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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他们走了很久。
具体多久,我说不清。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圆了又缺,师父的袈裟从崭新变得尘土斑驳,悟空的金箍在阳光下依旧刺眼,八戒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些,沙僧挑着的担子好像永远那么沉。
而我,依然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像一粒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尘埃。
师父慈悲,见我没有名字,便唤我“尘”。他说,微尘虽小,却也是这天地间的一部分。我点点头,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个称呼。
事实上,所有人都会。
悟空分桃子的时候,递给师父一个,扔给八戒一个,丢给沙师弟一个,然后自己啃起来。我站在旁边,他的目光扫过我,就像扫过一棵树、一块石头。
八戒抱怨晚饭不够吃的时候,会数:“师父一份,猴哥一份,沙师弟一份,我的呢?”从来不会数到第五份。
沙僧夜里守夜,会提醒:“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先歇着。”然后坐下来,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影,从不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怪他们。
因为我确实不太存在。
这件事我很早就发现了。
第一次是在五庄观。那镇元大仙的两个童子,端着人参果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两个给师父,剩下的咱俩分了。”我就站在师父身边,他们却像没看见我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后来悟空偷果子,被发现后打倒了人参果树,镇元子震怒,拿拂尘抽打师徒四人。我站在一旁,他的拂尘从我身边扫过,却没有半点力道落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不是被忽视,而是被略过了。
就像水流遇到石头,会自然地绕开;风吹过原野,不会记得卷起了哪一粒尘土。我存在,但又好像不存在。
筋斗云载不动我。
不是因为我太重,而是因为我不在此处。悟空踩着云头飞走的时候,我试着跳上去,却直接穿了过去,摔在地上。悟空回头看了一眼,挠挠头,嘀咕一句“奇怪”,然后就忘了这回事。
经书晒在石头上的时候,我帮忙翻过一页。那页经文第二天被师父念诵时,他皱着眉说:“这里怎么多了个折痕?”却不记得是谁翻的。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
习惯了一个人走在最后,习惯了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习惯了醒来时发现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不是故意丢下我,只是单纯地忘记了我也要一起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只是跟着,一直跟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停下脚步,他们会发现吗?
大概不会吧。
直到那一天,在平顶山莲花洞。
那两个妖怪,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听说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下界。他们有五件宝贝,其中最厉害的,是一只紫金红葫芦。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把悟空骗进了葫芦里。
银角大王站在山坡上,举着葫芦,得意洋洋地喊:“孙悟空!”
悟空变作假身应了一声,便被吸了进去。
八戒想逃,也被喊了名字,扑通一声进了葫芦。
沙僧护着师父,却也难逃一劫。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心想:该我了。
银角大王转过身,将葫芦口对准了我。
他张开嘴,正要喊,然后愣住了。
他皱着眉,回头问土地神:“这人叫什么?”
土地神从地里冒出来,战战兢兢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看银角大王,额头上冷汗直冒:“大、大王,小神、小神不知啊!”
“不知?”银角大王怒了,“他跟着唐僧一路走来,你会不知道?”
“小神真的不知!”土地神跪在地上,声音都在颤抖,“此人、此人不在五行之中,生死簿上无名,天庭仙箓里也查不到,小神、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啊!”
银角大王瞪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变成了恼怒。
“我不管你叫什么!”他举起葫芦,冲我吼道,“我喊你一声‘取经的’,你敢应吗?!”
我愣了愣。
取经的?
这是在叫我吗?
我不太确定,但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什么?”
那一瞬间,紫金红葫芦爆发出耀眼的金光。
整个葫芦剧烈震颤起来,光芒越来越盛,刺得人睁不开眼。银角大王的手被震得发麻,几乎握不住葫芦。他惊恐地大喊:“怎么回事?!怎么收不进去?!”
我看着那只葫芦,看着它颤抖、挣扎、嗡鸣,就像一只被卡住喉咙的野兽。
最后,光芒熄灭了。
葫芦安静下来,却没有把我吸进去。
银角大王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葫芦,又看看我,脸色煞白。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这可是太上老君的先天法宝,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站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像一粒尘埃,漂浮在空气里,存在却不被看见。
土地神瘫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不在五行,不入轮回,无名无姓,无始无终……这是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人?!”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苍白而普通,没有悟空的金毛,没有八戒的猪蹄,没有沙僧的青筋。就是一双普通的人手。
可是为什么,连太上老君的法宝,都看不见我?
我想起很多事。
想起师父给我取名尘的时候,手里的念珠忽然断了一颗,滚落在地上,再也找不到。
想起观音菩萨路过的时候,目光扫过我们师徒,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想起那些妖怪,抓走师父、悟空、八戒、沙僧的时候,从来不会抓我。不是因为我弱小,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注意不到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悟空用计破了葫芦,救出了大家。
银角大王和金角大王被太上老君收走,临走前,银角大王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惊恐和困惑。
师父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对悟空说:“悟空,我们走吧。”
悟空抓抓腮,笑道:“好嘞,师父!”
八戒拍拍身上的土,嘟囔着:“吓死俺老猪了。”
沙僧挑起担子,沉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继续往西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师父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在空气中搜寻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
“师父,怎么了?”悟空问。
“没什么。”师父摇摇头,“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少什么?行李都在,经书也在,您多虑了。”
“嗯,或许吧。”
师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跟了上去,依然走在最后。
阳光洒在黄土路上,风吹过,扬起细碎的尘埃。我走在尘埃里,像其中的一粒,不被看见,不被记住。
但我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从开始,到结束,我都在。
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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