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软塌塌,能粘掉人半层鞋底。
我叫林卫国,二十二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采购科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顶着太阳,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满城跑腿。
那天下午,我刚从一家供应商那里核完账出来,浑身汗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想赶紧回单位吹风扇。
路过解放路那个老旧的街心花园时,我听见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声音是从一排冬青树矮墙后面传来的。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别多管闲事。
这年头,街上什么人都有,碰瓷的、设局的,厂里老师傅天天都在念叨,出门在外,眼睛放亮点,别让一身正气害了自己。
我捏着车把,脚已经蹬上脚蹬子了,可那呻吟声又拔高了一点,带着哭腔,听着像个女的。
操。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把车梯子一撑,走了过去。
矮墙后面,一个女人蜷在地上,看年纪也就三十不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孕妇裙,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
她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肚子,额头上的汗珠子黄豆那么大,一颗一颗往下砸,嘴唇都咬白了。
“大姐,你……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抬起头,一张脸痛苦得都变了形,看见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同志……我,我肚子疼……好像,好像要生了……”
我脑子“嗡”一下就大了。
要生了?在这儿?
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连女朋友的手都没正经牵过,哪见过这场面。
“你家在哪儿?你男人呢?”我急得也开始冒汗。
“他……他去进货了……得晚上才回来……我家,我家在……哎哟……”她一句话没说完,又疼得弓起了身子。
我看着她身下,裙子好像有点湿了。
书上说,这叫羊水破了。
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你忍着点!我送你去医院!”
我当时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扶着她,半拖半抱地往马路边挪。
她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沉得要命,嘴里不停地抽着冷气。
夏天的下午,街上人来人往,可没一个人停下来搭把手,都用一种看热闹又夹着点戒备的眼神远远看着我们。
我心里又急又气,只能咬着牙,把她弄到路边。
拦车。
一辆,两辆,三辆……那些出租车司机一看来这架势,都跟见了鬼一样,一脚油门就蹿过去了。
谁愿意拉个快生的孕妇?晦气,还怕担责任。
“师傅!师傅求你了!救命啊!”我冲着一辆开过去的“黄面的”声嘶力竭地喊。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凄厉,那辆“面的”吱嘎一声,在我前面十几米停下了。
司机探出个脑袋,一脸不耐烦:“干嘛的?有病啊!”
我连拖带拽地把孕妇弄过去,扒着车窗,几乎是在哀求:“师傅,她要生了,去最近的妇幼保健院,求你了,车钱我双倍给!”
司机上下打量了我俩一眼,眼神里的怀疑能把我戳穿。
他看看我满是汗的白衬衫,又看看孕妇痛苦的脸,犹豫了半天,大概是看我学生模样,不像坏人,才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上来吧!弄脏了车你得给洗车钱!”
“给给给!肯定给!”我点头如捣蒜,手忙脚乱地把她塞进后座。
车里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和汗臭味,风扇呼呼地吹着热风。
我让她躺下,自己半蹲在旁边,用手给她扇着风。
她的手冰凉,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同志……谢谢你……我叫李秀梅……”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男人叫赵建军……在南三条批发市场……卖……卖小家电……”
“你别说话了,大姐,留点力气。”我看着她煞白的脸,心里也发慌。
到了妇幼保健院,我兜里揣着刚结的一百二十块货款,也顾不上了,先垫付了押金,办了入院手续。
护士推着平车把李秀梅送进了产房,门“砰”一声关上,把我隔在了外面。
走廊里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
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浑身都虚脱了。
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又凉又腻。
我这才发现,我的胳膊上,被她抓出了好几道血印子。
裤子上,也沾了些血迹和羊水。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有点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着跨栏背心,满脸焦急的男人旋风一样冲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我,又看了看我裤子上的血迹。
他眼睛瞬间就红了。
“你他妈谁啊?!”他冲过来,一把就揪住了我的领子,力气大得惊人。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我是送你媳妇来医院的。”
“我媳妇?”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我媳妇呢?你把她怎么了?!”
“在、在产房,生孩子呢。”我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
“生孩子?”他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都难听,“你他妈一个大小伙子,‘好心’送我媳妇来生孩子?你当我傻啊?!”
我蒙了。
彻底蒙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惊慌而扭曲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告诉你,最近总听说有人贩子专挑快生的孕妇下手,迷晕了拖走,卖孩子,挖器官!你他妈是哪条道上的?!”
人贩子。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朵里轰然炸响。
我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
“你他M放屁!”我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你他妈有病吧!我好心救你老婆,你他妈说我是人贩子?”
“还敢嘴硬!”他一拳就抡了过来。
我本能地一躲,但肩膀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你再动我一下试试!”我也急了,一把推开他。
我们俩就在医院走廊里撕扯起来。
护士闻声跑出来,大声呵斥:“干什么的!医院里不许吵架!”
那个叫赵建军的男人指着我,对护士喊:“护士!快报警!这是个人贩子!他把我媳妇拐来了!”
护士也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他,一脸的不知所措。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对着我指指点点。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干这个的。”
“是啊,太吓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拐孕妇。”
“这小伙子看着不像啊……”
那些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扎在我心里。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我的脸烧得通红,不是热的,是羞的,是气的。
很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来了。
赵建军立刻像见了救星,指着我,把刚才那套“人贩子理论”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我真的对他媳妇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警察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同志,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吧。”其中一个年长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口气,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了警车。
警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妇幼保健院那栋白色的小楼。
产房的灯还亮着。
我不知道李秀梅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的孩子出生了没有。
我只知道,我他妈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在派出所,我被带进一间审讯室。
冷板凳,掉漆的桌子,还有一个不知道谁摁灭在墙上的烟头印。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我怎么发现她,怎么拦车,怎么垫付医药费,说得口干舌燥。
做笔录的年轻警察一边记,一边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全是“你接着编”。
“姓名?”
“林卫国。”
“工作单位?”
“红星纺织厂,采购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解放路街心花园?”
“我们科长让我去催一批棉纱的款子。”
“那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孕妇?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我看她快生了,躺在地上没人管!”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吼什么!”年长的警察敲了敲桌子,“我们查了,你说的那个李秀梅,确实是刚被送到妇幼保健院,也确实是要生了。但她丈夫赵建军一口咬定,就是你图谋不轨。”
“他那是血口喷人!他老婆在里面生孩子,他急疯了,逮谁咬谁!”我气得发抖。
“那他怎么不咬别人,偏偏咬你?”年轻警察反问。
我被噎住了。
是啊,他怎么偏偏就咬我?
因为我“太好心”了?
因为我一个陌生人,又是垫钱又是跑腿?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充满戒备的年代,我的热心,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审讯陷入了僵局。
他们不信我,我无法自证。
我就那么在审讯室里坐着,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里又凉得像冰窖。
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跟派出所打过交道,要是知道我被当成人贩子抓起来了,我妈非得急出心脏病不可。
晚上九点多,审讯室的门开了。
年长的警察走了进来,脸色比之前缓和了一些。
“行了,你可以走了。”他说。
我愣了一下,“搞清楚了?”
“李秀梅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她醒过来之后,跟我们说清楚了,是你救了她。”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软了。
“那……那个赵建军呢?他得给我道歉!”我站起来,咬着牙说。
警察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他老婆孩子都没事,他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他也是护妻心切,一时糊涂,你就当自己做了件好事,别计较了。”
别计较了?
我被他当成人贩子,差点挨揍,被几十人围观,在派出所坐了半天冷板凳,担惊受怕,名誉扫地,就换来一句“别计较了”?
“他凭什么不计较?他污蔑我!这是诽谤!”
“行了小同志,”警察的语气又变得不耐烦起来,“我们还得出现场呢,没工夫跟你在这耗。赶紧回家吧,以后遇事多长个心眼。”
说完,他就把我推出了门。
我站在派出所门口,夜风吹过来,有点凉。
我掏了掏口袋,那一百二十块钱的货款,连同我自己的十几块零钱,都用来垫付医药费了,收据还在派出所。
我身无分文,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
从城西的派出所,到城东的家,我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可这点疼,跟心里的憋屈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对,裤子上还有血,吓坏了。
我撒了个谎,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皮。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赵建军那张狰狞的脸,路人指指点点的眼神,警察怀疑的目光,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我救了一个人,却感觉自己像个罪犯。
这个世界,的操蛋。
第二天,我去厂里上班。
刚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
平时跟我有说有笑的同事,都低着头,假装在忙,眼神却偷偷往我这边瞟。
科长把我叫进了他的小办公室。
他给我泡了杯茶,开场白绕了半天,中心思想就一个:小林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影响。昨天派出所都给厂里保卫科打电话核实情况了。
我这才知道,这事儿已经传遍了。
版本更是离谱。
有人说我调戏妇女被人家丈夫抓了现行。
有人说我参与了什么拐卖团伙,被警察盯上了。
最温和的版本,也是我“多管闲事,惹了一身骚”。
我试图解释,但没人真的想听。
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版本。
“清者自清。”科长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注意点。”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咽回肚子里。
那笔我垫付的医药费,我没脸去跟厂里报销,更不可能去找赵建军要。
我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我吃了半个月的咸菜馒头,才把那一百多块钱的窟窿补上。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生活。
年底评先进,本来有我的名额,后来没下文了。
科里有个去上海学习的机会,也给了别人。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
路上看见有老人摔倒,我第一反应是绕着走。
我心里那团火,好像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
我学会了保护自己。
代价是变得冷漠。
98年,国企改制,我们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搞了一刀切的下岗。
我也在名单里。
拿着几千块的买断工龄钱,我站在厂门口,看着“红星纺-织厂”那几个褪色的红字,心里一片茫然。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摆过地摊,卖袜子;蹬过三轮,送货;去建筑队干过小工,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有一次在工地上,一个工友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躺在地上呻吟。
工头和周围的人都慌了,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痛苦的脸,96年那个夏天的下午,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我犹豫了。
真的,我犹豫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后,还是人性里那点没死绝的东西占了上风。
我指挥着大家,找来木板做了个简易担架,打了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又是垫钱,又是跑腿。
幸运的是,这次他的家人赶到后,对着我千恩万谢。
可我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我只是觉得累。
后来,我遇到了我老婆,陈婧。
她是个护士,善良,通透,不嫌我穷,不嫌我没本事。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几乎一无所有。
婚后,我跟朋友凑钱,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
因为我肯吃苦,人也还算机灵,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再后来,我一个以前在医院认识的朋友,看我做得不错,建议我转行做医疗器械。
他说,这个行业有前景,也算是个积德的买卖。
积德。
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笑了。
笑得有点苦涩。
但我还是转行了。
也许是骨子里,我还是想做点“好事”吧,哪怕这种好事,是建立在商业规则之上的。
我的公司,从一个小门脸,慢慢做成了一个在省内小有名气的代理商。
我买了房,买了车,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活就像一条河,推着你不断向前。
96年的那件事,被我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很少跟人提起,包括我老婆。
那是我心里的一个疤,揭开来,还是会疼。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和赵建军、李秀梅这两个名字有任何交集。
我以为,那段屈辱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风化,消失。
直到2016年。
那一年,我刚好四十岁。
公司已经走上正轨,儿子也上了初中,一切都显得安稳而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看报表,秘书敲门进来说,有位先生找我,没有预约,但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让他进来吧。”我说。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
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脸上布满了风霜的褶子。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洗得发旧的夹克,神情很局促,也很憔悴。
我不认识他。
“您是?”我站起身,客气地问。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声音。
“林……林老板,您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但我总觉得有点耳熟。
“对不起,我们认识?”
“二十年前……96年夏天……妇幼保健院……”他每说一个词,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有一块大石头,从万丈悬崖上,直直地坠入了深潭。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我以为我忘了,其实我一个细节都没忘。
我记得那个闷热的下午,记得那辆黄色的“面的”,记得走廊里浓重的来苏水味,记得他揪着我领子时,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赵建军。
他竟然还敢来找我。
我脸上的客气和微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重新坐回老板椅上,身体向后靠,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哦,是你啊。”我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稀客。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冷漠,让他更加局促不安。
他搓着手,站在我办公桌前,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林老板……我……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道歉?
我差点笑出声来。
二十年了。
一句道歉,就想抹平一切?
“用不着。”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里很忙。”
我下了逐客令。
他没有动。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林老板,我知道,我当年不是人,我混蛋,我对不起你。”他声音开始哽咽,“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心里是安生的。我老婆……秀梅她,临走前都还在念叨,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李秀梅……死了?
我心里震了一下。
那个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女人,那个紧紧抓着我胳膊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她什么时候没的?”我问,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
“三年前,肝癌。”赵建军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悲伤,“她走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当面给你磕个头,求你原谅。”
我沉默了。
人死为大。
对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我再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一丝疲惫,“你今天来,不光是为了道歉吧?”
我太了解这种人了。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绝不会拉下这张老脸,来找一个被他羞辱过的人。
果然,他“噗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干什么!起来!”
“林老板,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凄厉,绝望,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这个男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儿子?
他的儿子,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下午,在妇幼保健院出生的那个孩子。
“你儿子怎么了?”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
他儿子叫赵阳,今年刚好二十岁,在读大学。
半年前,赵阳突然持续高烧,浑身无力,身上还出现了很多出血点。
到医院一查,确诊了。
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一种非常凶险的血液病,骨髓造血功能衰竭,唯一的根治办法,就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
也就是,骨髓移植。
他和我,配型都失败了。
在中华骨髓库里,也迟迟找不到合适的配对。
赵阳的病情越来越重,只能靠输血和药物维持。
医生说,再找不到合适的供体,孩子可能就撑不了多久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凋零。
这无疑是个悲剧。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找我,有什么用?”我问,“我又不是医生,我也没办法给你儿子找骨髓。”
赵建军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带着一丝疯狂的希望。
“有用!林老板,有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化验单,递给我。
“前几天,医院那边想了个办法,通过我们当年住院的档案,查到了您。他们说,当年您给我老婆垫付医药费的时候,留下了姓名和工作单位……他们想,您当年接触过我老婆的羊水和血液,从遗传学角度,有没有……有没有可能……”
他的话说得语无伦次,但我听懂了。
医院的推测很大胆,甚至有点天方夜谭。
他们想让我去做个配型。
因为二十年前那场意外的接触,因为我救了他们母子。
命运,开了一个如此荒诞,又如此残酷的玩笑。
那个被我从人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孩子,二十年后,需要我用自己的骨髓去救他的命。
而他的父亲,那个曾经指着我鼻子骂我是人贩子的男人,此刻,正跪在我的脚下,苦苦哀求。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想笑。
这他妈算什么?
报应吗?
还是老天爷嫌我的生活太无聊,特意安排的一出黑色幽默剧?
“林老板,求求您了!”赵建军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裤子,“我知道我不是东西,我猪狗不如!您打我,骂我,怎么出气都行!只要您肯去医院做个配型,只要您肯救我儿子,我给您当牛做马,我这条老命给您都行!”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
我的心很乱。
乱成一团麻。
一部分的我,感到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感。
你看,赵建军,你也有今天。
你当年不是挺横吗?你不是挺能吗?现在怎么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这就是你当年污蔑我的代价。
但另一部分的我,却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
那是一条人命。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的出生,甚至和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如果我不去,他可能会死。
如果我去,并且配型成功了,我救的,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的儿子。
我该怎么办?
“你先起来。”我的声音很干涩,“这件事,我需要时间考虑。”
“林老板……”
“你再跪着,我现在就让你滚出去!”我厉声喝道。
他被我吓住了,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从桌上拿了纸巾递给他。
“把你儿子的病历和联系方式留下,回去等我消息。”
他颤抖着手,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大叠病历和化验单。
我没看。
我只是把我的手机号写在一张便签上,递给他。
“有结果了,我会联系你。”
他拿着那张小小的便签,像是拿着一道救命的圣旨,对我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赵建军那张苍老而绝望的脸,和我记忆里那张年轻而狂暴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二十年。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它磨平了他的棱角,也磨平了我的愤怒吗?
并没有。
当他跪下的那一刻,我积压了二十年的屈辱和怨恨,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我甚至想,就这样看着他绝望,看着他的儿子在病床上慢慢死去。
那才叫报应。
可是,赵阳呢?
那个孩子呢?
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一个苍白的年轻人,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
他的生命,和我连在了一起。
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破天荒地没有加班。
我老婆陈婧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犹豫了很久,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包括二十年前,那件我从未对她详细说起过的往事。
陈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老公,你受委屈了。”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二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感受,都倾诉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陈婧,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我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心里竟然觉得很痛快。我甚至想,这就是他的报应。”
“不,你不坏。”陈婧摇了摇头,“你只是个被伤害过的人。你有权利愤怒,有权利恨他。换做是我,我也一样。”
她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卫国,我们想一想。救人,和原谅他,是两件事。”
我愣住了。
“你可以去救那个孩子,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因为那是一条生命。但这不代表,你就必须原谅他的父亲。”
“你可以一辈子都不原谅他,这是他欠你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他的错,就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死去。”
“你想想我们的儿子。如果有一天,他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我们该有多绝望?”
我老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死结。
是啊。
救赵阳,不是为了赵建军。
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是为了二十年前,那个顶着大太阳,毫不犹豫扶起陌生孕妇的,二十二岁的林卫国。
我不能让今天的我,去否定当年的我。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下岗后蹬三轮的日子,想起了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日子,想起了我和陈婧一穷二白结婚时的情景。
生活待我不薄。
它虽然给了我伤疤,但也给了我愈合的能力,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和这些相比,过去的那些屈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我给赵建军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紧张得发抖。
“林……林老板?”
“明天上午九点,你带上赵阳的所有资料,到省立医院血液科找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哭声。
“谢谢……谢谢您林老板……您的大恩大德……”
“别谢我。”我打断他,“我不是为你,我是为那个孩子。还有,我只是同意去做配型,结果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挂了电话,我给省立医院血液科的一个老朋友打了电话,安排了这件事。
第二天,我在医院见到了赵阳。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虚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
他躺在病床上,看见我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我按住他,“躺好。”
赵建军跟在我身后,一脸的谄媚和讨好,不停地给我倒水,拿水果。
我没理他。
我看着赵阳。
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之间,隐约有几分李秀梅的影子。
“叔叔……谢谢您。”赵阳的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晰。
“先别说这些。”我看着他,“你爸……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你了?”
赵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点了点头。
“我爸他……对不起您。”
“那是我们上一辈的事。”我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想。”
抽血,化验,等待。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心里出奇的平静。
我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一周后,结果出来了。
高分辨配型,十个点位,全相合。
我是那个“唯一”。
当我拿到化验单的时候,连我的医生朋友都惊叹不已,说这在非血缘关系里,简直是奇迹。
奇迹?
我苦笑了一下。
这孽缘,还真是够深的。
赵建军拿到结果后,又要给我下跪,被我一把拽住了。
“我说了,别来这套。”我冷冷地看着他,“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他愣住了。
“林老板,您说!只要我能办到,什么都行!您要钱?我……我家里的房子可以卖了,还有这些年攒的一点积蓄……”
“我不要你的钱。”我打断他,“我的钱,比你多得多。”
“那您要……”
“我要你,做一件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等赵阳手术成功,身体康复之后,你带着他,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二十年前,解放路的那个街心花园。”
赵建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带着他,站在当年你老婆躺过的那个地方,把二十年前发生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告诉他,你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指着一个救了他妈妈和他的人,骂他是人贩子。”
“告诉他,这个人因为你的污蔑,被带进派出所,被同事议论,被领导冷落,心里那道坎,二十年都没过去。”
“我要你告诉他,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不够。二十年的时间,也不够。”
“我要让你的儿子知道,他的命,是他父亲用尊严换回来的。”
赵建军浑身都在发抖,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眼里的,是深深的羞愧,和恐惧。
“你做得到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最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做到。”
捐献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和痛苦。
连续几天注射动员剂,骨头酸胀得像是要裂开。
正式采集那天,我在病床上躺了四个小时,血液从一侧手臂抽出,通过机器分离出造血干细胞,再从另一侧手臂输回体内。
我看着那袋淡黄色的、被称作“生命火种”的液体,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拿走,送去无菌仓。
送去赵阳的身体里。
那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calm。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救赎的圣光。
我只是觉得,一件拖了二十年的事,终于要画上一个句号了。
手术很成功。
赵阳的身体,没有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
他的各项指标,一天天在好转。
我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
赵建-军每天都给我发短信,汇报赵阳的情况,言辞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很少回。
一个月后,赵阳出仓了。
又过了一个月,他康复出院。
出院那天,赵建军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说,就今天下午吧。
还是那个解放路。
还是那个街心花园。
二十年过去,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老旧的冬青矮墙,变成了精致的铁艺栅栏。
原本坑洼不平的泥地,铺上了光滑的鹅卵石。
只有那几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在夏日的午后,投下斑驳的树影。
我到的时候,赵建军和赵阳已经等在那里了。
赵阳的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带着一点青涩和拘谨。
赵建军比上次我见他时,显得更老了。
他站在那里,局促不安,像个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林叔叔。”赵阳先开了口,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的目光,投向了赵建军。
赵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我,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赵阳看出了他父亲的窘迫,轻声说:“爸,说吧。这是你欠林叔叔的,也是我们欠他的。”
赵建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指着一块空地。
“阳阳,二十年前,就是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安静的午后,却异常清晰。
他开始讲。
讲那个炎热的下午,讲他怎么接到邻居的电话,心急火燎地从批发市场赶去医院。
讲他怎么在走廊里,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和护士争吵。
讲他是如何因为恐慌和愤怒,失去了理智,把那个年轻人当成了人贩子。
他讲得非常详细,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和辩解。
包括他是怎么揪住我的领子,怎么骂我,怎么对警察撒谎。
赵阳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握紧了。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审判”。
我的心里,没有波澜。
真的,一点都没有。
当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不在乎了。
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愤恨不已的画面,此刻听起来,就像是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后来,你妈妈醒了,跟警察解释清楚了。警察放了他,还‘教育’他,让他以后别多管闲事。”
“我当时……我当时看到你,看到你妈妈没事,高兴坏了,就把这件事……忘了。”
“我甚至……甚至都没想过,要去跟他道个歉。”
“我就是个混蛋,阳阳。是个自私、懦弱、不分好歹的混蛋。”
赵建军讲完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泪流了满脸。
他没有再下跪。
他只是弯下腰,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很长时间,都没有直起来。
“林老板……对不起。”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金黄金黄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可怜。
被生活压弯了腰,被悔恨折磨了半生。
我也很可怜。
为了一个早已不重要的公道,跟自己较了二十年的劲。
“起来吧。”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慢慢直起身。
我走到赵阳面前。
“你爸,不是个好人。”我说,“但他是个好父亲。”
“为了你,他可以连脸都不要。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这样,才对得起你妈,对得起他,也对得起我身上抽出去的那几百毫升干细胞。”
赵阳的眼眶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叔叔,我记住了。”
我没再说什么。
我转身,离开了那个街心花园。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赵建军一家,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恩怨,两清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手机响了,是陈婧打来的。
“老公,回家吃饭了。”
“好,马上就回。”
我挂了电话,加快了脚步。
家的方向,灯火温暖。
二十年前,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二十年后,我依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从未有过的敞亮。
我没有原谅赵建军。
我只是,原谅了二十年前那个,满心委屈、无处申诉的自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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