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红砖砸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给窗台上的那盆薄荷浇水。
声音很闷,像是冬天里,有人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一块巨石,然后从高空扔下,砸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上。
砰。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清脆又尖锐,像一整盒玻璃弹珠被猛地泼在水泥地上,四下飞溅,每一颗都带着寒光。
我手里的水壶倾斜了一下,清水洒在了米白色的瓷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薄荷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子里。
我没动。
我只是站在那里,听着楼下传来的,我婆婆的,那种声嘶力竭的叫喊。
“不给你哥买房,我就砸了你的车!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声音穿透了双层玻璃,依然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着我的耳膜。
我慢慢地把水壶放回台面,抽出纸巾,弯下腰,一点一点,把地上的水渍擦干。
纸巾很快就湿透了,软塌塌地黏在我的手指上,像一块被眼泪浸泡过的皮肤。
我的车,那辆白色的,刚提回来不到半年的车,就停在楼下那棵老槐树的下面。
我记得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斑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车顶上,像落了一层金粉。
现在,那些金粉,应该都混进玻璃碴子里了吧。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楼下,我婆婆手里还攥着半块红砖,另一只手叉着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只斗败了却不肯认输的公鸡。
她的头发乱了,几缕灰白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涨红的脸上。
车的前挡风玻璃,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布满裂痕的蜘蛛网。
蛛网的中心,是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是红砖砸出来的。
有邻居远远地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风把他们的声音吹成一团模糊的嗡鸣。
我婆婆还在骂,骂我不孝,骂我白眼狼,骂我有了钱就忘了本,连自己的亲大伯子都不管。
我静静地看着。
我的心很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你往里面扔多大的石头,都听不见一丝回响。
只有井口的苔藓,会轻轻地颤动一下。
手机响了,是周时亦打来的。
我接起来。
“喂?”
他的声音很急,背景音里有嘈杂的风声和汽车的鸣笛声。
“你别下去!千万别下去!我妈她……她是不是在楼下?”
“嗯。”我说。
“她没对你怎么样吧?你别跟她吵,千万别!我马上就到家了,五分钟,不,三分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我知道,他又是在公司和家之间,选择了家。
或者说,选择了我。
“我没事。”我轻声说,“你开车慢点,不着急。”
挂了电话,我没有再看楼下。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找了一件厚点的外套穿上。
然后,我找出家里的医药箱,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纱布和消毒酒精。
最后,我拿起扫帚和簸箕,开门,下楼。
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婆婆的骂声停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下来。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浓烈的愤怒所取代。
她把那半块红砖往地上一扔,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好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你还敢下来!你这个……”
我没有看她。
我径直走到我的车旁边。
那张“蜘蛛网”比在楼上看时更加触目惊心。
无数道裂痕从那个破洞里蔓延出来,像垂死的章鱼伸出的触手,绝望地攀附在每一寸完好的玻璃上。
细碎的玻璃碴子,像钻石一样,洒满了整个引擎盖,还有地上。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放下手里的扫帚和簸箕,蹲下身。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去拂掉引擎盖上的一片玻璃碴。
指尖还没碰到,我就停住了。
我想起提车那天,周时亦比我还兴奋。
他围着车转了三圈,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说:“以后下雨天,你就不用挤公交了。”
他说:“以后周末,我带你去郊外看星星。”
他说:“以后,我们开车回你家,就方便多了。”
他说了很多个“以后”。
每一个“以后”,都像一颗温暖的种子,种在了我的心里。
现在,这些种子,好像都被这些尖锐的玻璃碴子,给扎破了。
我收回手,站起身,拿起扫帚,开始沉默地清扫地上的玻璃。
“哗……哗……”
扫帚摩擦着地面,发出规律的,有些刺耳的声音。
我扫得很慢,很仔细,好像这不是一堆破碎的玻璃,而是一些需要被郑重对待的,珍贵的遗骸。
婆婆愣住了。
周围的邻居也愣住了。
他们大概都在等着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一场媳妇和婆婆之间,扯着头发,对骂哭嚎的,最常见的家庭战争。
可我没有。
我甚至没有再看我婆婆一眼。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扫帚和玻璃碴子碰撞的声音。
周时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把大块的玻璃都扫到了一起。
他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扫帚。
“你干什么!别动!小心划到手!”
他的手在抖,脸色因为急跑而涨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看到车窗上的大洞,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一旁,脸色已经由红转白的婆婆。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
婆婆大概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也可能是被我之前的沉默给弄得失了方寸。
她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喊:“我干什么?我为我儿子争取他该得的东西!你弟弟要结婚了,没房子,女方家不答应!你们住着大房子,开着新车,凭什么就不能帮帮你弟弟?”
“那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车!”周时亦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是我跟她,我们俩,一分一分挣出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是她儿子,你挣的钱,就有我的一半!我拿我儿子的钱,给我另一个儿子买房,天经地义!”
我听着他们的争吵,觉得有些好笑。
天经地义。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荒唐事,都是打着“天经地义”的旗号,在横行霸道。
我把簸箕拿过来,把周时亦扫到一起的玻璃,一点一点,小心地撮进去。
然后,我拎着簸箕,走到小区的垃圾桶旁边,倒了进去。
“哗啦”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些玻璃一起,被我彻底丢掉了。
我走回到周时亦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还在跟婆婆争辩,脸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他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我没事。”我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回家吧。”
“可是车……”
“报警,然后报保险。”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说完,我拉着他,绕过还在那里站着的婆婆,径直往楼道里走。
从始至终,我没有跟婆婆说一句话。
没有指责,没有谩骂,甚至,没有一个愤怒的眼神。
我只是把她当成了一团空气。
或者说,一个砸坏了我车窗的,需要走法律程序的,陌生人。
回到家,周时亦立刻就去打电话了。
先是打给警察,然后是保险公司。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听出里面的颤抖。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给他倒了一杯。
他打完电话,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
冰冷的液体似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
“对不起。”他闷闷地说,“真的对不起。”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揽过来,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石头。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怪你。”我说。
我知道,他是最难受的那个人。
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一边是相濡以沫的妻子。
他像一个被两边拉扯的皮筋,随时都可能断掉。
“我妈她……她就是被我爸惯坏了,一辈子都要强,觉得所有人都得听她的。”他解释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力感,“尤其是在我弟的事情上,她总觉得亏欠了他。”
我弟,周时安。
周时亦的龙凤胎弟弟。
是的,龙凤胎。
只是周时亦是哥哥,身体健康。
而周时安,出生的时候,因为脐带绕颈,在肚子里缺氧了一会儿。
虽然抢救了过来,但脑子,留下了一点后遗症。
他不是傻,只是反应比正常人慢半拍,学东西也慢。
别人花一天能学会的东西,他可能需要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
所以,从小到大,婆婆的爱,就像一个倾斜的天平,几乎所有的砝码,都压在了周时安那一边。
周时亦得到的,永远是“你是哥哥,你要让着弟弟”。
“弟弟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他。”
“弟弟喜欢这个玩具,你给他玩。”
“弟弟考试没考好,你为什么不帮他补习?”
周时亦就像一棵被强行嫁接的树,自己所有的养分,都要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另一棵孱弱的树苗。
他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脾气,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梦想。
他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一个沉重的使命——为周时安的人生负责。
我认识周时亦的时候,他正在读大三。
在一个小餐馆里打工,端盘子,洗碗,什么都干。
那天我跟室友去吃饭,不小心把汤洒在了身上。
他第一时间跑过来,一边道歉,一边用干净的毛巾帮我擦拭。
他的手指很长,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道歉的时候,他的脸会红,眼神不敢直视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后来我才知道,他打工挣的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大部分都寄回了家。
给他弟弟买各种营养品,请最好的家教。
他自己,一顿饭,常常就是一个馒头,一包榨菜。
我们在一起后,我第一次跟他回家。
婆婆对我还算客气,但那份客气里,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周时安夹菜,把虾一个个剥好,把鱼刺一根根挑干净,堆在他的碗里,像座小山。
而周时亦的碗里,永远是空的。
他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好像已经习惯了。
饭后,婆婆把我叫到一边,开门见山。
“我们家时亦,是要一辈子照顾他弟弟的。你跟他在一起,就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以后你们挣的钱,都要先紧着时安花。”
那一刻,我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表情,忽然就明白了周时亦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压抑,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笑了笑,说:“阿姨,时亦是个人,不是一个工具。他有自己的人生。”
婆婆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
从那天起,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但我和周时亦,还是顶着所有压力,结婚了。
没有彩礼,没有三金,没有像样的婚礼。
我们只是领了个证,然后租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单间,在城市的角落里,安了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小的家。
那个房子很破,墙皮一碰就掉渣,下雨天的时候,屋顶还会漏水。
我们得用脸盆去接。
滴答,滴答。
雨水落在盆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时亦会抱着我,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
有你在,漏雨的房子,也是家。
我们很穷,但是我们很快乐。
我们会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车费,手牵着手,走很远的路回家。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会把工资存在一个共同的账户里,每个月看着上面的数字一点点增加,然后计划着我们的未来。
买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不用再听雨水滴答。
买一辆车,可以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像两只勤劳的燕子,一点一点地,衔来泥土和枝叶,努力地,构筑着我们的小窝。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们的出租屋没有暖气,晚上睡觉,被子都像铁一样冰冷。
周时亦就把我整个人都抱在他的怀里,用他的体温给我取暖。
他的怀抱,是我那年冬天,唯一的暖炉。
他一边给我暖脚,一边在我耳边说:“等我们有钱了,就买个带地暖的大房子。让你冬天在家里,都可以光着脚丫跑。”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你。”
他就会收紧手臂,抱得我更紧。
后来,我们的日子,真的就像我们计划的那样,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他工作努力,有才华,很快就从一个普通职员,做到了部门主管。
我也没闲着,我利用业余时间,学设计,接私活,挣的钱虽然不多,但也能补贴家用。
我们终于攒够了首付,买下了现在这个房子。
虽然不大,但是阳光很好。
我们又花了一年时间,还清了所有的装修贷款。
搬家那天,我们累得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但是看着窗外照进来的,温暖的阳光,我们都笑了。
笑得像两个傻子。
再后来,我们买了车。
就是楼下那辆,被砸了的,白色的车。
那是我们送给自己的,一份迟到了很多年的,结婚礼物。
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车。
我们走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这辆车,这个房子,是我们用青春,用汗水,用无数个熬夜加班的夜晚,换来的。
它们不仅仅是车,是房子。
它们是我们的勋章。
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是我们对抗这个薄情世界的,最坚硬的铠甲。
可是现在,这身铠甲,被我婆婆,用一块红砖,轻而易举地,砸出了一个窟窿。
她凭什么?
就凭她是周时亦的母亲吗?
周时亦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去找我妈谈谈。”他说。
“不用。”我按住他,“让她自己冷静一下吧。”
“可是……”
“周时亦,”我打断他,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我,“你听我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也不用去为你妈的行为道歉。我们是一个整体,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但是,家人之间,也需要有界限。”
他看着我,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只是……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摇摇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不委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警察和保险公司的人,很快就来了。
拍照,取证,做笔录。
警察问是谁砸的车。
周时亦沉默了。
我替他回答:“是我婆婆。”
警察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家庭纠纷。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是公了,还是私了?”
我婆婆也被叫了下来。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报警,脸色很难看。
但在警察面前,她也不敢再撒泼了。
只是梗着脖子,一副“我没错,我占理”的样子。
周时亦拉了拉我的手,想让我私了。
我知道,他不想让他妈妈,在邻居面前,丢这么大的脸。
我看着他,然后又看了一眼我婆婆。
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如果今天不一次性解决掉,那么以后,它就会像一颗毒瘤,反复发作,直到把我们所有的感情,都消耗殆尽。
我对警察说:“公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周时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婆婆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你……你这个毒妇!你竟然要让你婆婆去坐牢吗?!”她指着我的鼻子,尖叫起来。
“妈!”周时亦厉声喝止了她。
警察也很无奈,只能按流程办事。
故意损坏他人财物,数额较大,是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最后,在警察的调解下,事情变成了赔偿。
定损下来,维修费用需要两万多。
婆婆一听这个数字,当场就坐在了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
说自己没钱,说我们是想逼死她。
周时亦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要不……要不这个钱,我们自己出了吧。别再逼她了。”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周时亦,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她是我妈啊!我能怎么办?”他几乎是在嘶吼。
我没再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被亲情和道义,撕扯得面目全非。
最后,那笔钱,还是周时亦拿出来的。
他从我们的共同账户里,取了两万块钱,给了他妈妈。
他妈妈拿着钱,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事情好像就这么解决了。
车被拉去修理厂。
生活恢复了平静。
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被红砖砸出来的裂痕,不仅仅出现在车窗上。
也出现在了,我和周时亦,还有这个家之间。
那几天,我和周时亦之间的话,变得很少。
他总是躲着我的眼神。
我知道,他觉得愧对我。
他也知道,他拿钱给他妈妈的这个行为,伤害了我。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看似和平的假象。
谁也不愿意,先去戳破那个脓包。
直到一个星期后,周时安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慢,带着一丝怯懦。
“嫂子。”
“嗯,时安,有事吗?”
“我……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妈她……她做错了。”
我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周时安一直活在婆婆的羽翼之下,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几乎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所有事情,都是婆婆说了算。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婆婆的行为,向我道歉。
“不关你的事。”我说。
“不,有关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妈也不会……也不会变成这样。”
他顿了顿,好像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嫂子,你和哥,搬出去住吧。”
我愣住了。
“离我,离我妈,都远一点。这样,你们才能好好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周时安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一直不愿意去触碰的锁。
是啊,离开。
也许,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天晚上,周时亦回来的时候,我给他做了一桌子他喜欢吃的菜。
红烧排骨,可乐鸡翅,糖醋里脊。
他看着一桌子的菜,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不是。”我给他盛了一碗汤,“就是想给你做顿饭。我们,好好聊聊吧。”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
直到碗筷都放下,我才开口。
“周时亦,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
热水洒出来,烫得他“嘶”了一声。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你搬回你妈那边去住,或者,我搬出去。”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为什么?就因为我妈砸了车?因为我拿钱给了她?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想要抱我。
我躲开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拒绝他的拥抱。
他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迷茫。
“周时亦,你没错。你是个好儿子,好哥哥。但是,你可能……不是一个好丈夫。”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太累了。你被夹在中间,像块夹心饼干,两边都在用力挤压你。我不想再看你这么痛苦了。”
“我不痛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痛苦!”他急切地反驳。
“你痛苦。”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你每次跟你妈打完电话,那种疲惫和无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每次看到我跟你妈起冲突,那种左右为难,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
“我们是一个家,但这个家,现在生病了。病得很重。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或者说,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把这么多年,我受的委屈,我的隐忍,我的失望,全都说了出来。
我不是在指责他。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我们都无法再回避的事实。
最后,他蹲在我的脚边,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他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裤子,也烫伤了我的心。
最终,我们还是分开了。
是我搬了出去。
我租了一个离公司很近的小公寓。
搬走那天,周时亦帮我收拾东西。
我们曾经那么小的家,现在看起来,空旷得可怕。
他看着我把一件件衣服,一本书,一个杯子,放进行李箱。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红的。
但他没有再挽留我。
他知道,我是铁了心了。
临走的时候,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这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一个人在外面,别亏待了自己。”
我没有要。
“钱你留着吧。给你弟买房用。”
说完,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在屋里,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分开的日子,很难熬。
我每天拼命地工作,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蚀骨的思念,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会习惯性地,在睡前,去摸身边的位置。
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的空虚。
我会下意识地,在做好饭后,喊一声“时亦,吃饭了”。
回应我的,只有房间里,空荡荡的回音。
我瘦了很多。
整个人,像一片被秋风吹干的树叶,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
周时亦也一样。
我们没有断了联系,偶尔会发个信息,问问对方好不好。
每一次,他的回复,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今天吃饭了吗?”
“天气冷了,多穿点衣服。”
“我看到一部你喜欢的电影上映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狠着心,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
我知道,如果我们现在就和好,那么所有的问题,都还会回到原点。
我们需要的,不是短暂的复合,而是一次彻底的,刮骨疗毒。
而能完成这场手术的,只有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婆婆,是从哪里知道我搬出去住的消息的。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
“你这个扫把星!是不是你撺掇时亦跟我断绝关系的?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进我们周家的门!”
我没有跟她吵。
我只是平静地听着。
等她骂累了,我说:“阿姨,时亦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丈夫。我爱他,所以我希望他能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亲情绑架,活得像个傀儡。”
“你……你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你真的爱时安吗?还是,你只是在用你的爱,去控制他的人生,去弥补你自己的愧疚?”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的话,一定像一根针,刺进了她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愿意承认的地方。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周时安打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恐慌。
“嫂子!你快来医院!我妈……我妈她晕倒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还在抢救室里。
周时亦和周时安,像两尊雕塑一样,站在抢救室的门口。
周时亦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看到我,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冷,还在不停地发抖。
“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很危险。”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漫长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情况不太乐观。右半边身体,可能会偏瘫,语言功能也会受到影响。”
那一刻,我看到周时亦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我赶紧扶住了他。
婆婆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她醒着,但是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空洞。
她的右手和右脚,都不能动了。
曾经那个,可以拿着砖头砸车,可以叉着腰骂街的,精力旺盛的女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脆弱的病人。
我和周时亦,轮流在医院照顾她。
喂饭,擦身,处理大小便。
她很不配合。
我给她喂饭,她会扭过头,把饭菜都打翻。
我给她擦身,她会用还能动的左手,用力地推我。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憎恨。
我知道,她是在怪我。
怪我这个“扫把星”,给她家带来了不幸。
周时亦看不下去,好几次都想冲她发火。
都被我拦住了。
“她是个病人。”我对他说。
我不知道,我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那段时间,周时安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什么事都躲在妈妈身后的,怯懦的男孩了。
他学会了照顾人。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我婆婆按摩瘫痪的肢体。
他会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水。
他会坐在床边,给她读报纸,讲笑话,尽管她没有任何反应。
有一天晚上,医院里很安静。
周时亦去给我买晚饭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周时安,还有躺在床上的婆婆。
周时安看着他妈妈,忽然低声说:“嫂子,你知道吗?我妈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小时候,记事特别早。我记得,我跟我哥,刚出生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妈经常抱着我们俩,分不清谁是谁。她会笑着说,这两个小家伙,是老天爷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
“后来,我被查出来,脑子有点问题。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妈开始变得焦虑,易怒。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她觉得,是她在怀孕的时候,没有照顾好自己,才害了我。”
“她开始拼命地对我好,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对我的亏欠。”
“她逼着我哥,让着我,照顾我。其实,她不是不爱我哥。她只是……太害怕了。她怕我这辈子,会过得不好。所以,她想把我哥,变成我的另一双腿,另一只手,让我可以依靠一辈子。”
“其实,我哥承受的,不仅仅是她的期望,还有她的愧疚和恐惧。”
周时安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嫂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哥,还有你,都辛苦了。”
“其实,我早就想自己出去找工作了。我不想再当一个,被圈养的废物。可是,我妈她不同意。她总说,外面的人会骗我,会欺负我。她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好到,让我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砸车那天,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我不要她用这种方式,给我换来一个房子。我不要一个,建立在我哥和你痛苦之上的,所谓的家。”
“她不听。她觉得,我是在说胡话。”
“现在,她躺在这里,不能动,不能说。我反而觉得,这对我,对她,对我们这个家,都是一个解脱。”
“因为,我终于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当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了。”
那一晚,周时安跟我说了很多。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被我们当成孩子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懂。
他只是,被那份沉重的母爱,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法表达自己而已。
婆婆的病情,很稳定,但恢复得很慢。
出院后,我们把她接回了家。
请了一个护工,和我,还有周时安一起照顾她。
周时亦因为工作,只能早晚过来。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甚至有些压抑的气氛里,一天天过去。
婆婆依然不肯跟我说话,甚至不肯看我。
但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态度,在一点点地软化。
有一次,我给她喂水,不小心呛到了她。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手忙脚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像一颗滚烫的铁珠,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恨我。
她是在恨她自己。
恨这个,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的自己。
周时安真的去找工作了。
他找了一个在社区里,做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他每天都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
他会把他一天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婆婆听。
“妈,今天有个小朋友,借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问了我好多好多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妈,我们馆长,夸我字写得好看呢。”
“妈,我今天发工资了。我给你买了一件新衣服,你看,好不好看?”
他会把新衣服,在婆婆面前,展开,比划。
婆婆的眼睛,会跟着那件衣服,慢慢地转动。
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欣慰。
有一天,周时亦休息。
我们一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周时安突然宣布:“哥,嫂子,我准备搬出去住了。”
我们都愣住了。
“我跟我们单位的几个同事,一起在外面合租了一个房子。离单位近,也方便。”他笑着说,笑容里,是前所未有的,自信和阳光。
周时亦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然后,他站起身,走过去,给了周时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样的。”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天晚上,周时亦没有回我的小公寓。
他留了下来。
夜里,他从背后抱着我,就像我们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我们……回家吧。”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好。”我回答。
没有犹豫。
我们搬回去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婆婆的身体,在慢慢地好转。
在周时安的坚持下,她开始做康复训练。
很痛苦,很艰难。
但她,一次都没有放弃。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轮椅,带她在小区里散步。
我们走到那棵老槐树下。
就是当初,她砸车的地方。
地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玻璃的痕迹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突然,用她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干,很瘦,但很有力。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很努力地,想说什么。
她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对……不……起……”
虽然含糊,但我听懂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了堤。
我蹲下身,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所有的隐忍,都哭了出去。
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她的动作很笨拙,很僵硬。
但那是我感受过的,最温柔的,抚摸。
后来,我们把那辆修好的车,卖了。
换了一辆空间更大的MPV。
因为周时安说,等妈身体再好一点,他想带我们全家,一起去旅行。
去看看,我们从未见过的,大海。
提车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在。
周时亦把新车的钥匙,交到了我的手里。
他说:“老婆,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我笑了。
我转过头,看到我婆婆,也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在笑。
她的笑容,有些歪斜,但很灿烂。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灰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块砸碎了车窗的红砖,或许,并没有那么糟糕。
它砸碎了虚假的和平,砸碎了沉重的枷锁,砸碎了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那堵墙。
然后,在废墟之上,我们才终于,找到了重建一个,真正的家的方法。
这个家,或许不完美,或许还会有争吵,有矛盾。
但是,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理解,如何去包容。
我想,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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