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
剪刀是德国货,锋利,冰凉,像手术刀。
手机在旁边嗡嗡震动,来电显示是“王姐儿子”。
我顺手接了,开了免提,继续打理那片过于肥厚的叶子。
“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但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尖锐的声音。
不是“陈阿姨”,是“喂”。
我手里的剪刀顿了一下。
“是我,林森。”他似乎觉得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
“嗯,知道,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考上了。”他说,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弹了出来。
“清华。”
这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带着一种急于炫耀的、几乎是报复性的快感。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把剪刀放在一边。
“恭喜。”我说。
这两个字是真心的。为了他的学业,王姐在我家做了十年保姆,我也没少跟着操心。
“我妈在你那儿吧?”他问。
“在厨房。”
“你让她听电话。”
我没动,隔着客厅都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排骨汤的香味。
“你直接说吧,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积蓄力量。
“我给我妈算过了,她这十年在你家,吃住不算,一个月工资就算五千,十年就是六十万。”
我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王姐刚来的时候,月薪是三千,那时候市场价也就两千五。这几年一路涨到八千,远超市场平均水平。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还有我,我从小在你家长大,吃你家的,用你家的。这笔账,不好算是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弄。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也不让你难做。”他大方地说,“我考上清华了,人中龙凤,给你家也长脸了,对吧?”
“你以后出去说,你家保姆的儿子是清华的,多有面子。”
“这算是报答你了。”
我几乎要气笑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上大学,要买新电脑,新手机,新衣服。还要社交,还要生活费。我妈那点钱肯定不够。”
“我查过了,苹果最新款全套下来,三万多。再买几身像样的衣服,一两万吧。然后,你再给我二十万。”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通知我一个既定事实。
“二十万?”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冰。
“对。二十万。不多。”他强调,“这钱,一是我上大学的启动资金,二,也算是你对我这么多年‘投资’的回报确认金。”
“你给了这笔钱,以后我们两家就彻底两清了。我妈也不用在你家干了,可以享福了。我也不用再记着你那点‘恩情’了。”
“恩情”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讽刺。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排骨汤的香味,此刻闻起来,只觉得油腻、恶心。
我睁开眼,看着那盆被我精心侍弄的君子兰,叶片厚重,纹路清晰。
十年。
我资助了他十年。
从他小学三年级,到他高中毕业。
我给他买过多少本书,多少件衣服,报过多少个辅导班,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有一年冬天,他半夜发高烧,王姐吓得六神无主。是我和我先生,开车把他送到医院,挂急诊,垫医药费,守了一整夜。
我儿子那时候才五岁,自己一个人被反锁在家里。
我自己的儿子,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就因为王姐哭着说:“陈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心软了。
现在,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用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语气,跟我讨价一笔“两清”的费用。
我的心,一瞬间,凉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肉。
“林森。”我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嗯?”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妈这十年的工资,每一笔,都有银行转账记录。她在我这儿,吃住全包,过年过节的红包奖金,一样没少过。这些,你比我清楚。”
“你,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课外辅导班,费用是我出的。你想要的游戏机,是我买的。你跟你同学出去旅游,说没钱,怕被看不起,钱,也是我给的。”
“这些,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帮一个努力上进的孩子,完成他的梦想。”
“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养的,不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
“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那种错愕、愤怒、羞恼混杂的表情。
“你……”他终于挤出一个字。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
“你跟你妈说一声,从今天起,她不用来上班了。”
“这个月的工资,我会一分不少地打给她。”
“就这样吧。”
“对了,还有一句。”
我顿了顿,拿起那把冰冷的德国剪刀,对着君子兰最顶上那片新发的嫩叶,“咔嚓”一声,齐根剪断。
“恭喜你,考上清华。”
“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以后,高攀不起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厨房里传来王姐的声音:“陈姐,汤快好了,要不要先放点盐?”
我没回答。
我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棉布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动作麻利,姿态熟练。
这个厨房,她比我还要熟悉。
十年了,她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个固定零件,稳定,可靠,甚至让我产生了依赖。
我儿子小宇,是她一手带大的。
小宇挑食,不爱吃胡萝卜,王姐能变着花样把胡萝卜做成他看不出来的样子,哄他吃下去。
我先生胃不好,王姐每天早上都会给他熬一小锅养胃粥。
我工作忙,经常加班,回到家总有一口热饭热菜。
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王姐,我的生活会乱成一团糟。
所以,我感激她。
我把她当成家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保姆。
这份感激,也延伸到了她的儿子,林森身上。
王姐抬起头,看到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
“陈姐,你怎么站在这儿?快好了,马上就能喝了。”
我看着她的笑,心里那股寒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王姐。”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哎,怎么了?”她擦了擦手,有些关切地看着我。
“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王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什……什么?”她好像没听懂。
“我说,你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从今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王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到她的脚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陈姐……为……为什么啊?”她声音发抖,嘴唇哆嗦着,“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跟我说,我改,我一定改!”
“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今天买的排骨不新鲜?还是地没拖干净?你告诉我啊!”
她急得快要哭了,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像一把刀,深深刺痛了她。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是你的问题。”我说,“你做得很好,十年如一日,无可挑剔。”
“那……那是为什么?”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砖上,“陈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要一直干到小宇上大学,干到我干不动为止啊。”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你给你儿子打个电话吧。”我说。
“他刚刚,已经替你把工作辞了。”
王姐彻底懵了。
“小森?他……他给你打电话了?他说什么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么生气?陈姐,你别听他的,他就是个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他考上清见了,高兴坏了,有点得意忘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清见?”我捕捉到这个词,愣了一下。
然后我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清华。
原来在她心里,那所顶尖学府,叫“清见”。
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却寄托了她全部希望的地方。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悲。
为她,也为我自己。
“他不是孩子了,王姐。”我疲惫地说,“他已经成年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二十万,然后跟你,跟我,跟这个家,彻底两清。”
“我给不了。”
“所以,只能请你走了。”
王姐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羞愧和愤怒的酱紫色。
她猛地转身,冲进她在我们家的那个小房间,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老旧的按键手机,颤抖着拨通了电话。
“林森!你个小王八蛋!你跟陈姐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你是不是疯了?!你跟她要钱了?!你要了多少?!”
“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你快跟陈姐道歉!快点!”
电话那头,不知道林森说了什么。
王姐的音量,突然就降了下来。
她的身体,也从刚才那种紧绷的、愤怒的状态,慢慢软了下去。
她靠着墙,听着电话,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最后,她挂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洞。
“他……他说……”
“他说,他没错。”
“他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他说,我们是下人,我们是靠你的施舍过日子。”
“他说,他不想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他考上清华了,他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他说……他说那二十万,是他应得的。是他用他的尊严,换来的。”
王姐一边说,一边流泪。
那眼泪,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她自己。
是为她那个,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了的儿子。
我看着她,心里最后一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
我走过去,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王姐,这里面有两万块钱。一万是这个月的工资,另外一万,算是我给你的补偿。”
“密码是小宇的生日。”
“你走吧。”
我说完,转身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不想再看她的眼泪,也不想再听她的哭声。
我怕我会再次心软。
而这一次,我知道,我不能。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门外,是王姐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然后,是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
大门被轻轻打开,又被轻轻关上。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全是过去十年的片段。
我记得王姐第一次来我家应聘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布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说她男人出车祸死了,肇事司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走投无路。
她说她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管吃住,能让她儿子在城里上学。
她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充满了祈求和卑微。
我看着她,想起了我自己的母亲。
我母亲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一辈子要强,却一辈子没能摆脱贫穷和卑微。
我心软了。
我留下了她,给了她远超市场价的工资。
我把她儿子林森,接到家里,跟我儿子小宇一起养着。
那时候,林森刚上小学三年级,瘦瘦小小的,很内向,不爱说话。
他总是躲在王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小宇比他小三岁,是个小霸王,很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哥哥。
小宇会把自己的玩具,零食,一股脑地塞给林森。
林森总是先看看他妈妈的眼色,得到允许后,才敢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孩子,真懂事,真让人心疼。
我开始不自觉地对他好。
小宇有什么,林森也必须有一份。
甚至,因为觉得他“可怜”,我会给他更多。
小宇的衣服,是商场里打折买的。
林森的衣服,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名牌。
小宇的生日蛋糕,是家门口的面包店订的。
林森的生日,我带他们去最高档的西餐厅,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上流社会”。
我给他报最好的辅导班,请最贵的家教。
我告诉他,知识改变命运。
我告诉他,只要他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他很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他成了王姐的骄傲,也成了我向朋友们“炫耀”的资本。
“看看,我家保姆的儿子,多优秀。”
现在想来,林森说得没错。
我的确,是在用他,来满足我自己的某种虚荣心。
一种“我不仅有钱,我还有爱心,我还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的,高高在上的虚荣心。
我以为,我是在施恩。
我以为,他会感恩。
我错了。
我给他的,不是爱,是压力。
是让他时时刻刻都记住自己“寄人篱下”身份的,沉重的枷锁。
我每一次的“慷慨”,每一次的“特殊对待”,都是在提醒他,他和我们,不一样。
他是我儿子小宇的“陪读”。
是这个家里,一个被施舍的“外人”。
他的自尊,就在我这一次又一次的“好心”中,被一点一点地碾碎,然后,又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来。
他开始变得敏感,多疑,爱攀比。
小宇有了一双新款的耐克鞋,他会闷闷不乐好几天。
直到我给他买了一双更贵的阿迪达斯,他才会重新露出笑容。
王姐总是跟我道歉:“陈姐,你别惯着他,都是我没教育好。”
我总是笑着说:“没事,男孩子嘛,有点自尊心是好事。”
我以为,这是“自尊心”。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自尊,是已经开始发酵的,对“不公”的怨恨。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怨恨为什么他要通过“被施舍”,才能得到那些小宇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的出身,归咎于他有一个当保姆的母亲。
所以,他要拼命学习。
他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他要用“清华”这两个字,来洗刷他前半生的“耻辱”。
他要用一种最决绝,最伤人的方式,来斩断这段让他感到“屈辱”的关系。
那二十万,不是报答。
是赎金。
是他用来赎回他那可怜的、扭曲的自尊的,赎金。
想明白这一切,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十年如一日的付出,最后,竟然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而我,就是那个愚蠢的农夫。
手机响了,是我先生老李打来的。
“喂,老婆,我听小宇说,王姐走了?”
老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
“嗯。”我应了一声。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是不是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她干得不是挺好的吗?小宇也离不开她。你快跟她打个电话,让她回来吧。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老李是个老好人,奉行“以和为贵”。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通过沟通解决的。
我把林森的那通电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他听。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李才叹了口气。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别这么说。”老李安慰我,“你是一片好心。是他们自己,心术不正。”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种人,走了也好。”
“只是……可惜了王姐。她是个老实人。”
是啊,可惜了王姐。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最后,却被儿子亲手推下了悬崖。
“你别想那么多了。”老李说,“我马上回来,晚上我们出去吃。”
“嗯。”
挂了电话,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小区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像一串温暖的珍珠。
楼下,有孩子在嬉笑打闹,有老人在散步聊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仿佛那个在我家生活了十年的王姐,从来没有存在过。
生活,就是这样。
缺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只是,我的心里,空了一块。
那块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掉了。
疼,但是,不致命。
第二天,我请了一个钟点工。
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手脚麻利,但是话不多。
她做完分内的工作,拿了钱,就走人。
家里,第一次变得如此安静。
小宇放学回来,看到陌生的阿姨,愣了一下。
“妈妈,王奶奶呢?”他问。
“王奶奶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哦。”小宇低下头,有些失落,“那她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小宇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为什么?我想王奶奶了。我想吃她做的糖醋排骨。”
我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
“妈妈给你做。”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走进那个熟悉的厨房,试图复制王姐的拿手好菜。
结果,一塌糊涂。
排骨,要么是糊了,要么是没熟。
味道,更是天差地别。
小宇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不好吃。”他撇着嘴说,“没有王奶奶做的好吃。”
我看着那盘失败的作品,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依赖,是一种如此可怕的习惯。
我和小宇,都已经被王姐“惯”坏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姐开始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接。
她就换着号码打。
我不胜其烦,只好接了一次。
“陈姐……”电话那头,是王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求求你,你让我回去吧。”
“我不要工资,我给你白干。只要你让我回去。”
“小森他知道错了,他那天是昏了头了。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也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王姐,”我打断她,“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啊?”她哭喊着,“就因为那二十万吗?我们不要了!一分钱都不要了!我让他给你跪下道歉,行不行?”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是你儿子,亲口说的,我们不是一家人。”
“他说,他在我们家,没有尊严。”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留你们,让你们受这份委屈呢?“
我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得她哑口无言。
“陈姐……你不能这么狠心啊……”她开始泣不成声,“我跟了你十年啊……十年……”
“是啊,十年。”我叹了口气,“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所以,算了吧。”
“往前看吧。”
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难受。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王姐和林森,会直接找到我的公司来。
那天,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
前台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我耳边说:“陈总,楼下……楼下有人找你,说是你家之前的保姆。”
“她说,你要是不下去,她就跪在大厅里不起来了。”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我跟同事们说了声抱歉,快步走到楼下。
公司大厅里,人来人往。
王姐和林森,就站在正中央,像两座尴尬的雕塑。
王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就是她十年前第一次来我家时穿的那件。
她看起来,比一个星期前,苍老了十岁。
林森站在她旁边,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脚上是一双限量版的球鞋。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行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用我“施舍”的钱,给自己换上了一身他以为能代表“尊严”的铠甲。
我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来干什么?”我问,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周围,已经有好奇的同事在驻足观望了。
王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陈姐!我求求你!”她抱着我的腿,放声大哭,“你让我回去吧!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我试图挣脱,但她抱得死死的。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是一种最拙劣的,道德绑架。
她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
她算准了,我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就在我准备叫保安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林森,突然开口了。
“妈,你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王姐没有动,还在哭。
“我让你起来!”林森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耐烦。
他伸手,想去拉王姐,但王姐甩开了他的手。
林森的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成年后,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悔恨。
只有一种冰冷的,固执的,甚至是怨毒的光。
“陈阿姨。”他终于,叫了我一声“阿姨”。
“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的。”
他说。
“我是来跟你,把话说清楚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的“高论”。
“我承认,这些年,你帮了我们很多。”
“但是,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吗?”
“你每次给我买名牌,带我去高级餐厅,跟你的朋友炫耀我成绩好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你是不是觉得,你像一个救世主,拯救了我们母子俩的命运?”
“你享受这种感觉,对不对?”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点不愿承认的虚伪。
我无言以对。
因为,他说中了。
看到我的沉默,林森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近乎残忍的笑容。
“所以,我们之间,不是什么恩情。”
“是一场交易。”
“你用你的钱,你的资源,满足了你的优越感和慈善心。”
“而我,用我的听话,我的努力,我的成绩,配合你,演了这场戏。”
“现在,我考上清华了,这场戏,该结束了。”
“我不想再演下去了。”
“那二十万,不是我贪得无厌。”
“那是我的精神损失费。”
“是我这十几年,在你家,看你脸色,压抑自己,扮演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所应得的补偿!”
“你给了钱,我们两清,从此各不相干。”
“你不给,也可以。”
“那我就当,我这十年的青春,喂了狗。”
他的话,字字诛心。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些看热闹的同事,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震惊,再到鄙夷。
王姐也停止了哭泣,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林森……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林森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年轻的脸。
我突然,不生气了。
我只觉得,可笑。
和一个三观已经彻底扭曲的人,讲道理,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我轻轻地,挣开了王姐的手。
我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被她抓皱的衣角。
然后,我笑了。
“说完了吗?”我问。
林森被我的反应,弄得一愣。
“说完了,就滚。”
我说。
“你……”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森,你以为,考上清华,你就高人一等了吗?”
“你以为,读了几年书,你就有资格,来跟我谈‘交易’和‘补偿’了吗?”
“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
“真正的强大,不是来自于你的学历,你的出身。”
“是来自于你的内心。”
“一个连最基本的感恩之心都没有的人,一个把所有人的善意都当成算计的人,就算你读到博士后,你也只是一个精神上的侏儒。”
“你说的没错,我当初帮你,的确有我的私心。我承认。”
“但是,我对你的好,是真金白银,是实实在在的。”
“你半夜发烧,是我和我先生送你去医院。”
“你被同学欺负,是我去学校给你找老师。”
“你高考前压力大到失眠,是我陪你聊天,给你做心理疏导。”
“这些,难道也是交易吗?”
“这些,也是我为了满足我虚荣心的表演吗?”
林森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至于你说的精神损失费……”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了相册。
我找到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十岁的林森和七岁的小宇。
他们穿着一样的卡通T恤,在海边,笑得没心没肺。
林森的手里,拿着一个比他脸还大的棉花糖。
小宇,正眼巴巴地看着。
“这张照片,是在三亚拍的。”
“那一年,我公司项目拿了大奖,我奖励自己,带全家去旅游。”
“我说的全家,也包括了你和你妈妈。”
“你手里的棉花糖,二十块钱一个。小宇也想要,我没给买。因为他说,他想把钱省下来,给你买一个奥特曼的玩具。”
“林森,你告诉我,小宇的这份心,也是交易吗?”
“你告诉我,你吃下那个棉花糖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一丝丝的甜?”
林森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那是被尘封已久的,属于一个孩子的,纯真的记忆。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收回手机,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掉漆的奥特曼玩具。
“这个,就是那年,小宇用他省下来的零花钱,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你当时,很高兴。你说,这是你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你把它放在你的床头,放了整整五年。”
“直到你上初中,你说,你长大了,不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了,就把它扔了。”
“是我,偷偷把它捡了回来。”
“我一直留着。”
“因为我觉得,那是我儿子,最珍贵的一片心意。也是你,曾经拥有过的,最纯粹的一段时光。”
我把那个奥特曼,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现在,我还给你。”
“连同我这十年的心意,我儿子的心意,一起,都还给你。”
“从此以后,我们,真的两清了。”
林森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那个小小的奥特曼,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摔断了一条胳膊。
就像我们之间,那段再也无法修复的关系。
林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他不是在哭,他是在崩溃。
他用他那套扭曲的理论,建立起来的,坚硬的,用来自我保护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蹲下身,捂着脸,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王姐也傻了。
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奥特曼,又看看痛哭的儿子,再看看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痛苦,和无尽的悔恨。
我没有再看他们。
我转身,对站在不远处,一脸震惊的保安队长说:“王队,请他们出去吧。”
“好的,陈总。”
保安走了过来,客气,但坚定地,请他们离开。
王姐没有反抗,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保安扶了起来。
她走到林森身边,想去拉他,却又不敢。
最后,她只是弯下腰,颤抖着,捡起了那个摔断了胳膊的奥特曼,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们走了。
大厅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地上的那滩泪痕,证明着,刚才那场荒诞的闹剧,真实地发生过。
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没有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
我毁掉了一个孩子的天真。
然后,又亲手,打碎了他用谎言和怨恨,堆砌起来的,虚假的骄傲。
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天之后,王姐和林森,就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生活,很快就恢复了正轨。
我换了一个新的保姆,姓李,比王姐年轻,也更“职业”。
她只做事,不说话,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
家里很干净,饭菜也准时。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股,叫做“人情味”的东西。
小宇不再提王奶奶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他开始自己整理书包,自己削苹果,甚至,会学着安慰加班晚归的我。
“妈妈,你辛苦了。”
他会这么说,然后,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抱着他温软的小身体,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成长,总要付出代价。
有些代价,是摔一跤,流点血。
有些代价,却是,失去一个你曾经全心全意依赖过的人。
秋天的时候,林森开学了。
我是在一个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的照片的。
朋友的儿子,也考上了清华。
开学典礼上,朋友拍了很多照片。
其中一张,是新生合影。
林森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他穿着统一的军训服,剪了平头,皮肤晒得黝黑。
他没有看镜头,眼神,飘向了远方。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和桀骜。
也没有了,我记忆中,那个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
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和落寞。
朋友在照片下配文:”儿子说,宿舍里有个同学,很孤僻,不合群,好像家里条件不太好,挺可怜的。“
我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说话。
我把那张照片,放大了看。
我看到,林森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了一个红色的一角。
是那个,摔断了胳膊的奥特曼。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老李从身后抱住我。
“又在想那件事了?”他问。
我点点头。
“后悔吗?”
我摇摇头。
“不后悔。”
“我只是在想,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那么‘好心’,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保姆的儿子。”
“给他应有的尊重,也保持应有的距离。”
“不给他额外的物质,也不给他额外的期待。”
“让他和他的母亲,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他们想要的生活。”
“是不是,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李沉默了。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人性,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善意,有时候,会结出恶的果实。
而伤害,有时候,却能让人,看清真相。
“别想了。”老李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都过去了。”
“我们谁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会犯错。”
“重要的是,我们从错误中,学到了什么。”
我学到了什么呢?
我学到了,善良,需要锋芒。
我学到了,付出,要看对象。
我学到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你掏心掏肺。
有些人,你对他越好,他越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他会觉得,是你的错。
是你,让他看到了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然后,他会用尽全力,来恨你。
冬至那天,我带着小宇,去我父母家吃饭。
在小区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王姐。
她穿着一身环卫工的橙色制服,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
北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糟糟的。
她的背,比以前更驼了。
整个人,像一片被风霜打过的,枯黄的叶子。
她也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脸转过去。
但最后,她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扫帚,局促地,站在原地。
我拉着小宇,走了过去。
“王姐。”我叫她。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陈……陈姐。”她声音沙哑。
“你……你还好吗?”我问。
一句很客套,也很苍白的问候。
“挺好的。”她勉强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工作不累,离家也近。”
“林森呢?”
提到儿子,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在学校,挺好的。”
“上次期中考试,还拿了奖学金。”
“他说,他不要家里的钱了。他要自己打工,养活自己。”
“他说……他想通了。”
“他说,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
“他说,等他放假回来,他要亲自,去跟你道歉。”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道歉?
还有必要吗?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抹平。
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烟消云散的。
“陈姐,”王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那个,摔断了胳膊的奥特曼。
它的胳膊,被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了回去。
“这个……小森让我还给你。”
“他说,他不配拥有这个。”
“他说,这是小宇的东西,应该还给小宇。”
我看着那个丑陋的,却又沉甸甸的玩具。
我没有接。
我拉过小宇的手,对他说:“小宇,跟王奶奶说再见。”
小宇很听话,乖乖地,冲王姐挥了挥手。
“王奶奶再见。”
王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捂着嘴,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拉着小宇,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回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两条,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我们,都回不去了。
回到父母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包饺子。
看到我们,她高兴地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大孙子来了!快让奶奶抱抱!”
小宇扑进奶奶怀里,撒着娇。
我换了鞋,走进厨房,帮母亲打下手。
“妈,我来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歇会儿。”母亲把我推出去,“上了一星期班,累坏了吧。”
我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和她脸上那熟悉的,慈爱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空着的地方,被填满了。
一家人,到底是什么?
不是血缘,不是名分。
是那个,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会在原地,为你亮着一盏灯的地方。
是那个,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都会无条件,接纳你,拥抱你的人。
是那个,你永远不用说“谢谢”,也永远不用说“对不起”的,避风港。
我曾经,想把这份温暖,分给别人。
结果,却灼伤了自己,也灼伤了对方。
现在我明白了。
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你的“家人”之名。
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狠狠地给你上了一课之后,体面地,跟他道别。
然后,转过身,抱紧你真正拥有的一切。
晚饭,吃的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猪肉白菜馅,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小宇吃得满嘴是油,一个劲儿地说:“奶奶包的饺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饺子!”
母亲被逗得哈哈大笑。
老李在一旁,给我夹了一个饺子,低声说:“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我看着他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
窗外,是凛冽的寒风。
窗内,是温暖的灯火,和融融的亲情。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那个叫林森的少年,那段长达十年的纠葛,就像一场,做过的梦。
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不强求,不执念。
珍惜眼前,善待自己。
这,或许就是,那场惨痛的经历,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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