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看一份项目回报率的分析报告。
手机屏幕上“二伯”那两个字跳出来,像一根扎了十多年的刺,突然又往肉里钻了一下。
我盯着那串号码,没动。
报告上的数字和曲线瞬间失去了意义,变成一堆模糊的墨点。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闷得像鼓槌敲在湿棉花上。
我们已经快十年没通过电话了。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他揽着他那个宝贝儿子陈浩的肩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从我爸面前直直地走过去,像绕开一个碍事的垃圾桶。
电话执着地响着,大有我不接就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我划开接听键,没出声。
“喂?是陈阳吧?”
二伯的声音,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油腻味道,只不过,这次似乎掺杂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嗯”了一声,从鼻子里。
“哎呀,陈阳啊,出息了啊,在大城市当大老板了。”他干笑两声,客套话像不要钱一样往外甩。
我没接茬,等着他的下文。
我知道,这种人,无事不登三拜殿。
他那话匣子像是生了锈,卡顿了一下,才又转起来:“那个……你爸妈身体还好吧?”
“挺好。”我说,言简意赅。
“那就好,那就好。”他继续尬聊,“你二婶天天念叨你们,说你们一家子也不常回来看看。”
我差点笑出声。
念叨?是念叨着怎么骂我爸吧。
“公司忙。”我敷衍道。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开口。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那股油腻的熟稔劲儿也消失了,换上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
“陈阳啊,二伯……遇到点难事。”
来了。
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转着手里的笔,心里一片冰凉的平静。
“二伯想跟你……周转点钱。”
“多少?”我问。
“二十万。”他几乎是立刻报出了这个数字,显然是早就盘算好的。
二十万。
不算多,也不算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拿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但对于他,对于我们那个小县城,这是一笔巨款。
我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年我十五岁,刚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
我爸高兴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揣着我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提着两瓶酒,拉着我去奶奶家报喜。
奶奶家的大堂屋里,坐满了人。
大伯、三叔、姑姑,还有他们的孩子,乌泱泱的一片。
那天是奶奶的七十大寿,二伯一家是主角。因为他儿子陈浩,我的堂哥,那年考上了省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
在亲戚们眼里,大学生,那就是文曲星下凡,是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
我爸一进去,就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奶奶看,脸上的笑纹挤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妈,你看,阳阳也考上了,县一中!”
奶奶接过通知书,眯着眼看了半天,没什么表情地递给了旁边的二伯。
二伯瞥了一眼,嘴角一撇,随手就把那张我爸视若珍宝的纸,扔在了旁边的八仙桌上。
那动作,轻飘飘的,像扔一张废纸。
“县一中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也还行吧。”
他顿了顿,拍了拍旁边陈浩的肩膀,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不过跟我们家浩浩比,那还是差远了!我们浩浩,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以后是要坐办公室,吃国家粮的!”
满屋子的人都开始附和,对着陈浩一顿猛夸。
我爸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垮了下来。那朵盛开的菊花,瞬间就蔫了。
他想把那张录取通知书拿回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搓着手,尴尬地站在那里。
我当时就站在我爸身后,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陷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疼。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开始,那接下来的事,就成了我爸一辈子的心病。
酒过三巡,二伯喝高了,舌头也大了。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爸面前,用指头戳着我爸的胸口。
“建民啊,我说你,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辈子窝在那个小破厂里,能有什么出息?”
“生个儿子,也就考个破高中,顶天了以后跟你一样,当个工人。你们这一脉啊,我看是没什么指望了。”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二哥,你喝多了。”
“我喝多?”二伯的声音更大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爸脸上,“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我们老陈家,就得靠我们家浩浩!你?你算个什么?”
“你这就是绝户的命!”
“绝户”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爸的耳朵里,也钉进了我的心里。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我妈当时没来,她在家里给我准备开学的东西。如果她在了,大概会冲上去跟二伯拼命。
但我爸没有。
他只是愣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字一句地说:“二哥,你今天,把话说绝了。”
说完,他拉着我,转身就走。
身后,是二伯嚣张的笑声和一群亲戚窃窃私语的声音。
从那天起,我爸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爱笑了,话也变得很少。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一抽就是一晚上,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灭,像他那颗忽明忽落的心。
“绝户”这两个字,成了一道看不见的符咒,贴在了我们家的大门上。
我们和二伯一家,也彻底断了来往。
我发了疯一样地学习。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比陈浩强一百倍、一千倍。
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爸。
我要把当年二伯扔在地上的那张脸,亲手给我爸捡起来,擦干净了,再风风光光地给他戴回去。
后来的故事,很俗套。
我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又读了研,进了一家顶尖的互联网公司,从程序员干到项目总监,然后辞职创业。
这十年,我吃过的苦,熬过的夜,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爸妈每次打电话,都说:“阳阳,别太累了,钱够花就行。”
我知道,他们心疼我。
我也知道,他们每次跟老家的亲戚朋友通电话,提到我的时候,腰杆都能挺得直一点。
而陈浩呢?
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二伯托关系给他弄进了县里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清闲,收入稳定。
他很快就结了婚,娶了单位领导的女儿,生了个儿子。
二伯得偿所愿,有了孙子,走路都带风,在县城里更是横着走。
他大概早就忘了,他曾经怎样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过自己的亲弟弟。
也忘了,还有一个叫陈阳的侄子,把那份羞辱刻在了骨子里。
现在,他来借钱了。
为了他那个“光宗耀祖”的宝贝儿子。
我的思绪从翻涌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电话那头,二伯还在焦急地等着我的答复,呼吸声都变得粗重。
“陈阳?你在听吗?”
“在。”我淡淡地回应。
“那……这个钱……”
我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从听筒里传过去,一定很刺耳。
“二伯,”我说,声音不大,但清晰无比,“二十万,够干嘛的?”
二伯愣住了。
他可能设想过我的一百种反应:拒绝、推诿、奚落、质问……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会嫌少。
“啊?”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说,二十万,够吗?”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戏谑。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懵。
“没什么意思。”我把玩着手里的笔,“我就是觉得,能让您亲自开口的,肯定不是二十万能解决的小事。您说是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飞速地运转他那颗精于算计的脑袋,试图分析我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是炫耀?是嘲讽?还是真的……愿意多给?
“陈阳啊,”他终于又开口了,语气变得更加谦卑,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二伯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还念着亲情。不瞒你说,是浩浩……他……他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高利贷都找上门了,天天堵在家门口泼油漆……再不还钱,他们说要……要剁了浩浩的手啊!”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哦,原来是高利贷。
这可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欠了多少?”我问。
“总共……总共欠了快五十万……”他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那您找我借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呢?”我继续追问,像一个冷静的审讯官。
“我……我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你二婶的首饰也都当了,才凑了二十多万……还差二十万的缺口……陈阳,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堂哥,救他一命吧!他可是你们这一辈唯一的大学生啊!”
唯一的大学生?
我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不忘踩我一脚。
“二伯,”我慢悠悠地说,“二十万,确实少了点。”
他屏住了呼吸。
“这样吧,”我停顿了一下,享受着他此刻的煎熬,“我借你八十万,够不够?”
“八……八十万?”
他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像一个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陈阳!你……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愿意借我八十万?”
“当然是真的。”我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很简单,”我一字一顿地说,“前天你给我打的电话,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亲自回去一趟。我们当面谈。”
“好好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让你二婶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行!”
“不用了。”我打断他的热情,“我明天下午到县城,你和二婶,还有陈浩,到奶奶家老宅等我。”
“去老宅干嘛?”他有点疑惑。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我的侧脸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二伯,十五年了。
这场戏,也该落幕了。
我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让她订了第二天回县城的机票,顺便,去银行帮我取八十万现金。
她问我:“陈总,这么大额的现金,安全吗?”
我说:“就是要现金。用最大的箱子装起来。”
我要让二伯,让所有老陈家的人,都亲眼看看,这八十万现金,到底有多重。
第二天下午,我拖着那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出现在了县城机场的出口。
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奶奶家的老宅。
老宅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墙皮剥落,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二伯一家三口已经等在了院子里。
二伯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二婶一脸愁苦,眼袋肿得像两个核桃。
而陈浩,我那个曾经被捧上天的堂哥,此刻正垂头丧气地蹲在墙角,头发油腻,眼神躲闪,脸上还有几块淤青,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看到我,二伯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陈阳,你可算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坐!”
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手边的那个黑色行李箱上,充满了贪婪和渴望。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把行李箱“砰”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重。
“人到齐了?”我环视了一圈,问道。
“齐了,齐了。”二伯点头哈腰。
“我爸呢?”我问。
二伯愣了一下:“你没叫你爸来啊?”
“我为什么要叫他来?”我冷冷地反问。
他的脸色有点尴尬,干笑了两声:“也对,也对。”
我打开行李箱的密码锁,把箱盖猛地掀开。
一整箱的红色钞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在阴沉的天色下,红得有些刺眼。
二伯、二婶和陈浩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八十万,一分不少。”我拍了拍箱子,“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好好好,陈阳,你说!”二伯的腰弯得更低了。
我拉过一张石凳,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第一个条件,”我看着陈浩,“这钱,是借给你的,不是借给你爸的。借条,你来写。”
陈浩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凭什么!”他梗着脖子喊道。
“凭这钱是我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你!”
“浩浩,别说话!”二伯赶紧按住他,转头对我陪着笑脸,“陈阳,他写,他写!应该的!”
“利息,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算。不高吧?”我继续说。
二伯的脸抽搐了一下。
四倍,那就是高利贷了。
用高利贷的钱,去还高利贷。
真是绝妙的讽刺。
“不高,不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第二个条件。”我的目光转向二伯,“借条写好,钱你们可以拿走。但是,三天后,是奶奶的忌日。”
二伯一怔。
“那天,所有老陈家的亲戚,都会回来上坟。对吧?”
“对……”他预感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发白。
“我要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上坟的时候,当着所有亲戚的面,给我爸,鞠躬,道歉。”
“你说什么?!”二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声音尖利。
“我说,让你给我爸,道歉。”我平静地重复。
“不可能!”他怒吼道,“我是他二哥!哪有哥哥给弟弟道歉的道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站起身,作势要去关行李箱。
“别!”二伯一把按住箱盖,手抖得厉害,“陈阳,你……你不能这么逼我!传出去,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老脸?”我笑了,笑得无比冰冷,“十五年前,你当着满屋子人的面,骂我爸是‘绝户’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们家这一脉没指望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他的心有多疼?”
“你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像垃圾一样扔在桌上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向他。
“二伯,你不是最看重香火吗?你不是觉得你儿子是大学生,就能光宗耀祖吗?”
我指着墙角那个窝囊的陈浩,放声大笑。
“你看看他!看看你引以为傲的儿子!赌博,欠高利贷,要靠他看不起的‘绝户’家的儿子来救命!”
“这,就是你所谓的香火?这就是你所谓的光宗耀耀祖?”
“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绝户’!”
我的吼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二伯的脸,从涨红变成了惨白,又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他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浩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二伯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我逼视着他。
“我……我不该那么说你爸……我不该狗眼看人低……”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我不该那么说你爸!”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褶子流了下来。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片空洞的悲哀。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收回目光,重新坐下,“三天后,奶奶坟前,我要听到同样的话。少一个字,或者少一个亲戚,这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我说完,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和笔,扔在石桌上。
“写吧,陈浩。写完了,钱你就可以拿走。”
陈浩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但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走到石桌前,拿起了笔。
他的手抖得厉害,那张借条,写了足足有十分钟。
姓名,身份证号,借款金额,利息,还款日期……
我让他签了名,按了手印。
然后,我把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推到了他面前。
“拿走吧。”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犹豫了一下,才和二伯一起,合力把箱子抬了起来。
真的很重。
重得压弯了他们的腰。
看着他们父子俩狼狈地拖着那个箱子离开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赢了吗?
或许吧。
但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那根扎了十五年的刺,被我亲手拔了出来,伤口却依然在隐隐作痛。
回到酒店,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我回县城了。”
“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吃饭了吗?”我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吃了。”我撒了个谎,“爸,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嗯,你说。”
“二伯找我借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久,我爸才叹了口气:“他……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嗯,陈浩欠了高利贷。”
“唉……”我爸又是一声长叹,“那……你要是方便,就帮一把吧。毕竟是亲兄弟。”
我的鼻子一酸。
这就是我爸。
一个老实了一辈子,被人欺负了一辈子,却依然心存善念的男人。
“爸,”我说,“我借了。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让他三天后,在奶奶坟前,当着所有亲戚的面,给您鞠躬道歉。”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我爸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阳阳……”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这是何苦呢?”
“不苦。”我说,“爸,这是他欠你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没过去。”我打断他,“爸,你忘了吗?那天从奶奶家出来,你一路上都没说话。回到家,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你眼睛都是红的。”
“我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那个人,把他吐出来的脏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亲口给您咽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了我爸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听见我爸哭。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爸,你别难过。”我的声音也哽咽了,“你没有错。错的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泣不成声,“阳阳,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说,“爸,你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我突然明白,我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疗愈。
疗愈我爸那颗被刺伤的心,也疗愈我自己那个充满愤怒和不甘的少年时代。
三天后,奶奶的忌日。
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
老陈家的祖坟,在城郊的一片山坡上。
我到的时候,亲戚们基本都到齐了。
大伯、三叔、姑姑,还有他们的子女,全都穿着深色的衣服,撑着伞,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表情肃穆。
我爸妈也来了。我爸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嘴唇紧紧地抿着,显得很紧张。我妈扶着他,不停地用眼神安抚他。
看到我,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县城很小,二伯家的事情,恐怕早就传遍了。
我走到我爸妈身边,冲他们点了点头。
“爸,妈。”
我爸拍了拍我的胳膊,没说话。
二伯一家是最后到的。
他们一下车,整个坟地的气氛都变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二伯的脸色比三天前更难看了,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他走到坟前,点了香,烧了纸,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亲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后,落在了我爸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冷冷地看着他。
我爸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二伯,”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坡上,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开始吧。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二伯身子一震,像是被这句话抽了一鞭子。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朝着我爸的方向,直直地走了过去。
他停在我爸面前,相隔一步之遥。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弯下了他那曾经无比高傲的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建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我对不起你。”
我爸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这个举动吓到了。
“二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十五年前,妈七十大寿那天,是我混蛋!”二伯没有直起身,继续说道,“我不该喝多了胡说八道,不该……不该说那些伤你的话。”
“我……我不是人!”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子,对不起陈阳!”
“我给你道歉了!”
说完,他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躬。
山坡上,一片死寂。
只有细细的雨丝,落在雨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看到我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想去扶二伯,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的二哥,这个曾经让他又敬又怕,后来又让他恨之入骨的男人,此刻正以一种无比卑微的姿态,向他忏悔。
十五年的心结,十五年的屈辱,十五年的隐痛……
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这两声“对不起”,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我爸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委屈,有释然,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二哥,”我爸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起来吧。都过去了。”
二伯缓缓地直起身,抬起头。
那张老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看着我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就这样,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上完坟,亲戚们陆续散了。
没有人过来跟我们说话,也没有人过去跟二伯说话。
两个家庭,像楚河汉界,分明地隔离开来。
我扶着我爸,我妈跟在旁边,我们一家三口,慢慢地往山下走。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一角,金色的光芒洒在湿漉漉的山路上。
“阳阳,”我爸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爸……谢谢你。”
“爸,你跟我客气什么。”我笑了笑。
“不,”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以前,是爸护着你。现在,是你护着爸了。”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是一种,被重新找回的,名为“尊严”的东西。
“爸,”我说,“你从来都不需要我护着。你一直都是我心里最强大的男人。”
我爸笑了。
那是十五年来,我见过的,他最轻松、最开怀的笑。
回到家,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我爸破天荒地拿出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阳阳,陪爸喝点。”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爸,”我喝了一口酒,辣味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二伯那钱,我不打算要他还了。”
我爸妈都愣住了。
“那可是八十万啊!”我妈急道。
“我知道。”我说,“那张借条,我过两天就去还给他。”
“为什么?”我爸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了。”我看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平静地说,“让他道歉,是为了给你讨回公道。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要的,是让他一辈子都记着,他最看不起的‘绝户’人家,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怎么拉了他一把的。”
“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活在这份愧疚里。”
“这比让他还钱,要难受得多。”
我爸沉默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阳阳,”他放下酒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把敌人踩在脚下,而是拥有可以轻易毁灭他,却最终选择宽恕的权力。
当然,我的宽恕,是有代价的。
那代价,就是他永恒的,无处遁形的,精神枷锁。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哪儿也没去,就陪着我爸妈。
陪我爸去钓鱼,听他讲厂里的陈年旧事。
陪我妈去逛菜市场,看她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琐碎、无比厌烦的日常,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温暖。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把那张陈浩写的借条,装在一个信封里,去了二伯家。
还是那个破败的小区。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二婶。
她看到我,眼神很复杂,有畏惧,有尴尬,还有一丝感激。
“陈阳……你来了……”
“我来还个东西。”我把信封递给她。
她接过去,打开一看,愣住了。
“这……这是……”
“借条。”我说,“撕了吧。钱,不用还了。”
二伯从里屋闻声走了出来,他看着二婶手里的借条,也愣住了。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沙哑地问。
“没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说,“就当我,替我爸,全了我们最后一点兄弟情分。”
“以后,咱们两家,就当是普通亲戚吧。逢年过节,见个面,点个头,就行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陈阳!”二伯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
走出那个小区,我抬头看了看天。
夜空里,星星很亮。
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大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到我自己的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开会,见客户,处理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
只是,我的心态,好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所有事情都抱着一种紧绷的、势在必得的攻击性。
我开始学着,用一种更平和、更从容的方式,去面对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
大概半年后,我妈在一次电话里,无意中提起了二伯家。
“你二伯,现在像变了个人。”
“哦?怎么说?”我有点好奇。
“以前走路都带风,现在见谁都客客气气的。上次在街上碰到我,还主动上来打招呼,问你爸身体好不好。”
“还有你那个堂哥陈浩,听说也老实多了,找了个正经工作,每天上班下班,也不出去鬼混了。”
“前两天,你二伯还托人给你爸捎了两条好烟,你爸没要。”
我听着,没说话。
“唉,”我妈感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人生,没有如果。
又过了一年,春节。
我回老家过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围着看春晚,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二伯。
他手里提着一堆年货,脸上带着局促不安的笑。
“嫂子,过年好。我……我来看看大哥。”
我爸妈都愣住了。
这是十几年来,二伯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踏进我们家的门。
我爸站了起来,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进来坐吧,二哥。”
那天晚上,二伯在我们家坐了很久。
他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我爸说。
他们聊起了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往事,聊起了各自工厂里的老师傅,聊起了县城这些年的变化。
那些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像一坛老酒,重新被打开,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说,一个听,偶尔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血缘,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可以被怨恨隔绝,也可以被时间消融。
临走的时候,二伯走到我面前,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陈阳,以前……是二伯不对。”
“都过去了。”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送走二伯,我爸一个人站在门口,抽着烟,看着外面的夜空。
“爸,想什么呢?”我走过去问。
“没什么。”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就是觉得,这年,过得还挺有意思的。”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个“有意思”,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一个男人,终于与自己的前半生,和解了。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也终于,与我那个执拗、愤怒的少年时代,和解了。
我曾经以为,我做的一切,是为了复仇,为了尊严。
但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像此刻这样,能和我爸一起,安安静D地站着,看一场人间烟火。
而那场关于“绝户”的诅咒,早已在时间的洪流里,灰飞烟灭。
我们家,香火旺着呢。
那香火,不是靠生多少儿子来延续的。
是靠一代又一代人,挺直的脊梁,和一颗永远向善、不被磨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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