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把脸埋在江哲的肩膀上。
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脸,也蹭了他一身。
大排档里吵吵嚷嚷,孜然和炭火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人眼睛疼。
我没管。
我只想把这一天,不,这一个月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陈锋就那么站在桌子边上,穿着他那身笔挺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他身后的油腻腻的塑料板凳格格不入。
他没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冰碴子,一片一片,全砸在我后背上。
江哲先感觉到的,他身子僵了一下,轻轻推了推我。
“林晚,别哭了。”
我抬起头,满脸狼藉地看向陈锋。
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块只有他真正发怒时才会跳动的肌肉,正在他耳边突突地响。
“回家。”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没动,只是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不想回。”
“我说,回家。”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冻了三天的石头。
江哲站了起来,挡在我俩中间,语气还算客气,“陈锋,你别这样,林晚她今天心情不好。”
陈锋的视线越过江哲,死死钉在我身上。
“心情不好,就要靠在别的男人肩膀上哭?”
那话里的讥讽和鄙夷,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心里。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对。”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只有他能理解我的委屈。”
空气瞬间凝固。
陈锋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他死死地瞪着我,又看了一眼江哲,最后,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
“好。”
“林晚,你真行。”
说完,他转身就走,决绝得像要去奔赴刑场。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一屁股坐回了板凳上。
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我哭不出声了。
江哲递过来一张纸巾,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接过纸巾,捏在手里,没擦。
“江哲,我是不是很过分?”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帮我把烤串的签子收了收,慢悠悠地说:“从他的角度看,是。”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顿了顿,“你只是太累了。”
回家的路,是我自己打车回去的。
江哲不放心,想送我,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从国际局势聊到他儿子不写作业,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陈锋那个眼神。
失望,愤怒,还有……嫌恶。
我们结婚三年了。
从没红过这么彻底的脸。
打开家门,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开了玄关的灯,橘黄色的光照亮了空荡荡的客厅。
陈锋的车钥匙扔在鞋柜上,旁边是他换下来的皮鞋,一只东,一只西,摆得极不规矩。
他从没这样过。
他有轻微的强迫症,东西永远要摆得整整齐齐。
我心里一沉。
他回来了,而且很生气。
我换了鞋,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卧室门关着。
我站了半天,没敢去拧门把手。
最后,我去了客房。
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备用的被子,很薄,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我讨厌这个味道。
但今晚,我没得选。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出客房。
陈锋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一个三明治,还是温的。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的习惯,谁先起,谁就给另一个人准备早餐。
我看着那份早餐,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在生气,但习惯的惯性还在。
又或者,这只是他作为“丈夫”这个角色,必须履行的义务。
我把牛奶和三明治倒进了垃圾桶。
我不想吃。
到了公司,设计部的王姐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了一句。
“小林,怎么了?看着跟丢了魂似的。”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昨晚没睡好。”
“是不是又被甲方那个老妖婆折磨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的工作是室内设计师,听起来光鲜,其实就是个高级画图狗。
最近接了个别墅的大单,业主是个极其挑剔的富婆,我改了十几稿,她还是不满意。
昨天下午,她当着我们总监的面,把我辛辛苦苦熬了三个通宵画出来的效果图,说得一文不值。
“这种烂大街的设计,也好意思拿出来给我看?”
“你们公司是不是没人了?”
“林小姐,我劝你还是早点改行吧,你没有这个天分。”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
我当时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总监在一旁打着圆场,脸上堆着笑,可我知道,他心里也一定在骂我。
从会议室出来,我躲进卫生间,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我给陈锋发微信。
“我今天被客户骂了,骂得很难听。”
“我好难受。”
过了很久,他回过来。
“多大点事。”
“哪个上班的不受点委屈。”
“别往心里去,晚上想吃什么,我早点下班给你做。”
我看着那几行字,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到天灵盖。
多大点事。
对,在他看来,就是屁大点事。
他是做机械工程的,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只有对错,只有0和1。
他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设计稿被否定,不只是工作失误,更是我呕心沥血的作品被践踏,是我的审美、我的专业、我的价值被全盘否定。
那种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当面摔死。
而他只会说,别难过,我们再生一个。
我又发了一句:“你根本不懂。”
他这次回得很快,一个问号。
然后又跟了一条:“我又怎么不懂了?不就是客户不满意吗?那你就改到她满意为止啊。工作不都这样?”
我删删改改,打了好长一段话,想跟他解释这种创作被否定的痛苦,想告诉他我不是因为工作不顺心而难过,而是因为自我价值感的崩塌而绝望。
但最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都删掉了。
算了。
说了他也不懂。
说了,只会换来一句“你想太多了”。
这三个字,是我跟陈锋之间,最高的一堵墙。
于是,我关掉手机,打给了江哲。
“出来陪我喝酒。”
江哲二话没说,“地址。”
江哲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男闺蜜。
我们大学是同一个设计小组的,他懂我图纸上每一根线条的挣扎,懂我为了一个配色方案能纠结一整个星期。
他懂我所有的“矫情”和“玻璃心”。
所以,当我在大排档里,把富婆的刻薄、总监的压力、陈锋的不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给他听时,他没有说“多大点事”。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给我一张纸巾,或者帮我把啤酒满上。
等我哭够了,骂够了,他才说:“那个老女人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上次她那个LV配爱马仕的丝巾,简直是时尚灾难。”
“你那个设计我看了,很大胆,也很有灵气。是她配不上你的设计。”
就是这两句话。
让我瞬间破防。
我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解决方案。
我需要的,只是一句,“我懂你”。
而这句话,我的丈夫,给不了我。
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
我们像合租的陌生人。
他早出,我晚归。
他睡主卧,我睡客房。
家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周六,我妈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去看她。
我这才想起,答应了这周末回娘家。
我硬着头皮去敲主卧的门。
“陈锋,今天……回我妈那儿。”
里面没声音。
我又敲了敲,“你听见没?”
门开了,陈锋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看了我一眼,“你自己去吧,我累。”
“我们说好了的。”
“我现在不想去。”他很不耐烦,“你跟妈说我加班,不就行了?”
“我不想撒谎。”
他突然笑了,是那种冷笑,“你不想撒谎?林晚,你现在跟我谈撒谎?”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江哲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那件事,我们能不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转身走回房间,一屁股坐在床边,“事实都摆在那儿了。”
“什么事实?”我跟了进去,“我跟江哲清清白白,我们是朋友!”
“朋友?”他抬起头,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朋友就能抱在一起哭?林晚,你把我当傻子吗?”
“我那天只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找别的男人?那我呢?我是你老公,我死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没死!”我也吼了回去,“但你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我难受,你跟我说多大点事!我跟你说我快崩溃了,你让我别想太多!陈锋,你有关心过我到底为什么难受吗?你有关心过我的精神世界吗?没有!你只关心我晚饭吃没吃,衣服穿没穿暖!我不是你的宠物!”
这番话说完,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陈锋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过了好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精神世界……”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一丝被刺伤的痛苦。
“林晚,我每天累死累活,在外面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你能安心搞你那个什么‘精神世界’,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说你错了!”我感到一阵无力,“我只是希望……你能懂我。”
“我不懂。”他摇着头,眼神很空洞,“我真的不懂。我不懂一张图纸被毙了有什么好哭天抢地的,我不懂客户说你两句怎么就价值崩塌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工作,工作就是为了挣钱,挣钱就是为了过日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所以啊,”我惨然一笑,“所以我才说,只有江哲懂我。”
这句话,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锋的脸瞬间涨红,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外。
“那你滚去找他!”
“你去找那个懂你的人过去吧!”
“滚!”
最后那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拿了包,摔门而出。
我真的走了。
我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去找江哲。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个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很小,很旧,隔音很差。
隔壁房间的电视声,男女的嬉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发黄的天花板。
我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也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开很久的车来接我。
我跟他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他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会笨拙地安慰我。
“别气了,明天我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芝士蛋糕。”
他会记得我所有爱吃的东西,记得我的生理期,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
他用他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从他升了职,越来越忙。
也是从我,工作越来越不顺心,越来越需要情绪价值开始。
我们的需求,错位了。
他以为我需要的还是芝士蛋糕。
而我想要的,却已经变成了他无法给予的理解和共鸣。
手机响了,是陈锋的妈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妈。”
“小晚啊,你们怎么还没到啊?我这菜都快做好了。”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
我捏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妈,那个……陈锋他公司临时有急事,要加班,今天过不去了。”
“加班?这周六还加什么班啊?这孩子,就是不知道爱惜身体。”婆婆在那头抱怨着,“那他不去,你自己过来啊,我给你炖了乌鸡汤,补补身子。”
“我……我这边也走不开,项目上有点事。”我只能继续撒谎。
婆婆沉默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肃。
“小晚,你跟我说实话,你跟陈锋是不是吵架了?”
我心里一惊。
“没有啊,妈,您别多想。”
“你还骗我。”婆婆叹了口气,“陈锋刚刚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俩闹别扭了,让我劝劝你。”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竟然先告状了。
“他说……你因为工作上的事,跟一个男同事走得太近,他说了你几句,你就跟他闹。”
婆婆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我气得发抖,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就是这么跟他妈说的?
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
把一个复杂的婚姻问题,简化成了一个女人无理取闹、红杏出墙的狗血故事?
“妈,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是哪样啊?”婆婆追问,“小晚啊,不是我说你,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在外面,跟别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像什么样子?陈锋他心里能舒服吗?”
“我们没有勾肩搭背!”
“那陈锋还能骗我吗?他说他亲眼看见的!”
“那只是我的朋友!我心情不好,他安慰我一下!”
“什么朋友能这么安慰?小晚,你得知足啊。陈锋对你多好啊,工资卡交给你,家务活抢着干,他一个大男人,为你做到这份上,你还想怎么样?工作不顺心,谁没有啊?忍忍就过去了,怎么能因为这个跟老公闹脾气,还去找外人呢?”
婆婆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原来,在他们母子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足、不懂事、不守妇道的女人。
我的那些委屈,我的那些挣扎,在他们看来,就是“矫情”。
我突然觉得好累。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不想解释了。
“妈,我知道了。”
我轻声说。
“你知道就好。赶紧回来吧,跟陈锋服个软,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啊。”
“嗯。”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到一边。
酒店的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亮起,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我突然很想江哲。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在哪儿?”
“在家画图呢,怎么了?听声音不对啊。”
“我跟陈锋吵架了,从家里搬出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不用了。”我说,“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说。”
我就那么躺在酒店的床上,对着电话,把我和陈锋的争吵,把婆婆的那通电话,全都告诉了他。
我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叙述。
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等我说完,江哲在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林晚,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陈锋,可能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对生活的理解,对幸福的定义,完全不同。他要的是安稳,是柴米油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子。而你要的,是共鸣,是理解,是精神上的契合。”
“这两种追求没有对错,但放在一起,就是折磨。”
“他觉得给你钱,给你做饭,就是爱你。你觉得他不懂你,就是不爱你。你们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对方,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伤害对方。”
江哲的话,一针见血。
我一直以为,问题出在陈锋身上,是他不够体贴,不够懂我。
现在我才明白,问题出在我们俩的根上。
我们就像两棵长在不同土壤里的树,就算把根缠在一起,也吸收不到同样的养分。
“那我该怎么办?”我迷茫地问。
“我不知道。”江哲说,“这是你的婚姻,只能你自己做决定。但林晚,我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委屈自己。”
“永远不要为了一个不懂你的人,放弃你对精神世界的追求。那才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挂了电话,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江哲的话,让我清醒了很多。
也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在酒店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陈锋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微信。
好像我这个人,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第四天,我回了家。
不是回去服软,是回去拿东西。
我用钥匙打开门,陈锋竟然在家。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整个人看起来憔un悴又颓废,胡子拉碴的,和我认识的那个永远干净清爽的陈锋判若两人。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掐灭了手里的烟。
“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
“嗯,我回来拿点东西。”
我没看他,径直走进卧室,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开始收拾衣服。
他跟了过来,靠在门框上,就那么看着我。
“你要去哪儿?”
“我租了个房子。”
他的身体震了一下,“你要……搬出去?”
“对。”
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动作很慢,很平静。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就因为那点事?就因为我没理解你的‘委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他。
“陈锋,不是因为那点事。”
“是因为很多事。”
“是因为你妈妈打电话来,让我服软,让我知足。”
“是因为在你眼里,我所有的痛苦都是矫情,我跟朋友的正常交往就是水性杨花。”
“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活在两个世界。”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陈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扶着门框的手都在抖。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对我们俩都好。”
“好?哪里好?”他突然激动起来,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腕,“林晚,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跟我离婚?”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
“你没错。”我挣扎着,“我也没错。我们只是不合适。”
“不合适?我们结婚三年了!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他几乎是在咆哮。
“是,三年了。这三年,我过得很累。”
“你累?我他妈就不累吗?”他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每天在外面点头哈腰,陪人喝酒,喝到吐,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你的设计工作是哪来的?要不是我托关系给你找的门路,你连那个挑剔的富婆都见不着!”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他冷笑,“你那个别墅的单子,业主是我一个重要客户的老婆。是我求爷爷告奶奶,陪了多少酒局,才让他老婆把这个单子给了你们公司,并且指定要你来做!”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让你有点成就感!结果呢?你拿着我给你铺好的路,去跟别的男人哭诉我不好?”
“林晚,你有没有良心?”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凭自己的实力争取来的机会。
原来不是。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在我最看重的项目上,不过是他用人情和酒精换来的一个施舍。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声音在发抖。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松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满脸疲惫,“告诉你,让你觉得我是在施舍你?让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受不了?”
“陈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他打断我,“林晚,我太了解你了。你敏感,自尊心强,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我怕告诉你真相,会打击到你。我想让你觉得,你是靠自己的能力成功的。”
“我以为,只要你工作顺心了,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可我没想到,我做的一切,在你看来,都一文不值。”
“你想要的,是那个姓江的能给你的,虚无缥缈的‘理解’。”
他说完,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蜷缩的背影,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在保护我,在爱我。
而我,却用最伤人的话,把他推开了。
行李箱还摊在地上,里面是我收拾了一半的衣物。
我走过去,默默地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重新放回衣柜里。
陈锋听到了动静,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
“你……”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视。
“对不起。”
我说。
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很烫。
“陈锋,对不起。”
他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是我错了。”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哽咽,“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该那么伤害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我才是那个傻子,那个最不懂事的傻子。”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回抱住我。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你还走吗?”他沙哑地问。
我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们开始尝试着,去走进对方的世界。
我不再逼着他去理解我的“精神世界”。
当我因为工作而烦躁焦虑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别惹我,也别给我讲道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他通常会默默走开,然后端来一杯热牛奶,或者一块我爱吃的提拉米苏。
他也不再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说一些“多大点事”的风凉话。
有一次,我为了一个方案熬了两个通宵,累得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张毯子,电脑屏幕上贴着一张便签。
上面是他的字,龙飞凤舞。
“老婆辛苦了,锅里有汤。”
我看着那张便签,心里又酸又暖。
他也开始尝试着,向我敞开他的世界。
他会跟我讲他工作上的压力,讲那些难缠的客户,讲他为了一个项目要做出多少妥协。
我这才知道,他的世界里,不只有0和1。
也有很多人情世故,很多身不由己。
有一次,他喝多了回来,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
“老婆,我不想喝酒,我真的不想喝酒……”
“可是不喝,项目就拿不下来,我们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
我抱着他,给他擦脸,喂他喝水,就像哄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一座山的男人,心里也藏着那么多的委屈和辛酸。
他不是不会喊疼。
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疼,都自己扛。
关于江哲,我们也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着茶。
“以后,还是少跟他单独见面吧。”陈锋先开的口,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我不是不相信你。”他解释道,“我只是……会嫉妒。”
“我知道。”
“他能给你的东西,我给不了。那种感觉,很糟糕。”他看着远处的天空,眼神有些落寞,“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我心里一疼,握住他的手。
“陈锋,你不是废物。”
“你给我的,是他永远给不了的。”
“他能给我一时的安慰,但只有你能给我一个家。”
“他能听懂我的胡言乱语,但只有你能给我柴米油油的踏实。”
“以前,我总觉得,理解大过天。现在我才明白,陪伴和担当,比虚无缥缈的理解,要重要一万倍。”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真的?”
“真的。”我用力点头。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他也握紧我的手,“那以后,你的委屈,都跟我说。”
“就算我听不懂,我也会陪着你。”
“我陪你一起骂那个老妖婆。”
我被他逗笑了,“好。”
后来,我请江哲和陈锋一起吃了个饭。
饭局的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陈锋话不多,但一直在给我夹菜。
江哲看在眼里,嘴角一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吃到一半,江哲举起酒杯,对陈锋说:“陈锋,我敬你一杯。”
陈锋愣了一下,也举起杯子。
“林晚是个好姑娘,但她有时候,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脑子里想的东西,稀奇古怪的。”江哲看着我,笑着说。
“以前在学校,她就因为老师说她画的云不够白,能难过一个星期。”
“我能做的,就是告诉她,不是云不够白,是天太蓝了。”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江哲把目光转向陈锋,眼神很真诚。
“能让她安心画画,能给她一片永远湛蓝的天空的,只有你。”
“所以,好好对她。”
说完,他一饮而尽。
陈锋看着江哲,又看了看我,沉默了几秒,也干了杯里的酒。
“我会的。”
他说。
那顿饭之后,江哲就很有分寸地,和我保持了距离。
我们还是朋友,但更像是,回到了普通朋友的位置。
他会在我发朋友圈的时候点个赞,偶尔在微信上问候几句。
但我们再也没有单独出去喝过酒,聊过天。
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好,也是为我的婚姻好。
他是个聪明人。
真正的朋友,是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希望你只跟他好。
那个富婆的单子,最后还是黄了。
在我改到第二十稿的时候,她还是不满意。
我跟总监提出,不想再跟这个项目了。
总监的脸当时就黑了。
“林晚,你知道这个客户对公司多重要吗?你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但我更知道,我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这个项目,我做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我递上了辞职信。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在行业不景气的当下,放弃这么大的一个单子,主动辞职,无异于自毁前程。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未如此轻松过。
当我把辞职的消息告诉陈锋时,他正在厨房里给我炖汤。
他听完,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问我:“钱还够花吗?”
“够,我还有点积蓄。”
“不够跟我说。”他把汤盛出来,吹了吹,递给我,“工作没了可以再找,身体最重要。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突然就哭了。
不是委屈,是感动。
我辞职,放弃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他费尽心力为我铺的路。
我以为他会生气,会失望。
但他没有。
他只关心我,钱够不够花,身体累不累。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这个男人,值得我爱一辈子。
辞职后,我休息了三个月。
那是我结婚以来,最放松的三个月。
我不用再看甲方的脸色,不用再熬夜画图。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去菜市场买菜,研究各种菜谱。
然后等陈锋下班回家,给他做一桌子好吃的。
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脸满足地摸着肚子说:“我老婆做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我们开始有了很多时间,一起做一些以前没时间做的事。
我们一起去看了好几场电影,一起去逛了公园,一起回了趟我的母校。
走在当年和江哲一起熬夜画图的教学楼下,陈锋突然问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辞职。放弃你的设计梦。”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后悔。”
“梦想很重要,但它不是生活的全部。”
“以前,我总想证明自己,想让所有人都认可我。我把自己的价值,寄托在那些图纸上,寄托在别人的评价里。活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的价值,不需要别人来定义。”
“能给你做一碗热汤面,能把这个家打理得干干净净,能让你在外面拼搏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我的价值。”
我看着他,笑了。
“陈工,以后我就是你的后勤部长了,你可得好好干,挣钱养家啊。”
他也笑了,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遵命,老婆大人。”
后来,我在家附近的一个社区活动中心,找了一份教小孩子画画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清闲,也很快乐。
孩子们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他们画的云可以是彩色的,太阳可以是绿色的。
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标准。
我常常看着他们,就想起当年的自己。
我开始明白,陈锋说的“多大点事”,也许并没有错。
很多我们当下觉得天要塌下来的事情,过去了,回头再看,真的,就只是屁大点事。
真正重要的,是那个陪在你身边,看你哭,看你笑,看你折腾,却始终没有走开的人。
又是一个周末。
我教完画画,去菜市场买了菜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陈锋坐在沙发上,一脸愁容。
面前的烟灰缸里,又有了几个烟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咱俩谁跟谁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叹了口气,“公司要裁员了。”
“我们部门,可能要整个被砍掉。”
我愣住了。
陈锋在他们公司干了快十年了,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做到了部门主管。
我从没想过,他会有失业的风险。
“怎么会这么突然?”
“公司这几年效益一直不好,总要有人牺牲。”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个部门,不直接产生效益,一直都是成本中心。被砍掉,也正常。”
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我知道,他压力一定很大。
房贷,车贷,家里的开销,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我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裁了就裁了,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你技术那么好,还怕找不到工作吗?”
“就算一时找不到,我这点工资,也饿不死我们俩。”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陈锋,以前,都是你给我兜底。现在,换我来给你兜底。”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那天,他在大排档外,看到江哲拍我的背一样。
但这一次,我心里无比坦然。
我终于明白。
婚姻是什么?
婚姻不是找一个能百分之百理解你所有喜怒哀乐的灵魂伴侣。
那种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婚姻是,找一个愿意在你哭的时候,笨拙地给你递上一张纸巾的人。
是找一个在你觉得天要塌下来的时候,告诉你“没关系,有我呢”的人。
是我们都承认,我们来自不同的星球,说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愿意,为了对方,去学一门新的外语。
愿意为了对方,把自己的世界,打开一道门。
就像此刻。
我抱着我的丈夫,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我轻声对他说。
“别怕。”
“你的委屈,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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