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白兰姐那天解开衣扣,对我说的“家里比外面更热”,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句话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了我十七岁的夏天,并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时不时地隐隐作痛。我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慢慢读懂了那句话背后,一个女人无声的叹息,和一个少年汹涌却无知的善意。
一切,都要从1995年那个黏稠得化不开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水井边的白衬衫
1995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蛮夫。知了躲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空气都叫得起了毛边。地面被太阳烤得发白,踩上去,感觉鞋底都要化了。我们村叫陈家湾,村里的年轻人,稍微有点门路的,都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去了南方的大城市。留下的,除了老人孩子,就是我这样刚参加完中考,前途未卜,在家里晃荡得快要长出蘑菇的半大孩子。
我的精力无处安放,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着村里几个伙伴,去村西头的水库里“下饺子”,一泡就是大半个下午。皮肤晒得黝黑,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山药。我妈王秀英总是一边给我后背涂着清凉油,一边数落我:“你个小猢狲,再晒下去,就成黑炭了,看以后哪个姑娘要你。”我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露出两排被井水浸得格外白的牙齿。那时候的我,觉得整个夏天,乃至整个人生,都像村西头的水库一样,宽阔无垠,可以任我扑腾。
白兰姐就是在这个时候,更清晰地走进我的生活的。
她叫白兰,一个和她本人一样,干净又带点苦涩的名字。她不是我们陈家湾的本地人,是十多年前嫁过来的。她的男人,我们都叫他勇哥,是个实在的庄稼汉,也是个好瓦匠,可惜三年前在镇上帮人盖房子,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人当场就没了。留下白兰姐,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妞妞。
一个三十五岁的寡妇,在陈家湾这样的地方,日子过得有多难,是可想而知的。她像一棵被孤零零种在路边的树,每个人路过,都要有意无意地瞥上一眼,评头论足一番。男人们的眼光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女人们的嘴里,则淬着闲言碎语的毒。
白兰姐的家在村东头,离村里唯一的那口老井最远。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能看到她瘦削的身影,挑着一对木水桶,咯吱咯吱地走在被牛车压出两道深沟的土路上。她的背不直,被生活压得有些微微佝偻,但她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那件最常穿的白底蓝花的衬衫,领口都洗得有些薄了,但在灰扑扑的村道上,依旧很显眼。
我第一次帮她挑水,纯属偶然。那天下午,我刚从水库回来,浑身带着水汽,赤着膊,在井边用凉水冲身子。白兰姐挑着空桶过来,看到我们几个光膀子的半大小子,眼神有些躲闪,默默地把水桶放在一边,等我们闹腾完。
我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井水的清凉让我脑子格外清醒,也许是她鬓角被汗水粘住的一缕头发,让我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我擦干身子,走到她跟前,有些生硬地说:“白兰姐,我帮你。”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那双眼睛很亮,但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小默,你歇着,姐自己来。”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由分说,抢过她手里的扁担和水桶。满满两桶水,我铆足了劲,肩膀一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扁担深深地嵌进我年轻的肩膀,压得我龇牙咧嘴,但少年人那点可笑的自尊心,让我硬是挺直了腰杆。
从老井到她家,不过几百米的路,我却觉得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痒痒的。白兰姐跟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我的褂子,不停地说:“小默,慢点,歇会儿,不着急。”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终于到了她家院子,我把水“哐当”一声倒进院角的大水缸里,感觉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白兰姐赶紧给我递上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又端来一碗早就晾好的绿豆汤,里面还飘着几粒碎冰糖。
“快喝点,解解暑。”她站在我对面,微微笑着,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那碗绿豆汤,甜丝丝,凉沁沁的,一直从喉咙舒坦到胃里。也就是从那天起,帮白兰姐挑水,成了我那个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
每天傍晚,我都会准时出现在井边。一开始,村里人看见了,还会打趣我:“哟,小默长大了,知道疼人了。”张婶嗓门最大,每次看到我,都拖长了调子喊:“白兰啊,你可真有福气,收了这么个干儿子!”
白兰姐每次都只是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小默这孩子,心好。”
而我,则梗着脖子,装作没听见,挑起水就走。我妈也说过我两次,吃饭的时候,她夹了一筷子咸菜到我碗里,状似无意地问:“你天天帮白家那口子挑水,图个啥?”
“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我扒拉着饭,头也不抬。
“不容易的人多了,就你热心肠?”我妈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子穿透力,“你个半大小子,啥都不懂,别整天往寡妇门前凑,招人闲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嘟囔了一句,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我妈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是真的觉得我会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怕我被村里的唾沫星子淹死,怕白兰姐被那些闲话推进更深的井里。可那时候的我,被一种莫名的英雄主义冲昏了头脑,我觉得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像个守护者,用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守护着白兰姐门前那条通往水井的路。
挑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白兰姐也渐渐熟络起来。她话不多,但会用行动表达感谢。有时候是一碗冰镇的绿豆汤,有时候是两个刚从自家菜园里摘的西红柿,有时候,她会把我换下的汗衫,悄悄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等我下次去的时候递给我。那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和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我开始觉得,去她家挑水,不仅仅是帮忙了。我喜欢看她接过毛巾时低垂的眼帘,喜欢听她女儿妞妞奶声奶气地叫我“默哥哥”,喜欢她那个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子。那个小院,仿佛是这个喧嚣燥热的夏天里,一小块清凉的绿洲。而我,心甘情愿地,每天为这片绿洲,担去两桶生命之源。我以为,这个夏天就会这样,在扁担的吱呀声和绿豆汤的清甜里,平淡而满足地过去。
直到那天,太阳毒得像要把整个村子都点燃。
第22章 家里比外面更热
那天是中考成绩放榜的日子。一大早,我就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载着同村的伙伴李伟,一路狂奔到镇上的中学。红榜下挤满了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从上到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在榜单的中上位置,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陈默,县一中。
李伟比我考得还好,他激动地捶了我一拳:“默子,咱俩又一个学校了!”我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感觉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回村的路上,我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感觉自己像是驾着风。
回到家,我妈一听我考上了县一中,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立马说要去割块肉,晚上给我做好吃的。整个下午,我们家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里。邻居们纷纷上门道贺,我爸陈建国那张平日里严肃得像块石板的脸,也笑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褶子,挨家挨户地散着烟。
到了傍晚,喜悦的潮水慢慢退去,我才想起,今天还没给白兰姐挑水。太阳已经偏西,但热力丝毫不减,空气像一团凝固的热胶。我抓起扁担和水桶就往外走。我妈在后面喊:“这都啥时候了,还去?”
“就今天,以后不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或许是考上高中,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的一页,应该告别一些旧的习惯。
我妈没再拦我。
到了井边,一个人都没有。大概是天气太热,大家都躲在家里。我打了两桶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觉得沉。肩膀上的扁担,压着的不仅是水的重量,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即将告别的沉重。
摇摇晃晃地走到白兰姐家门口,院门虚掩着。我喊了一声:“白兰姐,水来了。”
没人应。我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妞妞不在,大概是去外婆家了。我把水倒进缸里,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
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走到堂屋门口,撩开蓝色的布门帘,看到白兰姐正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身上的那件蓝花衬衫,后背也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蝴蝶骨的形状。
“白兰姐。”我又喊了一声。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化为歉意的微笑。“小默,你来了。今天……我有点不舒服,就没出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也比平时苍白。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我关切地问。
“不用,老毛病了,中暑。歇歇就好。”她说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给我倒绿豆汤。
“你坐着别动。”我快步走过去,自己从桌上的瓦罐里盛了一碗,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碗放在桌上。“姐,我今天考上县一中了。”我忍不住想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种由衷的喜悦,比我家任何一个亲戚的道贺都来得真诚。她上下打量着我,连声说:“好,好,小默真有出息!你爸妈该多高兴啊。以后就是高中生了,是文化人了。”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水波一样漾开,冲淡了脸上的病容。
看着她的笑容,我心里也暖洋洋的。堂屋里没有一丝风,闷得像个蒸笼。我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我的后背也全是汗,黏糊糊的。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闷热,拿着蒲扇,对着自己的领口使劲扇着。那把扇子能带来的风微乎其微。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当着我的面,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动作,或许对她来说,只是因为太热了,下意识的一个举动。但对我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天空。我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颈,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那片皮肤,在昏暗的堂屋里,白得有些晃眼。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被火烧着一样。我不敢再看,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
“家里……比外面更热。”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扯着自己的衣领,轻轻地扇着风。
那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家里比外面更热。是啊,这屋子四面不透风,当然比有穿堂风的外面更热。可是,我却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是这个家的冷清,是生活的重压,是村里人指指点点的目光,是那些无处诉说的孤单和委屈,像一团火,在她心里日夜燃烧,比外面毒辣的太阳,更让人煎熬。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窘迫,有坦然,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深深的悲哀。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我明白她的苦,我想安慰她,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
“小默,你……要去上高中了,以后……就别来了。”她先错开了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手反复摩挲着那把蒲扇的边缘。
我突然明白了。我考上高中了,我的人生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了。而她,还被困在这个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困在陈家湾这个小小的、人言可畏的村子里。我们之间的距离,从这一刻起,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帮她挑水的半大小子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文化人”,我的前途,不能沾染上任何“不光彩”的闲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原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守护”,在她看来,或许也是一种负担。
“白兰姐,我……”我想解释,想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回去吧,天不早了,该等急了。”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我,不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刚才那碗绿豆汤的清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嘴的苦涩。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那件湿透的蓝花衬衫,和那个刚刚被解开,又仿佛被匆匆扣上的衣扣。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出了那个让我心乱如麻的院子。身后的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像是这个夏天,一声疲惫的叹息。
第3章 扁担上的裂痕
自从那天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去给白兰姐挑过水。
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不敢去。她那句“以后就别来了”,像一道符咒,贴在了她家院门上,也贴在了我心里。我每次扛着锄头路过村东头,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朝那个小院瞥一眼,但院门总是紧紧地关着。偶尔,我会看到她挑着水桶,从井边走回来,我们隔着很远,目光短暂地相遇,然后像两只受惊的兔子,匆匆避开。
她会对我点点头,算作招呼,脸上带着客气而疏远的笑。我也只能僵硬地扯动嘴角,回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彼此都能看见,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然地说话。
我把那根用了大半个夏天的扁担,放回了自家柴房的角落里。那是一根老榆木做的扁担,被我磨得油光水滑。我爸看到我把扁担收起来了,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烟。我不会抽,被呛得眼泪直流。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个爷们了,有些事,自己心里得有数。”
我知道我爸指的是什么。在他们这些经历过风雨的成年人眼里,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就像天气一样,有晴有雨,有风有雷,都得按着规矩来。而我,一个毛头小子,和一个寡妇走得太近,就是坏了规矩。
李伟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我:“默子,最近怎么不见你往白寡妇家跑了?是不是……被你爸妈训了?”他说话时,脸上带着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对男女之事既好奇又轻佻的坏笑。
我心里一阵烦躁,推了他一把:“别瞎说!什么白寡妇,叫白兰姐!”
李伟撇撇嘴:“行行行,白兰姐。那你到底咋回事?以前不是挺热心的吗?”
我能怎么说?我能告诉他,因为白兰姐解开了一个衣扣,说了一句“家里比外面更热”,我就落荒而逃了吗?这种事,在李伟他们听来,只会变成一个香艳的、可以私下里津津乐道的段子。他们不会懂那句话里的辛酸和无奈,只会用他们贫乏的想象力,去填充那些龌龊的细节。
“马上要开学了,我得在家看看书。”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我确实开始看书了。我把我哥以前的高中课本都翻了出来,一本一本地啃。我想用书本里的公式和定理,来填满我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可越是想忘记,白兰姐解开衣扣的那个画面,就越是清晰地在我脑海里盘旋。那片晃眼的白色,和她那双带着悲哀的眼睛,像梦魇一样缠着我。
村里的闲话并没有因为我的“疏远”而停止,反而有了新的版本。张婶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对着一圈的婆,绘声绘色地讲:“看见没,陈家那小子,现在不去了吧?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肯定是想占人家白兰的便宜,没占着,就恼了。”
另一个婶子接话:“可不是嘛,一个巴掌拍不响。那白兰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男人死了才几年,就耐不住寂寞了。看她平时那走路扭腰的样子,就不是个安分的。”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恶心,更让我愤怒。我想冲上去,跟她们理论,想撕烂她们的嘴。可我不能。我一开口,就等于是坐实了她们的猜测,只会把白兰姐推到更难堪的境地。我只能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体会到,语言可以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刀子,杀人不见血。而我,非但没能成为白兰姐的守护者,反而成了别人攻击她的新靶子。我的善意,我的热情,在这些闲言碎语面前,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廉价得可笑。
八月中旬的一天,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像从天上往下倒一样,整个陈家湾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里。我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积水,心里莫名地烦躁。雨停后,我妈让我去地里看看,水有没有把新种的菜苗淹了。
我穿着胶鞋,踩着泥泞的土路,往自家地里走。路过白兰姐家门口时,我看到她家院墙的东南角,被雨水冲塌了一个大口子。黄泥混着碎砖,流了一地。她一个人,正费力地把那些塌下来的砖块往边上搬,看样子是想先把缺口堵上。
她的裤腿和衣袖上全是泥,头发被汗水和雨水打湿,一缕缕地贴在脸上,显得格外狼狈。妞妞站在一边,吓得直哭。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扔下锄头就冲了过去。“白兰姐,我来!”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她没说“不用”,也没说“谢谢”,只是默默地退到一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那个下午,我就在她家院子里,帮她修补那段塌了的院墙。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和着泥,砌着砖。我爸是个瓦匠,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点皮毛。虽然手艺粗糙,但总比她一个女人强。
她就在一旁,给我递砖,给我舀水。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泥刀刮在砖块上的“刺啦”声,和妞妞在一旁小声的抽泣声。
夕阳西下的时候,墙总算是砌好了。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把那个大缺口堵上了。我累得筋疲力尽,浑身都是泥点子。白兰姐打来一盆干净的井水,让我洗脸。
我把头埋进水盆里,那股清凉,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我抬起头,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看到白兰姐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旧褂子。是她男人勇哥的。
“穿上吧,别着凉。”她把衣服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件衣服很大,穿在我身上空空荡荡的,但很暖和。
“白兰姐,”我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
她愣住了,不解地问:“好端端的,干嘛说对不起?”
“我……我不该听别人的闲话,就不来帮你挑水了。我……”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愧疚。
她静静地听着,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雨后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她那张憔管的脸。“傻孩子,”她说,“姐知道你心好。姐不怪你。你快要出去念书了,是干大事的人,不能因为姐,耽误了你的名声。”
原来,她什么都懂。她懂我的退缩,懂我的顾虑,甚至比我自己还懂。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保护着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守护者”。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在除了我妈以外的女人面前哭。我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哭了出去。
她没有安慰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我哭完。然后,她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姐给你做的布鞋,你开学的时候穿。城里的路,费鞋。”
我捏着那个布包,感觉有千斤重。那密密的针脚,仿佛缝进了她所有的心意和嘱托。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被我爸狠狠地揍了一顿。他用那根我挑过水的扁担,抽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我妈在一旁哭着拉他,他却像疯了一样。
“我让你去!我让你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陈家的脸都丢光!”他一边打一边骂。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背上火辣辣地疼,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我知道,这一顿打,我挨得不冤。我爸打的,不是我去帮白兰姐修墙,而是我打破了村里那套无形的“规矩”,挑战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等他打累了,扔下扁担,我看到那根坚实的老榆木扁担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痕。就像我和白兰姐之间,那段纯粹的、少年人的情谊,也被这个夏天,被那些流言蜚语,敲出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第4章 矿井下的男人
我爸打完我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没跟我说一句话。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我背上的伤,在母亲悄悄涂抹的红花油里,慢慢地消肿,变成一片片青紫的瘀痕。每当夜深人静,伤口隐隐作痛时,我就会想起白兰姐的男人,勇哥。
关于勇哥的记忆,其实很模糊。在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瓦匠了。他个子不高,但敦实得像一头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总是嘿嘿地笑,见人就递烟,村里谁家盖房子、修猪圈,只要喊一声,他总是扛着工具就去了,有时候连工钱都不要,混一顿饭、几杯酒就心满意足。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家翻修老房子,就是请的勇哥。他赤着膊,在烈日下砌墙,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当时觉得,他就像故事书里说的那些力能扛鼎的英雄。他对我很好,休息的时候,会用他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摸摸我的头,问我读书累不累,还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皱巴巴的糖果塞给我。
那时候的白兰姐,是陈家湾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她不用下地干粗活,勇哥一个人就能把全家都撑起来。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脸上带着满足的、安稳的笑容。她会做好饭,用一个大大的搪瓷缸子装着,送到工地上给勇哥。勇哥接过饭缸,总会先让旁边的工友们尝尝,然后一脸骄傲地说:“看,我媳妇的手艺!”那神情,比他盖起一栋新房子还要得意。
他们的女儿妞妞,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勇哥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送红鸡蛋,见人就说:“我当爹了!我有闺女了!”
那几年,是白兰姐生命里最明亮的日子。她的院子里总是充满了笑声,勇哥的憨笑,妞妞的哭闹,还有她自己清脆的应答声。她的幸福,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就像她晾在院子里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一样,温暖而厚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勇哥不满足于只在附近做点零工,他听说邻县的煤矿挣钱多,就跟着村里几个胆子大的一起去了。他想给白兰姐和妞妞挣一个更好的未来,想在村里盖一栋最气派的二层小楼。
他去了不到半年,噩耗就传了回来。矿井塌方,七八个人,全埋在了下面。
消息传到村里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整个陈家湾都炸了锅。几家有男人在那个矿上的人家,哭声震天。白兰姐当时正在井边洗衣服,听到消息,手里的棒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人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整个人都傻了。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好像勇哥下一秒就会扛着行李,嘿嘿笑着走进来。村里人都去劝她,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直到矿上派人把抚恤金和勇哥的一件沾满煤灰的破旧工服送来,她才“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人,可以哭得那么绝望。她的哭声里,没有半点力气,像是把整个人的魂都哭了出来。整个陈家湾,都笼罩在她悲伤的哭声里。
勇哥的后事,是村里人帮着办的。勇哥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一个弟弟在外面当兵,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我爸作为村里的长辈,忙前忙后,张罗着一切。他说,勇哥是个好人,不能让他走得太冷清。
出殡那天,白兰姐穿着一身白麻孝服,抱着勇哥的遗像,怀里还护着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妞妞。她瘦得像一片纸,风一吹就要倒。送葬的队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唢呐吹出悲戚的调子,一路吹,一路撒着纸钱。我跟在队伍后面,看到白兰姐的背影,觉得那样的瘦弱,仿佛要被那巨大的悲伤压垮。
勇哥走了,白兰姐家的天,也就塌了。
一开始,村里人还都念着勇哥的好,对她们母女多有帮衬。东家送一篮子鸡蛋,西家送一斗米。可日子久了,人心也就淡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谁也不可能一直管着别人家的事。更何况,白兰姐是个外姓人,在这里无亲无故。
慢慢地,同情就变成了戒备,关心就变成了闲话。她一个年轻的寡妇,独门独户,成了村里某些人眼中最扎眼的存在。她家的门槛,仿佛成了一道分界线。正直的男人,怕惹闲话,不敢靠近;心思不正的男人,则总想找机会,占点便宜。
我听村里人说过,邻村一个二流子,曾经在半夜翻过她家的院墙。幸好被白兰姐养的那条大黄狗发现,叫声惊动了邻居,才没出什么大事。从那以后,白兰姐就把院墙加高了,晚上睡觉,门窗都用木棍顶得死死的。
还有一次,勇哥的堂弟,一个在镇上混得人模狗样的家伙,借着酒劲来敲她家的门,说是来“照顾”嫂子和侄女。白兰姐隔着门,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再不滚就报公安。那家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些事情,白兰姐从不对外人说。她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泪,都和着饭,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她开始下地干活,学着种菜,养鸡。那双原本白皙的手,变得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妞妞。她省吃俭用,也要把妞妞打扮得干干净净,送她去上学。她说,勇哥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妞妞读书,有出息,不能让他失望。
回忆这些往事,我才慢慢理解了白兰姐。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眼神里为什么总带着一丝戒备和忧伤。她的世界,在勇哥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崩塌过一次了。现在,她是在废墟之上,用自己瘦弱的肩膀,艰难地重建着一个家。她害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会再次摧毁她好不容易垒起来的这点安稳。
而我,那个夏天,莽撞地闯进了她的世界。我的出现,就像一块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表面的宁静。我的善意,在村里那些复杂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审视下,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风暴”。
她解开衣扣,说“家里比外面更热”。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闷热,更是心理上的煎熬。那个没有男人的家,对她来说,既是港湾,也是囚笼。它保护着她,也禁锢着她。而我,一个外来的、充满活力的少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封闭空间的一种冲击。
我终于明白,她让我“别再来了”,不是讨厌我,也不是嫌弃我,而是在保护我,更是在保护她自己。她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额外的风险和流言蜚语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应对一场新的风暴了。
想到这里,我背上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对她的理解和心疼。我意识到,真正的善良,有时候不是一味地给予,而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选择退出。
第5章 饭桌上的风暴
离去县城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妈开始忙着为我准备行囊。她把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搬出来,给我做了两条新裤子,又把我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叠得整整齐齐。我爸则去了镇上好几趟,给我买了个崭新的帆布书包,还有一个带锁的铁皮文具盒。
家里的气氛,因为我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而变得既期待又紧张。然而,那场关于白兰姐的风波,并没有就此平息,反而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我家的饭桌上,迎来了一次彻底的爆发。
那天中午,我妈炖了一锅排骨藕汤,算是提前为我“践行”。我爸难得地开了瓶白酒,给我和他自己都倒了一小杯,说:“小默马上就是大人了,可以喝点了。”我受宠若惊,端起酒杯,学着他的样子,跟他碰了一下,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我直咳嗽。
一家人正吃得高兴,我妈突然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我爸喝了口酒,脸颊微红。
我妈看了一眼埋头喝汤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建国,今天我去赶集,听到些话,实在是不好听。”
“什么话?”我爸的眉头皱了起来。
“还不是村里那些长舌妇,”我妈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火气却压不住,“她们都在传……传小默和白家那口子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我们家小默被迷了心窍,连书都不想念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着汤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知道这些流言,但我没想到,已经传得这么离谱,甚至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
我爸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他“啪”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酒都洒了出来。“胡说八道!我们家小默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就是心善,看人家孤儿寡母可怜,搭把手而已!”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架不住人家嘴碎啊!”我妈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现在村里人都盯着我们家看呢。小默马上要去县里上学了,要是背着这种名声去,在学校里怎么抬头做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爸又重复了这句我说过的话,但他的底气明显没有那么足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还不是你这个小王八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离她远点,你当耳旁风!现在好了,惹了一身骚!”
我的脸涨得通红,心里又气又委屈。“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那是胡说!”
“你没做?你没做人家会说?”我爸的火气彻底上来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一个半大小子,天天往寡妇家跑,你让别人怎么想?你让我和的脸往哪搁?”
“我就是帮她挑挑水,修修墙,怎么了?勇哥在的时候,你也经常去帮忙,怎么没人说你?”我梗着脖子反驳。
“那能一样吗?”我爸气得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是你老子!我是长辈!你是什么?你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人家会说我是帮忙,说你就是没安好心!这个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她可怜,她需要帮忙!”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冲着他吼道。
“可怜?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轮得到你去可怜?”我爸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停下来,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默,我今天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跟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你要是再敢踏进她家门槛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这高中也别念了!”
这是我爸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也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狠的话。我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
我妈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一边拉着我爸的胳膊,一边劝我:“小默,你别跟你爸犟了。你爸也是为你好。咱们是普通人家,惹不起那些闲话。你就听你爸一句劝,啊?”
我看着我爸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看我妈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心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他们只在乎所谓的“脸面”和“名声”。他们看不到白兰姐的苦,也看不到我的那份单纯的善意。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放进那个叫“规矩”的框子里。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也没吃。我能听到我爸和我妈在外面压低声音争吵。我爸的固执,我妈的担忧,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深夜,我妈端着一碗面条,悄悄推门进来。她把碗放在我桌上,坐在我床边,摸了摸我的头。“小默,别怪你爸。他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他也是怕你吃亏。”
“妈,我真的没做错什么。”我看着她,声音沙哑。
“妈知道。”她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这个世道……它不讲道理。尤其是对白兰……对她那样的女人,更不讲道理。你帮她,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害她。你离她远点,才是真的为她好,也为你好。”
我妈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精准地扎破了我心里那个叫做“英雄主义”的肥皂泡。
“离她远点,才是真的为她好……”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我以为的守护,从头到尾,都可能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打扰。我以为我在为她遮风挡雨,却没想到,我本身就成了那场引来风雨的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催熟了一样,一夜之间,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窥见成人世界残酷真相的青年。那个世界,充满了偏见、流言和无法逾越的规则。在那个世界里,善良,是需要资格和力量的,而我,显然两样都不具备。
我默默地吃完了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对母亲说:“妈,我知道了。”
我知道,我那个短暂而炽热的夏天,随着这碗凉透了的面条,彻底结束了。
第66章 一双没有穿上的布鞋
开学那天,天还没亮,我爸就用他那辆二八大杠载着我,往镇上的汽车站赶。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帆布书包,一个装着被褥的网兜,还有我妈连夜烙的几张大饼。
晨雾很重,路两边的庄稼都挂着露水。我爸在前面沉默地骑着车,宽厚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我们一路无话,只有车链子单调的“哗啦”声。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但他的行动,却又在表达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关爱。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光,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
是白兰姐。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爸也看到了她,车速明显慢了下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警告,也有无奈。
自行车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爸没说话,只是把车停在路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白兰姐看到我们,有些局促地走了过来。她今天穿得很整齐,还是那件蓝花的衬衫,但浆洗得笔挺。她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陈大哥,小默。”她先跟我爸打了声招呼,然后把目光转向我。
“白兰姐。”我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小声地喊了一句。
“小默,听说你今天走,姐……姐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她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布袋递给我,“这里面是十个煮鸡蛋,都用红纸染过了,图个吉利。你带在路上吃。”
我看着那个布袋,又看看我爸,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我爸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生硬:“孩子的一点心意,小默,你收下吧。”
我这才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布袋。很沉。
“还有这个……”白兰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用手帕包着,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在那个年代,这算得上是一件很贵重的礼物了。
“白兰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有出息的孩子,要去念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得有支好笔。这是……这是勇哥以前用过的,他没读过多少书,就爱写写画画,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拿着,别嫌弃。”
我捏着那支冰凉的钢笔,感觉它重若千斤。这支笔,承载着一个男人未竟的梦想,和一个女人最淳朴的期盼。
“谢谢你,白兰姐。”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快走吧,别误了车。”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不舍,还有一丝我当时没能完全读懂的释然。她转头对我爸说:“陈大哥,小默是个好孩子,以后前途无量。谢谢你们。”
我爸掐灭了烟头,点了点头,说:“你也多保重。”
我跨上自行车后座,车子重新启动。我回头望去,白兰姐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晨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她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送我们远去,直到她的身影,在晨雾中,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我一路都没再说话,心里翻江倒海。我以为我们的告别,会是在那个闷热的午后,以一种尴尬和疏离的方式结束。我没想到,她会用这样一种郑重而体面的方式,来为我送行。她送来的,不只是鸡蛋和钢笔,更是一种祝福,一种和解,一种无声的嘱托。
到了车站,我爸帮我把行李搬上车,又塞给我二十块钱,叮嘱我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别惹事,钱不够了就写信回来。他说了很多,比过去一年说的话都多。
车子发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站着的父亲,他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银丝,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他不是不通情理,他只是用他那套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在保护着他的儿子,保护着这个家。
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了。县一中是个全新的世界,功课很紧,同学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我很快就被淹没在做不完的试卷和背不完的单词里。陈家湾的那个夏天,白兰姐,那根有了裂痕的扁担,都像是上辈子的事,被我尘封在了记忆的角落。
我很少回家,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每次回去,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打听白兰姐的消息。听我妈说,她还是老样子,一个人拉扯着妞妞,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勇哥的弟弟从部队转业回来了,在镇上找了个工作,偶尔会去看看她们母女,帮衬一把。村里的流言蜚语,也随着我的离开,渐渐平息了。大家又找到了新的谈资,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曾经被他们放在嘴边咀嚼的“白寡妇”。
时间就像那条缓缓流淌的村边小河,冲刷着一切。
高三那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在我床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那个布包。里面是白兰姐送我的那双布鞋。
我拿出来,才发现,这双鞋,我一次都没穿过。
我把它带到了学校,一直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我总觉得,这双鞋太重了,我那双年轻的、急于奔向远方的脚,承受不起它的分量。它不应该被踩在泥泞的路上,它应该被珍藏起来,像一个见证,见证着那个夏天,一个少年的善良,和一个女人的坚韧。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工作、结婚、生子。我回陈家湾的次数越来越少。听说,妞妞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当了老师。再后来,听说白兰姐跟着女儿,搬到县城去住了,村东头的老房子,彻底空了下来,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和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第7章 吹过老槐树的风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需要操心的事业,有了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1995年的那个夏天,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安静地躺在我的记忆深处。
去年清明,我带着妻儿回老家祭祖。陈家湾的变化很大,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很多老房子都推倒了,盖起了漂亮的小楼。但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比我记忆中更加枝繁叶茂。
我爸妈都老了,背也驼了,但精神还算矍铄。饭桌上,我们聊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我妈突然提了一句:“对了,前几天我上街,碰到白兰了。”
我的心,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再次被提起,依然能在我心里激起一阵涟漪。
“她怎么样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好着呢。”我妈说,“妞妞嫁了个好人家,在县里买了房,把她也接去享福了。她现在看着比以前可年轻多了,人也开朗了,在小区里还参加了老年舞蹈队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还问起你了呢。”我妈看着我,笑着说,“她说,要不是当年你那股子傻劲,她可能都撑不过那两年。她一直记着你的好。”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眶有些发热。原来,她一直都记得。原来,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甚至给她带去麻烦的善意,在她心里,依然是一份温暖的记忆。
吃完饭,我一个人走到村东头。白兰姐家的老房子,已经破败不堪。院墙上爬满了藤蔓,院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透过门缝,我能看到院子里齐腰深的荒草。当年我和着泥,费力砌好的那段墙,也已经再次坍塌。
物是人非。
我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了那个闷热的午后,她坐在堂屋里,解开衣扣,对我说:“家里比外面更热。”
直到今天,我才敢说,我或许真的读懂了那句话。
那不仅仅是指她生活的困顿和内心的孤独。那句话,也是一句试探,一句求救,一句无奈的自白。她是在向我这个唯一愿意走近她的少年,展露她内心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她热的,是无处安放的青春,是日复一日的寂寞,是旁人异样的眼光,是未来的遥遥无期。那是一种被生活炙烤的焦灼。
而我,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对这份过于沉重的真实,除了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什么也做不了。我的退缩,我的远离,在当时看来,是一种懦弱,但或许,也正是那种懦弱,才成全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体面,没有让事情滑向更糟糕的境地。
成长,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不断确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过程。我们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可以拯救他人,但最后才发现,我们能做的,往往只是不给别人添乱而已。
我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挂件,是一支微缩的钢笔模型。那是我自己买的。白兰姐送我的那支英雄钢笔,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直到墨水干涸,笔尖生涩。它和我箱底那双从未穿过的布鞋一起,成了我青春里一个永恒的坐标。
它们提醒着我,在那个遥远的夏天,我曾经那么真诚地,想要对一个人好。也提醒着我,善良,有时候是需要智慧和力量的,否则,它就可能变成一把双刃剑。
一阵风吹过,村口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是1995年那个夏天的风,穿过二十多年的时光,再次吹拂到我的脸上。风里,似乎还带着扁担的吱呀声,井水的清凉,和那句轻轻的,却重若千钧的叹息。
“家里,比外面更热。”
是啊,白兰姐。可是,后来的你,终于走出了那个闷热的家,走进了更广阔的天地。真好。
我转过身,向村口走去。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那份遗憾,那份带着疼痛的成长,会永远刻在生命里,成为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最深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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