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恨了我姨一辈子,又或者说,是嫉妒了她一辈子。这件事的源头,是两条红双喜香烟,以及我爹当年那点模模糊糊、自己都说不清的念想。
很多年里,我们家和姨妈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逢年过节,雷打不动地聚餐,桌上永远是我妈忙前忙后张罗出的一桌子菜,而我姨和我姨夫张勇,则带着表哥张磊,像尊贵的客人一样,掐着饭点姗姗来迟。这种模式从我记事起便是如此,我曾以为全天下的亲戚都是这样相处的。
直到我长大,才慢慢从那些客气又疏离的对话里,品出了一丝咸涩的、陈年的味道。那味道藏在我妈递给我姨的热毛巾里,藏在我姨对我家新沙发的挑剔眼神里,也藏在我爹那总是比平时更沉默的抽烟姿态里。
故事,要从三十多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北方小镇说起。
第1章 一盘放凉的鱼
我叫李静,那年我二十四岁,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国庆节,我姨一家又理所当然地来我们家吃饭。
“静静回来啦,瘦了呀,在外面工作辛苦吧?”我姨王素芬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嘴上说着心疼的话,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羊绒开衫,衬得我妈王素琴那件洗得发旧的家常外套,越发显得黯淡。
“不辛苦,姨,快坐。”我笑着应付。
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满脸是笑,额上却渗着细密的汗珠:“姐,你跟姐夫先坐着看会儿电视,菜马上就好。磊磊呢?今年又拿奖学金了吧?”
“嗐,别提了,”我姨夫张勇是个憨厚寡言的男人,闻言只是摆摆手,把一个水果篮放在茶几上。而我姨则顺势在沙发上坐下,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前两天刚考完托福,成绩还行,正联系国外的导师呢。我们意思是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他自己也争气。”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我能感觉到我妈在厨房里铲子和锅碰撞的声音,都猛地停顿了一下。我爸李建强坐在单人沙发上,把手里的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像是要盖过我姨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发堵。表哥张磊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名牌大学,学生会主席,现在又要出国深造,是我姨王素芬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她用来刺向我妈的最锋利的武器。而我,普通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在她眼里,大概就是平庸的代名词。
“出国好,出国好,有出息。”我妈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从厨房走出来,“快,都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如既往地在热烈和尴尬之间反复横跳。我妈不停地给我姨和表哥夹菜,嘘寒问暖,热情得近乎卑微。我姨则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时不时地发表一些点评。
“素琴,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这鱼稍微咸了点,对血压不好。”她用筷子尖拨弄了一下鱼肉,轻轻放下。
“是吗?我尝着还行。磊磊多吃点,你学习费脑子,多吃鱼聪明。”我妈的笑容僵了一下,又立刻转向张磊。
我爸闷头喝着酒,偶尔插一句:“吃你的饭吧,哪那么多讲究。”
我姨瞥了我爸一眼,没说话,嘴角却撇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一个我从小看到大的表情,混合着轻蔑、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的,仿佛是胜利者的姿态。
那顿饭,大家似乎都吃得心不在焉。那盘被我姨评价为“有点咸”的红烧鱼,几乎没怎么动,直到宴席散去,还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中央,慢慢地凉透了,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脂,像一层无法融化的霜。
送走姨妈一家,我妈开始默默地收拾碗筷,背影显得格外疲惫。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客厅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爸,你少抽点。”我忍不住开口。
他没理我,只是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这辈子不容易。”
我心里一动,想追问,却见我妈从厨房走出来,眼睛有点红。她看了一眼我爸,又很快移开目光,对我故作轻松地说:“静静,累了吧?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
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盘放凉的鱼,我姨挑剔的眼神,我妈强撑的笑容,还有我爸那句没头没尾的感慨,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我隐约觉得,我们两家之间,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像那盘冷掉的鱼,虽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却谁也不愿意去触碰。
第2章 一件红色的毛衣
秋意渐浓,天气转凉。周末我陪我妈去逛商场,她看上了一件大红色的羊毛开衫,在镜子前比了又比,眼神里是久违的、少女般的光彩。
“妈,喜欢就买吧,挺好看的,衬得你气色好。”我真心实意地夸赞。
“太艳了,都这把年纪了。”她嘴上推辞着,手却还舍不得放下那件衣服。我知道,我妈王素琴年轻时是爱美的,只是多年的操劳和节俭,把她的爱美之心磨得只剩下一点点火星。
“不艳,红色喜庆。”我爸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刚买的菜。他从钱包里掏出卡,递给导购员,“包起来吧。”
我妈愣住了,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既有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记忆里,我爸第一次如此主动地给我妈买这么鲜亮的衣服。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路都抱着那个购物袋,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而,这份小小的幸福,却在下一个周末被轻易地击碎了。
那天,我姨不知为何事,一个人来了我们家。她一进门,就看见我妈穿着那件新买的红色毛衣,正在阳台上浇花。
“哟,素琴,发财了?买这么好的衣裳。”我姨的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三分讥诮七分试探。
“建强给我买的,说我穿好看。”我妈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羞怯和甜蜜。
我姨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毛衣的料子捻了捻,然后围着我妈转了一圈,最后停下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这颜色太挑人了。说实话,素琴,你皮肤偏黄,压不住这正红色。要是我穿,效果肯定不一样。”
我当时正在客厅看书,听到这话,手里的书都快被我捏变形了。这话实在太刻薄,太伤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就瘪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毛衣,眼神里的光彩一点点熄灭,最后化为一片灰暗。她没反驳,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给花浇水,水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她也浑然不觉。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铁青:“王素fen,你来干什么?没事就回去。”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姨。
“怎么了,李建强,我说句实话你还不乐意了?”我姨毫不示弱地回敬,“我跟自个儿妹妹说几句体己话,有你什么事?当年……”
“你给我闭嘴!”我爸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我姨被他这一下也吓住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甘示弱的神情。她冷哼一声,拿起自己的包,摔门而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件鲜艳的红色毛衣,此刻穿在我妈身上,显得无比刺眼。她脱下毛衣,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了购物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厨房。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她穿过那件衣服。
晚上,我听见我爸妈在房间里吵架,声音压得很低,但断断续续的词句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你姐她就是故意的……”是我爸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本来就是……她说的也没错……”是我妈带着哭腔的辩解。
“什么没错?我就是觉得你穿好看!比她穿好看一万倍!”
“有什么用呢……当年你还不是……”
“当年”之后的话,我没听清,只听到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爸沉重的叹息。
我躺在床上,心里一片冰凉。我姨的话像一根毒刺,不仅刺伤了我妈,也刺破了我爸刻意营造的温情。那件红毛衣,本该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却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三个人心中最隐秘的伤痕和不甘。
我越来越确定,“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那段被尘封的往事,像一个幽灵,笼罩在我们家上空,决定了我们所有人此后几十年的命运和表情。
第3章 媒人嘴里的两条烟
解开谜团的钥匙,来自我奶奶。
那年冬天,奶奶生了场病,不算严重,但年纪大了,总得有人在跟前伺候。我妈和我姨轮流去老宅照顾。奇怪的是,每次我妈去的时候,奶奶的精神头就好一些,话也多一些;而我姨去的时候,奶奶多数时间都在闭眼睡觉,连饭都吃得少。
一个周六,轮到我妈去,我正好休息,就跟着一起去了。
老宅里烧着暖气,暖洋洋的。奶奶靠在床头,精神看着不错。我妈在厨房里给她熬粥,我陪着奶奶说话。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我姨。
“你大姨啊,命苦。”奶奶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心气高,命却薄。这辈子,都拧着一股劲儿,活得累。”
“奶奶,我姨和我妈,关系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好?”我状似无意地问。
奶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心思。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孩子,大人的事,你们小辈别跟着掺和。和你姨,一奶同胞的亲姐妹,能有什么隔夜仇?就是……就是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过去罢了。”
“什么事啊?”我追问道。
奶奶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或许是病中人心软,或许是觉得我都这么大了,也该知道些什么了。她拍了拍我的手,声音低得像在说一个秘密。
“当年给你爸和说媒的那个王婆,前两年没了。她临走前,还念叨,说这辈子做媒无数,就你爸这门亲,她心里最不落底。”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开始啊,你外公外婆,是打算把你大姨,素芬,许给你爸的。”奶奶的话像一颗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彻底懵了。我爸,本该娶的是我姨?
“那时候你爸在村里的砖窑厂上班,算是个技术工,家里条件在我们那一片儿算不错的。你大姨呢,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泼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闺女。两家都觉得是门当户对,就找了王婆去说和。”
“那……那后来怎么变成我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奶奶又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问题就出在你爸身上。两家八字都看了,订婚的彩礼都谈得差不多了。按规矩,订婚前,男方要去女方家送节礼,顺便也算让两个年轻人见个面,相看相看。”
“那天,你爸提着东西去了你外公家。你大姨给你爸倒了杯水,说了几句话,就进屋去了,有点拿架子。反倒是,那时候还是个闷声不响的小姑娘,扎着两个辫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纳鞋底。你爸走的时候,她还跟到门口,小声说了句‘叔叔慢走’。”
“就这一眼,你爸的心思就活泛了。”
“回去的路上,你爸绕了个道,去了媒人王婆家。他也没多说别的,就是从兜里掏出两条红双喜香烟,硬塞给了王婆。王婆是个明白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事。你爸就吞吞吐吐地问,‘王婶,你看……她家那个二闺女,怎么样?’”
两条红双喜香烟。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王婆当时就愣了,说‘建强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亲事都快定了,哪有临时换人的道理?’可你爸那个人,看着老实,其实有股子犟劲。他就说,他觉得二闺女文静,面善,是过日子的人。王婆收了那两条烟,嘴上说着难办,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了。”
“后来呢?”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后来,王婆就去跟你外公外婆磨嘴皮子了。她说,大闺女虽然能干,但性子太强,将来嫁过来怕是要跟你奶奶合不来,三天两头吵架。二闺女素琴呢,性子柔顺,又勤快,一看就是贤惠媳妇的料。还说,你爸就相中老二了,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干脆就黄了。你外公外婆一合计,手心手背都是肉,嫁哪个不是嫁?再说,你爸的条件确实不错,错过了也可惜。这事儿啊,就这么……就这么定了下来。”
奶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坐在床边,手脚冰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妈的人生,我姨的人生,我们两家几十年的恩怨纠葛,竟然源于我爸那一次临时的变卦,和那两条足以改变媒人立场的香烟。
我妈,是那个被“选中”的,却也因此背负了一辈子“抢”了姐姐姻缘的愧疚。而我姨,是那个被“剩下”的,从此心里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觉得是妹妹和李建强合起伙来,偷走了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怪不得,我姨看我爸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怪不得,我妈在我姨面前总是那么卑微。怪不得,我爸对这一切都选择沉默。
这个秘密,像一个巨大的脓包,在两个家庭的皮肤下隐藏了几十年,虽然从未被戳破,但那份毒素,早已渗透进了每个人的血液里。
第4章 压在箱底的旧照片
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我再看家里的每一个人,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开始理解我妈近乎讨好式的付出,那不仅仅是姐妹情,更是一种深刻的、源于骨髓的补偿心理。她大概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一个相对安稳的家,一个不算大富大贵但踏实肯干的丈夫——都是从姐姐那里“换”来的。所以,她必须加倍地对姐姐好,才能让自己的内心稍稍安宁。
我也开始理解我姨的尖酸刻薄。她后来嫁给了姨夫张勇,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过得紧巴巴。每当她看到我家的彩电、冰箱,看到我爸递给我妈的工资袋,她心中的不甘和怨怼就会发酵。表哥张磊的优秀,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反击的武器。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即使没有嫁给李建强,她王素芬一样能培养出最出色的儿子,她的人生并没有输。
而我爸李建强,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则用沉默和逃避来应对这一切。他或许对我妈有爱,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责任。当年那个年轻的决定,像一笔还不清的债,让他在这两个女人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腰来。他对姨妈一家的容忍,或许就是他无声的赎罪。
一个周末,家里大扫除,我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底,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相册。打开来,里面都是些泛黄的黑白照片。
其中一张,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
照片上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女,梳着一样的麻花辫,穿着一样的碎花布衫,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笑得灿烂又无邪。她们的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一个眼神明亮,带着点骄傲和飞扬,另一个则温婉地垂着眼,笑容里带着一丝羞涩。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年轻时的我姨和我妈。
我拿着照片,呆呆地看了很久。照片里的她们,是那么的要好,那么的纯粹,完全看不出日后几十年明争暗斗的影子。究竟是怎样的命运捉弄,才让这样一对亲密的姐妹,变成了后来那个样子?
我拿着照片走出房间,我妈正在擦桌子。她看到我手里的照片,愣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她走过来,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两个年轻的女孩,眼神变得悠远而悲伤。
“妈,这是你和我姨?”我轻声问。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眼圈却慢慢红了。
“那时候,你们关系真好。”
“好……”我妈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总让给我。冬天冷,她总把自己的厚被子给我盖。有人欺负我,她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打架……”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久远的、温暖的往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老旧的相纸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妈,”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你……后悔吗?”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我知道她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转过头,望向窗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总觉得……欠了她的。”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哀。我妈,这个善良、隐忍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一张“替代品”的标签。她得到了我爸,却失去了一个姐姐,也失去了内心的安宁和坦然。她用一生的卑微和退让,去偿还一笔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债”。
而那张照片,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证物,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和一份被命运硬生生撕裂的姐妹深情。
第5章 一场无声的摊牌
引爆所有矛盾的,是我外婆的八十大寿。
按照我们这边的规矩,八十大寿是要大办的。我妈和我姨作为女儿,自然是主力。但从一开始,两人就为了怎么办、在哪儿办,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我姨的意思是,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她来出大头,因为表哥张磊刚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亲戚朋友都请来,热闹热闹,也算给她长长脸。
我妈却觉得,外婆年纪大了,不适合折腾,就在家里摆几桌,请些至亲,清净又温馨。钱的事,两家平摊。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闹到了我爸这里。
“建强,你给评评理。”我姨坐在我家沙发上,一脸的不悦,“我出钱给妈办寿,风光一点,有什么不对?素琴就是小家子气,怕花钱。”
我妈在一旁气得脸都白了:“姐,我不是怕花钱!我是怕妈的身体受不了!酒店里人多嘈杂,空气也不好!”
“我看你就是嫉妒!嫉妒我们家磊磊有出息,我能风风光光地办酒席,你不行!”我姨的声音陡然拔高,说出了最伤人的话。
“王素芬!”我妈也彻底被激怒了,她浑身发抖,指着我姨,“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从小到大,什么事我都让着你,什么事我都听你的!就因为我觉得……我觉得我欠你的!可是这件事是妈的八十大寿,你就不能为妈的身体想一想吗?”
“你欠我的?”我姨冷笑一声,那笑声尖利得像刀子,“王素琴,你欠我的东西,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要不是你……”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我姨的话。是我爸。他从阳台走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手里还夹着烟,烟灰烫到了手指都毫无察觉。
他走到两个争吵的女人中间,目光先是落在我妈身上,带着一丝愧疚和疲惫,然后又转向我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姐,”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我妈和我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那段往事。
“跟素琴没关系。”我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烟雾缭rou着他沧桑的脸,“是我……是我自己起了私心。那天去你家,看到素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就觉得……我就觉得,这辈子要是能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心里踏实。”
我妈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姨的脸色则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她死死地盯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所以,”我姨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多给了媒人两条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看不上我,看上了她?”
我爸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做事混账。我以为只是换个人,没想到……会让你记恨这么多年,也让妹委屈了这么多年。”
“委屈?”我姨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她抢走了我的人生!李建强,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这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张勇他根本……”
她的话戛然而生,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的姨夫张勇和表哥张磊。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将刚才那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
姨夫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而一向骄傲的表哥张磊,则满脸通红,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耻和愤怒。他看了一眼我爸,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最后猛地一转身,冲出了家门。
“磊磊!”我姨惊慌地喊了一声,追了出去。
姨夫张勇像一尊石像一样在门口站了许久,然后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也转身走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摊牌,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收了场。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我妈蹲在地上,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我爸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一哆嗦,掉在了地上。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然而,它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所有人都捅得鲜血淋漓,把几十年来维持的虚假和平,彻底撕得粉碎。
第6章 一条无法回复的短信
外婆的八十大寿,最终还是没办成。
那场摊牌之后,姨夫带着我姨,连夜回了乡下老家,说是要照顾外婆。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只是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城市。表哥张磊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们家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我妈整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几天之内就憔悴得不成样子。她反复呢喃着:“都怪我,都怪我……”
我爸则像苍老了十岁,整天坐在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他试图跟我妈说话,但我妈一见到他,就扭过头去,眼里的情绪不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怨恨。
她或许不是怨恨他当年的选择,而是怨恨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残忍的真相说出来。那个秘密,虽然是她痛苦的根源,却也像一个丑陋的保护壳,让她可以把一生的不幸都归咎于“亏欠”。现在,壳碎了,露出了更不堪的内里——她不是“抢”来的,而是被“挑”剩的姐姐剩下的那个。这份真相,比亏欠更伤人自尊。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表哥张磊的短信。
“静静,我妈病了,高血压犯了,住院了。你……让来看看她吧。她嘴里,一直在念叨她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把手机递给我妈看。她看完短信,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去吧,妈。”我扶住她,“姨妈现在肯定很难受,她需要你。”
我爸也站起来,声音嘶哑:“素琴,我陪你去。”
“不用你假好心!”我妈第一次对我爸爆发了,她通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李建强,你满意了?把我们姐妹俩一辈子都毁了,你满意了?”
说完,她抓起外套,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
我跟着我妈赶到医院。病房里,我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血色。姨夫张勇坐在一旁,神情憔ें。看到我妈,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我妈走到病床前,看着沉睡中的姐姐,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想去摸摸我姨的脸,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颤抖着,不敢落下。
这两个斗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的亲姐妹,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恩怨都消散了。剩下的,只有血脉相连的疼痛和担忧。
我妈在医院陪了我姨三天三夜。我姨醒来后,看到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水……”我姨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我妈赶紧倒了杯水,用棉签蘸着,一点点湿润她的嘴唇。
姐妹俩没有再提当年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她们只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说外婆的身体,说地里的庄稼。那份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碎。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了。
出院那天,我妈帮我姨收拾东西。我姨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对银手镯,样式很旧了。
“这个,是咱妈当年给我的。”我姨把手镯塞到我妈手里,“她说,将来要传给家里的长媳。现在……给你吧。”
我妈握着那对手镯,冰凉的触感刺得她手心发痛。她想拒绝,却说不出口。她知道,姐姐把这个给她,就意味着,她彻底放下了,也彻底……划清了界限。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妈一路无话,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对手镯。
到家后,她给我姨发了一条短信:“姐,对不起。”
等了很久,手机也没有任何回音。
那条短信,像一颗石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湖里,连一丝涟le都不曾泛起。我知道,我姨永远都不会回复了。有些道歉,来得太晚,已经失去了意义。
第7章 另一种甜
那场风波过去后,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家和姨妈家不再有逢年过节的固定聚会了。偶尔,我妈会自己坐长途车回乡下看外婆,住上一两天就回来,很少提及和我姨见面的情形。我知道,她们见面了,但那种见面,大概只剩下客气和疏离。
表哥张磊最终还是出国了。走之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很多,关于他母亲的强势,关于他父亲的隐忍,也关于他自己从小背负的压力。
“静静,以前我总觉得我妈是对的,你们家欠我们家的。”他在电话那头苦笑,“现在我才明白,他们那代人,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我妈是,是,我爸……也是。”
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漫长的冰河期。他们不再吵架,甚至很少说话。我爸试过很多方法去弥补,他学着做饭,承包了所有家务,给我妈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首饰。但我妈都只是淡淡地收下,然后放到一边。那件被我姨评价过的红色毛衣,被她从箱底翻了出来,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但她一次也没再穿过。
那件衣服,像一个无声的纪念碑,纪念着一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去。
我开始觉得,这个家快要散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我妈生日那天。
那天我特意请假回家,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我爸则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菜。菜的味道很一般,有的咸了,有的淡了,还有一条鱼,煎得皮都破了。
我妈坐在桌边,看着那桌子菜,没什么表情。
“素琴,”我爸解下围裙,局促地搓着手,“生日快乐。我知道……我做的不好吃。我……对不起你。”
我妈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破了皮的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咸了。”她说。
我爸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不过,”我妈又夹了一筷子,放进碗里,低着头,轻声说,“比那盘放凉的鱼,要好吃。”
我爸愣住了,随即,我看到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迅速地涌上了一层水汽。他猛地转过身,假装去拿酒,我却看到了他肩膀剧烈的耸动。
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知道,我妈原谅了。不是那种彻底忘记伤害、重归于好的原谅,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奈的接纳。她接纳了命运的不公,接纳了丈夫的过错,也接纳了自己这充满遗憾和委屈的一生。
她奋斗了一辈子,想向姐姐证明自己过得更好;她内疚了一辈子,觉得是自己偷走了姐姐的幸福。到头来才发现,她们都只是被命运洪流裹挟的普通人,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然后用一生去承担那个选择的后果。
那天晚上,我切开蛋糕,给我妈点上蜡烛。烛光里,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愿。
我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或许是希望远方的姐姐身体健康,或许是希望国外的外甥学业有成,又或许,她只是在为自己许愿,希望余生的日子,能为自己活一次,品尝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带任何苦涩的甜。
后来,我妈开始学着跳广场舞,还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她的生活里,不再只有丈夫、家庭和那个永远无法释怀的姐姐。她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那件红色的毛衣,她最终还是没有再穿。她把它洗干净,和那对银手镯一起,放在了那个装着旧照片的木箱里,压在了箱底。
有些往事,不必刻意忘记,也无需时时提起。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一棵树的年轮,虽然记录了曾经的风雨,但树依然要迎着阳光,努力地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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