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初春,抚顺军工医院的长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味道,崔建功靠在窗台上,外面的雪刚刚化尽,他却仿佛还置身于那座彻夜轰鸣的高地。护士递来热水,他下意识抬手阻挡,喃喃一句:“炮又来了。”身旁的战士听得心里发酸:这位在志愿军里以冷静著称的参谋长,再回国后却常被梦魇惊醒。
时间来到1956年夏天,某军区礼堂挂上新银幕,《上甘岭》首映,气氛热烈。士兵们穿着挺括的军装,端着搪瓷缸,等着灯光熄灭。灯一灭,全场的喧嚣化作期待,胶片转动,银幕亮起,炮火声响彻礼堂,掌声随之此起彼伏。十几分钟后,一个黑影悄悄离席,那是崔建功的背影。他步子慢,却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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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放完,议论声四起。有人感慨剧情激昂,有人兴奋地辨认角色原型,而那排空座位尤其刺眼。机要处的小王快步追出礼堂,只见走廊尽头的窗边,崔建功夹着半截香烟,烟灰不停抖落。小王说:“参谋长,您怎么跑出来了?银幕上可都是您的功劳啊。”崔建功把烟头摁灭,声音嘶哑:“功劳?那是兄弟们用命换的。电影拍得太干净,哪像打仗,像演戏。”
他不止一次提起“像演戏”这三个字。其实拍摄组已尽力呈现硝烟,可银幕终归没法还原泥浆混着炸药的气味,更无法让观众真切感到战壕里那种依靠彼此呼吸才能确认活着的压迫感。对崔建功而言,那半个月的日日夜夜,是真刀真枪把人撕碎又黏合的炼狱。
再往前推十五年。1931年夏末,河北平原闷热难耐。16岁的崔建功刚被催着成亲,转眼却因家道崩塌被迫离乡。昔日绸缎长衫换成破旧短褂,他在车站徘徊两昼夜,终因饥饿报名进了东北军。几次遭遇红军后,他发现对方对俘虏宽厚,于是1935年索性举手投降。那一刻,他并非出于崇高理想,只是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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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部队的风气和纪律很快改变了他。行军路上,连队指导员边走边讲:“咱们打仗,是为穷人有口饭吃。”简简单单一句话,砸进了刚失去土地的年轻人心里。他开始用小本子记下每次战斗的得失:火力配比、地形遮蔽、突击时机。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久而久之,连长调侃:“小崔的本子,比参谋处档案还准。”
1946年邯郸,他接替受伤的张廷发临时指挥,一纸作战预案,挽回了被撕开的正面。刘伯承事后拍着他的肩:“记笔记的习惯,关键时候救人一军。”自此,他升任师长。对战友们而言,那是荣耀;对他自己,却意味着更沉重的生死抉择。
1951年10月,朝鲜战场。崔建功奉命接管防御最吃紧的五圣山、华川一线。上甘岭,是华川西北二十七公里的一处无名高地,海拔不过三百五十九米,却卡住美军装甲纵深的咽喉。出发前夜,他在地图上画了三条粗重的红线:梯火、坑道、反击。战士问:“为什么画三道?”崔建功眯眼答:“第一道守不住,还有第二道,第三道是咱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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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击开始的头两天,美军平均每平方公里投弹五万枚,石头被翻成粉末,坑道口被反复掩埋。第四日拂晓,连队报告:阵地剩三十二人。崔建功摘下钢盔,抹掉上面的尘土,对话务兵扯着嗓子吼:“告诉指挥所,别给我调人,我要火力!”话务兵嗓子嘶哑:“司令员问,能不能守?”电话那头,他只有一句话:“先别收尸体,等我消息。”话落,重炮再次重叠射击,溅起的泥浆把话务兵的耳机都糊住。
第十五天,美军第七师两个营被撕裂,志愿军把阵地夺了回来。此时上甘岭的泥土已夹杂着金属、焦渣和亲手埋下的烈士遗物。崔建功站在弹坑边,帽檐歪着,整整沉默一小时。记录里,这仗被概括为“阻敌进攻,歼敌九千”。他自己却记得牺牲数字:近万。
两年后,剧组请他提供战场细节。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请把那些无名战士的姓名放进字幕。制片人面露难色:素材有限,篇幅也撑不住。崔建功沉默,再未开口。最终银幕上的烈士名单只有不足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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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有了那天的离场。士兵们觉得遗憾,却不理解。导演来部队搞座谈会,他没有出席。有人转述导演的问话:“参谋长若能现身,对影片宣传是大好事。”崔建功听后挥手:“宣传靠演员去完成,兄弟们的血不用再借我卖票。”
多年以后,他依旧随身带着那本磨出了毛边的笔记本。扉页写着:“守土一方,可活;失土一寸,必死。”几个字已模糊,依稀能辨。夜深时,他偶尔翻看,那些故去的名字便重新集结。烟火、山风与呐喊,还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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