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七十五岁的心里。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阳光的颜色,却清晰地记得女婿魏平说完那句话后,整个客厅骤然降下的寂静。那寂静里,有女儿景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有外孙童童玩弄积木的清脆碰撞声,还有我心脏缓慢而沉重下坠的闷响。
其实,从我决定开口,到被一句话彻底堵回来,中间隔了整整一个春天。那个春天,我独自住的老房子里的槐花开了又谢,我盘算着自己的养老金、旧房的租金,还有老头子走前留下的那点积蓄,凑出了一个我觉得体面又不至于让人生厌的数目——四千块。我以为,这笔钱足以让我带着最后的尊严,住进女儿的家,而不是成为一个纯粹的累赘。
我错了。原来在亲情的天平上,有些东西,是钱无法衡量的,比如心甘情愿。也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一个安稳的晚年。
最终,我哪里也没去成。我依然住在这栋没有电梯的老楼里,守着一屋子的旧家具和回忆。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同住”这两个字。我知道,我的晚年,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晚年了。
第1章 槐花香里的盘算
老头子走了三年,我的身体就像一台运转了七十多年的老旧机器,零件一个个开始松动、报警告。先是膝盖,上下楼梯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每一步都得扶着楼梯扶手,喘上半天气。接着是眼睛,看报纸上的字开始重影,得举着放大镜,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勉强看清标题。最要命的是一次夜里起身上厕所,也不知怎么的,腿一软,人就摔在了卧室门口。
我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半天没缓过劲来。那一刻,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窗外一点微弱的月光,和我粗重而惊恐的喘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无助”的情绪。如果我就这么摔断了骨头,动弹不得,谁会知道?儿子齐强和女儿景景都有自己的家庭,工作忙得脚不沾地,通常都是周末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我可能已经在这地板上躺硬了。
这个念头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天亮后,我撑着酸痛的身体,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去谁家呢?我心里其实第一时间就有了答案——女儿景景家。
不是我偏心。儿子齐强是长子,按传统,养老送终本该是他的责任。可一想到儿媳妇方慧那张精明而挑剔的脸,我就打心底里发怵。方慧是个体面人,在一家外企做人事,说话做事都讲究“规矩”和“科学”。我过去帮她带过孙子,没少因为“老一套”的育儿方法跟她闹不愉快。她嫌我给孩子穿多了,嫌我做的辅食不够精细,甚至嫌我抱孩子的姿势不“标准”。我在他们家,不像个奶奶,倒像个随时会被扣工资的保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哪里不合她的意。齐强呢,又是个典型的“三明治男人”,夹在我和他媳妇中间,两头受气,最后往往是劝我:“妈,你就听方慧的吧,她也是为了孩子好。”
我听得出来,他不是在评理,他只是想息事宁人。在那个家里,我找不到一丝当长辈的自在和尊严。
相比之下,女儿景景就要贴心得多。她像我,性子温和,懂得体谅人。虽然女婿魏平是个话不多、看上去有些严肃的男人,但他对景景是实打实的好,对我也一直客客气气,逢年过节的礼物从没少过。他们家是三室一厅,外孙童童自己住一间,还有一间朝北的小书房,收拾收拾,放下一张单人床是绰绰有余的。最重要的是,在景景面前,我可以做回我自己,一个会唠叨、会累、会想念老伴儿的普通老太太,而不是一个需要时时刻刻看人脸色的“婆婆”。
可即便是去女儿家,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孩子们压力都大,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哪一样不是吞金兽?我不想自己成为压垮他们的又一根稻草。于是,我开始了我那个春天的盘算。
我把我所有的家当都清点了一遍。老头子的抚恤金还剩几万,我自己的退休金每个月三千出头。这栋老房子虽然破旧,但地段还行,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有个两三千的收入。我仔仔细细地在泛黄的记事本上计算着,刨去自己看病吃药可能需要的备用金,每个月拿出四千块钱给景景家做生活费,是完全可行的。
这个数字,我想了很久。给多了,怕他们有压力,觉得是在啃老;给少了,又显得我没诚意,真心去“麻烦”人家。四千块,不多不少,既能覆盖我一个老太太的吃穿用度,或许还能稍微补贴一下他们的家用。这钱,是我挺直腰杆走进女儿家的底气,是我晚年生活最后的体面。
那段时间,每当傍晚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闻着窗外飘来的阵阵槐花香,心里就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想象着搬进景景家后,每天帮她做做饭,接童童放学,晚上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聊天。那种热闹、安稳的家庭生活,是我在老头子走后,做梦都想要的。
我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却唯独算漏了一样东西——人心。我以为血缘和情分是理所当然的,却忘了,当一个家庭里多了一个“外人”,哪怕这个外人是至亲,平衡也会被打破,而那个负责维持平衡的人,往往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那个。
第2章 电话那头的暖与凉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周二上午,我鼓足了勇气,拨通了景景的电话。我特意挑了这个时间,齐强和方慧都在上班,魏平应该也在单位,只有景景,她做的是财务工作,有时候可以在家办公,相对清闲一些。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景景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妈,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好着呢。”我赶紧说,生怕她担心,“就是……就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把自己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一点点地说了出来。从我一个人住的孤单和不便,到那次半夜摔倒的后怕,再到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方案,而不是在乞求一份收留。
“……所以,妈想搬过去跟你们一起住,你们那间小书房,给我放张床就行。我每个月给你们四千块钱生活费,绝对不给你们添负担。你看……”
我的话还没说完,景景就在电话那头急急地打断了我:“妈!你说这些干什么!什么钱不钱的,你要来住,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早就想接你过来了,就怕你住不惯,嫌我们吵。”
听到女儿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一直悬着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你看,还是女儿贴心,还是我的景景懂我。
“不嫌吵,不嫌吵,我就是喜欢热闹。”我连忙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呀,你来了还能帮我个大忙呢。童童现在上小学,我正好有时候顾不过来,你来了还能帮我盯着他写写作业。就这么说定了啊!”景景的语气轻快而坚决。
我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我甚至开始想象,该把哪些衣服带过去,哪些旧物件要留下来。
“那……魏平那边,他能同意吗?”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毕竟,那也是他的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景景才笑着说:“他能有什么不同意的?我跟他提一下就行了。你是我妈,他敢说半个不字?妈,你就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这周末,你过来我们家吃个饭,咱们当面再合计合计,看看那屋子怎么收拾。”
挂了电话,我高兴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压在心头最大的那块乌云散了,连窗外的阳光都似乎明媚了好几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要在七十五岁这一年,迎来一个温暖的结尾。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拐了一个弯。
周五下午,景景又打来电话,声音听起来不像周二时那么轻松了。
“妈,周末你过来吃饭的事,没问题吧?”她先是问了一句。
“没问题,我正好也想童童了。”
“嗯……那个,妈,关于你搬过来住的事,我跟魏平说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他说我们都欢迎你来。就是,他说那个生活费的事,你千万别再提了,一家人提钱伤感情。”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魏平的反应,听起来客气周到,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地欢迎我,景景的语气为什么会如此迟疑?“一家人提钱伤感情”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反而透着一股疏离。
“景景,你跟妈说实话,魏平是不是不太乐意?”我直接问道。
“没有没有,妈你想多了!”景景立刻否认,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他就是觉得,养老主要是儿子的责任,怕我哥那边有想法,说我们抢着把妈接过来,让他面子上不好看。魏平这人,就是想得比较多。”
她这么一解释,似乎也说得通。魏平是个做事周全的人,考虑哥哥那边的感受也正常。可我心里的那点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慢慢地晕染开来。
我安慰自己,别胡思乱想了,也许真是魏平考虑得周到。等周末见了面,当面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那个周末,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和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还给童童买了他最爱吃的草莓。我提着大包小包,像一次郑重的拜访,而不是一个即将融入这个家庭的成员。我心里想着,要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让女婿看到我的诚意,看到我不是一个来添麻烦的累赘。
可我没想到,有些人的不欢迎,是写在脸上的,任凭你做什么,都无法暖热。
第3章 一碗汤的距离
去景景家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许多年前,在儿子齐强家的那段日子。那段经历,像一根扎在心底深处的刺,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每个相似的时刻,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寄人篱下的滋味。
那是孙子刚出生那年,方慧产假结束要上班,请的月嫂又不合心意,齐强便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搭把手。我二话没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去了。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奶奶照顾孙子,再正常不过。
可我很快就发现,时代变了。我满心欢喜地用我养大两个孩子的经验去照顾孙子,却在方慧那里处处碰壁。
我怕孙子着凉,给他多穿了一件小坎肩。方慧下班回来一看,立刻沉下脸:“妈,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给孩子捂着!书上说了,‘要想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捂出湿疹来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把坎肩脱了下来,随手扔在沙发上,仿佛那不是我充满爱意的关心,而是一件多余的垃圾。
我用老家传下来的土办法,拿熬得浓浓的米汤兑奶粉,说这样养胃。方慧看到了,当着我的面,把一整瓶奶都倒进了水槽。“妈,现在都讲究科学喂养,奶粉的配比是精确的,您这随便加东西,会破坏营养成分,增加宝宝的肠胃负担。”她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却比指责更伤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知识上的碾压。
最让我难堪的一次,是关于一碗汤。那天我炖了排骨汤,想着给方慧补补身子。我特意把上面一层油撇得干干净净,汤色奶白,肉也炖得软烂。我盛了一碗,满怀期待地端到她面前。
她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妈,太油了,我在哺乳期,不能吃这么油腻的。”
“不油啊,我把油都撇掉了。”我解释道。
“怎么不油?排骨本身就有很多脂肪。”她说着,拿起手机,点开一个育儿APP,把屏幕怼到我面前,“您看,专家说,产后喝汤,最好是清淡的鱼汤或者蔬菜汤。这种肉汤,脂肪含量太高,会通过母乳影响宝宝的。”
我愣在那里,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手足无措。那碗汤,在我眼里是关爱,在她眼里,却成了“不科学”的负担。
齐强正好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尴尬的一幕,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呀,妈也是一番好意。方慧,你少喝点就是了。”
方慧没说话,只是把脸转向一边,态度很明确。
齐强叹了口气,从我手里接过碗,对我小声说:“妈,方慧她比较较真,你别往心里去。这汤……我喝。”
他端着碗,几口就喝完了,还夸张地说:“真香!”
可我心里一点也暖不起来。我看着儿子,他脸上讨好的笑容,和他眼神里深深的疲惫,让我觉得无比心酸。我不是来给儿子添麻烦的,更不是来让他为难的。在这个家里,我的一切行为都需要被“科学”审视,我所有的经验都被贴上了“陈旧”的标签。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一个闯入者,笨拙地想要融入,却总是被无形的墙壁弹回来。
那碗汤,最终成了我和儿媳之间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在那之后,我在他们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不再主动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按照方慧的指示,像个机器人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对我无处不在的审视和不满意。
住了不到半年,我就找了个借口,说老家的房子漏水,要回去修,执意搬回了自己家。齐强和方慧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但我能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一丝如释重负。
从那以后,我去儿子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去,都像是去作客,坐不了多久就想走。那个地方,是他们的家,却不是我的。
这段回忆,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害怕,我怕景景家会成为第二个齐强家。我怕魏平的客气,只是另一堵看不见的墙。我怕自己满怀的期待,最终会像那碗被嫌弃的排骨汤一样,凉在半空中,无人问津。
公交车到站了,我拎着沉甸甸的菜,一步步走向那栋我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楼房。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会的,景景不是方慧,魏平也不是齐强,这次一定不一样的。
可有时候,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第4章 饭桌上的惊雷
景景家的门一打开,外孙童童就欢快地扑了上来,抱着我的腿喊:“姥姥!姥姥你来啦!”
我心里的阴霾顿时被这声清脆的呼唤驱散了大半。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把给他买的草莓递过去。景景也迎了出来,接过我手里的菜,嗔怪道:“妈,你来就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家里什么都有。”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温馨而自然。
魏平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我进来,他放下报纸,站起身,朝我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客气的微笑:“妈,您来了。”
“诶,魏平。”我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真诚些。
我换了鞋,被景景拉着在沙发上坐下。她给我倒了杯热茶,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厨房,开始忙活。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我想要的晚年生活,有女儿在身边,有外孙的笑声,简简单单,却无比踏实。
我试图和魏平聊几句家常,问问他的工作,聊聊童童的学习。他都一一回答了,但话很少,基本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寒暄。客厅里的气氛,因为他这份不多言的冷静,始终有些微妙的客气和疏离。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口味。景景不停地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童童坐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饭桌上的气氛,因为景景和童童的活跃,显得其乐融融。
我几次想开口提搬过来住的事,但看着魏平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决定等吃完饭,气氛更放松的时候再说。
饭后,景景收拾碗筷,魏平泡了一壶茶,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童童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
我觉得,时机到了。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一种商量的、不带任何压力的语气开口:“景景,魏平,关于我之前跟景景提的,想搬过来住的事……”
景景立刻接话,脸上带着笑:“对对对,魏平,妈想过来跟咱们一起住。我觉得挺好的,咱们家那书房收拾一下,正好给妈住。妈还能帮我接接童童,我俩也能多陪陪她。”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魏平。
魏平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呷了一口,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景景,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几上。
“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您想来我们家小住,我们随时欢迎。您是景景的妈,也就是我的妈。但是长住……我觉得可能不太合适。”
我的心猛地一沉。景景的脸色也变了,她急道:“怎么不合适了?家里又不是住不下。”
魏平抬起眼,终于看向我,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讲道理”:“妈,您别误会,我不是嫌弃您。主要是三点。第一,我们家空间确实有限,那间书房小,也不朝阳,您住着肯定不舒服。第二,我和景景上班都忙,童童现在功课也紧,我们早出晚归的,怕照顾不好您,反而让您觉得冷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而这短暂的停顿,却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妈,您有儿子。按理说,养老是儿子的第一责任。我们做女儿女婿的,帮衬是情分,但不能越过这个理儿。您这要是直接搬到我们家来长住,还每个月给我们钱,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强子多不孝顺,把亲妈往外推呢?这对他影响不好,对我们影响也不好。街坊邻居怎么看?亲戚朋友怎么说?”
他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每一句都站在“为大家好”的立场上,却像一把把软刀子,扎得我喘不过气来。他把所有可能的原因都说了个遍,唯独没有说“我不愿意”。
景景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反驳道:“魏平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儿子的责任?我是妈的女儿,给妈养老不是应该的吗?我哥那边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方慧那个脾气,妈能住得舒心吗?”
“舒心不舒心,那也是他们一家人要去磨合解决的问题。”魏平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可能有矛盾,就把责任都揽过来。妈,您是长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我。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了肉里。我所有的尊严,所有的盘算,在那一刻,都被他这番“合情合理”的话击得粉碎。
景景还想再说什么,魏平却直接打断了她,他看着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妈,您还是先跟强子好好商量一下。别,去找你儿子。”
“别,去找你儿子。”
这七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景景气愤的呼吸声。我只看到魏平那张冷静的脸,和他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拒绝。
我所有的期待、憧憬和为自己准备的体面,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原来,我自以为的“底气”,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原来,女儿的家,终究不是我的家。
第5章 没有回声的走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景景家的。记忆里,景景一直在跟我道歉,眼圈红红的,说魏平不会说话,让我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摇摇头,说没事,说他说的也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那个被当面拒绝、颜面尽失的人不是我。
回到空无一人的老房子,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黑暗里。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映在我的脸上,忽明忽暗。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魏平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
“别,去找你儿子。”
他不是在建议,而是在驱逐。用最体面的方式,把我从他家的生活版图里,干脆利落地划了出去。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有晨练,也没有去买菜。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直到上午十点多,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混沌中惊醒。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住在对门的王姐。王姐比我小两岁,也是个寡居的老人,我们俩平时关系最好,经常一起买菜、聊天。
“淑珍,你今天怎么没下去啊?我敲了半天门。”王姐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看到她那张熟悉的脸,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突然就断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我捂着脸,泣不成声。
王姐吓了一跳,赶紧扶着我进屋,又是给我拍背,又是给我递纸巾。“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孩子惹你生气了?”
在王姐温暖的陪伴和追问下,我终于把昨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我自己的盘算,到景景的热情,再到魏平那番诛心的话。我一边说一边哭,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羞辱和失望,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王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
“淑珍啊,我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不爱听。”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过来人的通透,“你这个女婿,是有点不近人情,话说得也难听。但是,他说的那个理儿,糙是糙了点,可也没全错。”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她。
“你想想,”王姐接着说,“咱们这个年纪了,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没吃没喝,是没尊严,是看人脸色。你去女儿家,就算景景真心对你好,可姑爷心里有根刺,你这日子能过得舒坦吗?今天嫌你地没拖干净,明天嫌你菜做咸了,他嘴上不说,一个眼神递过来,你心里就得咯噔一下。这种日子,比一个人住着还难受。”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在儿子家已经尝够了。
“可我……我一个人住,害怕啊。”我的声音沙哑。
“谁不害怕?”王姐说,“我也怕。可害怕,就得指望儿女吗?他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们呐,早就不是他们生活的中心了。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这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啊,得是‘攒钱防老’,‘有窝防老’。”
她指了指我这间屋子:“你看,你有自己的房子,有退休金,比多少老人都强了。咱们守着自己的窝,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自在!至于安全,社区不是有那个一键呼叫器吗?咱们去安一个。平时咱们俩多走动,互相有个照应。真到了动不了那一天,就拿着自己的钱,请个保姆,或者干脆去个好点的养老院。花自己的钱,看谁的脸色?谁也不用看!”
王姐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浇醒了。我看着她,她脸上虽然也有皱纹,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依赖任何人的硬气。
是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晚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呢?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难处。魏平的拒绝虽然冷酷,但也让我提前看清了现实。强求来的同住,不会有幸福,只会有日复一日的摩擦和内耗。
“你说的对。”我擦干眼泪,点了点头,“是我自己想岔了。”
“想通了就好。”王姐欣慰地笑了,“走,别在屋里憋着了。姐带你下馆子去,吃碗热乎的羊肉面,出出汗,把心里的那点委屈都散出去!”
那天中午,我和王姐在楼下的小饭馆里,一人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辣油的香气和羊汤的暖意,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虽然被拒绝了,虽然很难过,但天,并没有塌下来。
我的路,还得我自己走下去。只是从今往后,这条路的方向,需要重新规划了。
第6章 最后的尝试
和王姐聊过之后,我心里清醒了不少。但魏平那句“去找你儿子”,像一道绕不过去的坎,横在我面前。我心里明白,去齐强家不是个好选择,可如果不去尝试一下,就好像默认了魏平话里的指责——是我这个当妈的处事不公,厚此薄彼,才导致了眼下的尴尬局面。
我得去问问,不是为了真的搬过去,而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也为了让景景和魏平看看,不是我不想去,是实在去不了。这口气,我得自己争回来。
我酝酿了两天,终于在周四的晚上,给齐强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没绕弯子,直接把想搬过去和他们同住的想法说了。当然,我隐去了在景景家受挫的经历,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不方便。
齐强的反应,和景景当初如出一辙。
“妈!您怎么不早说啊!当然得搬过来啊,必须的!”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孝心,“您是我亲妈,我不养您谁养您?这事就这么定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跟方慧去帮您搬家。”
听着儿子这番话,如果不是之前有过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几乎就要感动得落泪了。可现在,我心里却很平静,甚至有一丝悲哀。我知道,这些话,他说得有多轻易,就有多廉价。
“你……你先跟方慧商量一下吧,看她方不方便。”我平静地说。
“嗨,跟她商量什么,这是咱们老林家的事,我说了就算!”齐强说得斩钉截铁。
“还是问问吧,毕竟要住在一起,得她也同意才行。”我坚持道。
“行行行,妈您就是想得多。我跟她说一声就是了。您等我电话。”齐强满口答应着,挂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心里没有一丝期待。我知道,真正的考验,在方慧那里。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方慧的名字。
“喂,妈。”方慧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客气、礼貌,却又透着一股公式化的疏离。
“诶,方慧啊。”
“妈,我听齐强说,您想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嗯,我一个人住着,有点……”
她没等我说完,就笑着打断了我:“妈,您要来,我们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您是齐强的妈,就是我妈。给您养老,那是我们做晚辈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比齐强的还要漂亮。可紧接着,话锋一转,无数个“但是”就来了。
“不过呢,妈,有几个实际情况,我也得跟您提前说清楚,免得您住过来之后不习惯。”她的语气依然温和,却像是在进行一场商务谈判。
“您也知道,我们家这房子小,除了我们仨的卧室,就剩一个储藏间。那房间又小又不通风,连个窗户都没有。让您住那儿,实在是太委屈您了,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还有啊,我跟齐强上班都特别忙,早上六点多就得出门,晚上不到八点回不来。孩子现在上辅导班,周末也排得满满的。我们真是没时间陪您说话聊天,怕您一个人在家更闷得慌。”
“最主要的是生活习惯。妈,我知道您爱清静,睡得也早。可我们年轻人,晚上总要看看电视,辅导孩子功课,有时候齐强还得加个班,总要折腾到十一二点。怕吵着您休息。吃饭也是,我们图省事,晚上经常点外卖,或者随便下点面条,饮食不规律,也怕您跟着我们吃不好,对身体不好。”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我们家,哪哪都不适合您来住。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冰凉。她甚至比魏平还要“高明”。魏平是直接拒绝,而她,是把所有的困难都摆出来,让你自己知难而退。她句句都是“为您好”,句句都让你无法反驳。
“所以啊,妈,”她最后做了总结,“您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当然,您要是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坚持要来,我们也没二话,我明天就去把储藏间给您收拾出来。就是条件差点,您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说我不怕委屈,不住储藏间,我睡沙发?说我不怕吵,你们尽管折腾?说我不怕吃不好,我自己做?
那不是去养老,那是去做一个卑微的、看人脸色的保姆。
“方慧,我明白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我想得简单了。你们也挺不容易的,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妈,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们就是怕委屈了您。”电话那头,方慧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里,有失望,有悲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最后的尝试,结束了。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也好。这样一来,我就再也没有任何念想了。儿子指望不上,女儿也指望不上。我剩下的,只有我自己,和我这栋虽然老旧,却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房子。
我给景景发了条短信:“景景,我跟齐强说过了,他们那边也不方便。我想了想,还是自己住着最自在。之前的事,你别怪魏平,他说的对。就这样吧。”
发完短信,我删掉了通话记录,仿佛这两通电话,从未打过一样。
第7章 钥匙与存折
那个周末,景景和齐强破天荒地一起来看我了。大概是我的那条短信,和方慧那边的回话,让他们兄妹俩都感到了某种压力。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一进门就围着我嘘寒问暖。齐强表现得尤其“孝顺”,又是给我捶背,又是给我倒水,嘴里还不停地埋怨:“妈,您怎么就打退堂鼓了呢?我都跟方慧说了,必须把最好的房间给您腾出来,她要是不同意,我就跟她急!”
方慧没来,他自然可以把话说得天花乱坠。
景景则坐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妈,对不起,都怪我,没跟魏平沟通好。您别生我们的气。”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们爱我,但这份爱,是有限的,是需要权衡利弊的,是无法超越他们自己小家庭的利益的。我不能说他们不孝,他们只是长大了,有了更重要的人需要去守护。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笑了笑:“你们这是干什么,搞得跟三堂会审似的。我真没生气,我是想通了。”
我把他们按在沙发上坐好,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后从卧室里拿出了我的存折和房产证,放在了茶几上。
兄妹俩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妈,您这是干什么?”齐强问。
“让你们看清楚,你们的妈,还没到山穷水尽、非要赖着你们的地步。”我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存折里,是我和你爸攒了一辈子的钱,不多,但足够我应付任何突发情况,看病也好,请人也罢,都够了。这房子,是我的根,只要它还在,我就有地方住。所以,你们俩,都不用觉得亏欠我,也不用因为我的养老问题互相推诿,或者夫妻吵架。”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决定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住。我已经跟社区联系了,装一个紧急呼叫器。也跟王姐说好了,我们俩搭个伴儿。等再过几年,我实在动不了了,我就用这笔钱,请一个住家保姆。如果保姆不好找,我就卖了这房子,去一家好点的养老院。所有的路,我都给自己想好了。这些路里,不包括去你们的家里,给你们添麻烦。”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老座钟的滴答声。
齐强张了张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低下头,呐呐地说:“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景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妈,您别这样说,我们……”
“听我说完。”我打断她,“我不是在赌气,我是真的想明白了。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有我的。以后,你们有空了,就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我,吃顿饭,我很开心。你们忙,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也放心。咱们母子、母女的情分,不用非得捆绑在同一个屋檐下才能证明。离得远一点,说不定,大家心里都更舒坦。”
我拿起那本存折,轻轻拍了拍:“以前,我总觉得,养儿防老,你们就是我最大的依靠。现在我才明白,人老了,能靠得住的,只有这个。”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这个。”
那天的谈话,是我这辈子说过最硬气,也最伤感的话。我说完,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被彻底搬开了。虽然过程很痛,但长痛不如短痛。
从那天起,我的孩子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里面少了些理所当然,多了些敬畏和小心翼翼。他们不再轻易地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也不再用空洞的承诺来敷衍我。我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彼此客气,彼此尊重,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可以毫无顾忌地撒娇和依赖的亲密了。
也好,人老了,本来就该活得体面些。这份体面,不是儿女给的,是自己挣的。
第8章 夕阳下的尘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平静的轨道。
我真的去社区安装了那个紧急呼叫器,红色的按钮就贴在我床头,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我还听了王姐的建议,报名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我都会背着一个小布包,和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伙伴们一起,在宣纸上练习横竖撇捺。我的字写得并不好,常常被老师批评“力道不够”,但我喜欢那种感觉,喜欢空气中弥漫的墨香,喜欢专注于笔尖,忘记时间流逝的片刻宁静。
我甚至还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是童童教会我的,他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我怎么用微信视频,怎么在网上买菜。现在,楼下的菜市场我已经很少去了,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是在手机上点一点,半个小时后就有人送上门。这让我觉得,即便腿脚再不方便,我依然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那四千块钱,我没有再提过。它和我其他的积蓄一起,静静地躺在银行里,数字缓慢地增长着。它不再是我想敲开儿女家门的“敲门砖”,而是我晚年生活真正的“压舱石”。我用这笔钱的利息,给自己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周来打扫两次卫生,擦擦窗户,做些我弯腰费力的活儿。钟点工是个爽利的农村大姐,每次来都和我聊聊家常,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景景和齐强还是会来看我,通常是分开来。
景景来得勤一些,每次来都带着自己做的菜,默默地帮我把冰箱填满,陪我说说话。但我们之间,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氛围。她再也不提接我去住的话,我也不问魏平的近况。那次饭桌上的惊雷,像一道深刻的疤痕,虽然愈合了,但永远无法消失。我们都默契地绕开它,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齐强也来,但总是在方慧的“提醒”下才来。他会买很多华而不实的营养品,坐下来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看手机,然后借口有事匆匆离开。我知道,他来看我,更多的是在完成一种“孝顺”的仪式。我已经不指望他什么了,只要他自己的小家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我和孩子们的关系,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我们能看到彼此,能听到彼此,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毫无间隙地拥抱。我失去了那种全然的依赖,他们也失去了那种全然的责任。我们都成了独立的个体,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偶尔交汇,然后再次疏远。
有时候,傍晚时分,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屋里,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小的尘埃。
我想起很多年前,老头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坐着,看着夕阳,讨论着景景和齐强的未来。那时候,我们满心以为,我们付出一生的爱,会换来一个热闹、安稳、儿孙绕膝的晚年。
可生活,终究没有按照我们设想的剧本上演。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常态。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星辰,即便是父母与子女,也只能在某一段旅程中彼此照亮,最终,还是要独自驶向各自的终点。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抱过我的孩子,为他们缝补过衣裳,做过无数顿热腾腾的饭菜。现在,它虽然不再有力,却依然能握住笔,能端稳饭碗,能为自己打开一盏灯。
这就够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屋里渐渐暗了下来。我没有起身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与黑暗和解,与孤独和解,也与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晚年,达成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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