”老赵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老头子,也祝你新年快乐。”我笑着回应。
电视里,主持人正用激昂的声音报着幕,舞台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而我们,就在这喧闹的背景音里,安静地吃着饭。没有孩子们的吵闹,没有手机短视频的噪音,也没有关于健康和科学的争论。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哥哥打来的拜年视频。我接起来,屏幕那头,是哥哥嫂子,还有我侄子一家人,围着一大桌子菜,其乐融融。
“淑珍,新年好啊!磊磊他们没回来吗?”哥哥大声地问。
“没呢,哥。他们今年在自己家过。”我笑着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
我们互相拜了年,聊了几句家常,就挂断了。
放下手机,我看着眼前这盘饺子,突然觉得有些食不知味。老赵看出了我的心思,给我夹了一个饺子,放到我碗里,说:“吃吧。人啊,一辈子,总得学着跟自己和解。”
是啊,跟自己和解。我不能既想要清静,又奢望热闹。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承受它的孤独。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我和老赵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夜空中绽放的零星烟花。寒风吹在脸上,很冷,但我握着老赵温暖的手,心里却很踏实。
“淑珍,”老赵忽然开口,“明年,咱们出去旅游过年吧?去南方,找个暖和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传统意义上的天伦之乐。但我们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比如久违的安宁、尊重,和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自由。
这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春节,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学会爱自己,学会设立边界,学会与过去和解的开始。
第8章 未来的回响
过完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春节,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依旧去上我的书法课,老赵依旧去公园下他的象棋。只是,我们和儿子赵磊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彼此能看见,却无法触摸。
他没有再打电话来质问,也没有道歉。我们也没有主动联系他。我们就这样,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平静的疏远。偶尔,他会在家庭群里发几张轩轩的照片,或者分享一些他认为有用的“养生知识”链接。我看到了,会点个赞,但不发表任何评论。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过滤器。它慢慢抚平了我心头的伤痕,也慢慢冲淡了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怨气。我开始能够更客观地去看待我的儿子。他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给父母买昂贵的保健品,带他们去体检,试图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来提升他们的生活品质。
他的问题在于,他的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和强烈的控制欲。他把我们当成了需要被“启蒙”和“改造”的对象,而不是需要被“理解”和“尊重”的父母。而我们过去毫无底线的付出,也助长了他的这种心态。
春天的时候,方姐约我一起去江南玩了几天。我们逛了园林,听了评弹,吃了地道的小吃。那是我退休以来,第一次没有牵挂、完全为自己而活的旅行。站在西湖的断桥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我忽然觉得,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后半生的喜怒哀乐,全都捆绑在儿子身上呢?
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西湖的风景,我只写了一句话:我和方阿姨在杭州,这里很美,勿念。
我不知道他收到后是什么心情,我也不想去猜。我只是想告诉他,妈妈有自己的生活了。
夏天,老赵的心脏做了个小手术,装了个支架。手术不大,但需要人照顾。我没有告诉赵磊。是我自己,一个人跑前跑后,办手续,签字,在医院陪夜。老赵心疼我,劝我给儿子打个电话,我拒绝了。
“他工作忙,压力大,别拿这点小事去烦他了。再说,他回来了,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指导医生怎么做手术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老赵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出院那天,老赵看着我消瘦的脸庞,眼圈红了。他拉着我的手说:“淑珍,这辈子,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不委屈。少年夫妻老来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只要我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这件事,赵磊是后来从我哥那里听说的。他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惊慌和愧疚:“妈,爸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呢?让你干着急,再耽误你工作?手术很顺利,你爸恢复得也很好,没事了。”我的语气很平静。
电话那头,他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比上一次更久。
“妈……”他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我握着电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三个字,我等了太久了。
“都过去了。”我说,“好好工作,照顾好王莉和轩轩。有空了,就……回来看看吧。”
那个周末,他一个人回来了。没有带王莉和轩轩,也没有带大包小包的“健康产品”。他进门的时候,看到老赵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我正在厨房里包馄饨,一切都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洗了手,走到我身边,拿起一张馄饨皮,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包了起来。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在他低垂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他小时候,踩着小板凳,在我身边帮我擀饺子皮的模样。
那天的午饭,我们吃得很安静。饭后,他陪着老赵下了一盘棋,又帮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擦了一遍。
临走时,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妈,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我知道,我去年……做得不对。”
我把卡推了回去:“钱,我们不要。你能明白,我和你爸就知足了。以后,别再拿你的标准,来衡量我们的生活了。我们过得挺好。”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他到门口,他回头,对我和老赵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开始融化了。它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至少,我们都在努力,学着去理解和尊重对方的世界。
今年的春节,快到了。前几天,赵磊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妈,今年过年,我们……能回去吗?”
我笑着说:“回来吧。不过,得约法三章。第一,不准嫌弃我做的饭。第二,遥控器归你爸管。第三,不准再瞎‘改革’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爽朗的笑声:“好!妈,都听您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一片宁静。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有磕磕绊绊。但我们都上了一课,一堂关于爱、边界和尊重的课。
爱,不是控制,而是接纳。真正的家人,是允许彼此用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去过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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