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夏末。
空气里有股烧煤球和槐花混合的味儿。
李伟结婚,在红星饭店,包了二楼整个大厅。
我是陈进,在市机械二厂当个学徒,刚转正没多久。李伟是我高中最好的哥们儿。
他娶的是张岚,隔壁班的班花。
我收到请柬的时候,正拿砂纸打磨一个零件,满手油污。
师傅瞅了一眼大红的“囍”字,说:“小子,朋友结婚,得表示表示。”
我懂。
我把这个月省下来的二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红包。又找我姐借了十块。
三十块,搁现在,是我半个多月的工资。
婚礼那天,我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的确良白衬衫,烫得笔挺。
裤子是条蓝色的工装裤,洗得发白,但干净。
我蹬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说不出的酸。
高中那会儿,我也偷偷喜欢过张岚。
她总是扎着两个麻花辫,走路一甩一甩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不过我闷,不敢说。不像李伟,胆子大,会来事儿。
红星饭店门口,扎着彩虹气球拱门,俗气,但喜庆。
李伟穿着一身借来的藏蓝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满面油光,见谁都笑。
“陈进,你可来了!还以为你小子不给我面子!”他擂了我一拳,力道不轻。
我把红包塞给他:“恭喜恭喜,早生贵子。”
他捏了捏厚度,眼睛一亮:“够意思!”
张岚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不是婚纱,那时候我们这儿不兴那个。
她化了妆,嘴唇涂得鲜红,有点陌生,但还是好看。
她冲我笑笑:“陈进,快进去坐。”
我被安排在同学那桌。
一桌子都是熟面孔,三年不见,有的人胖了,有的人瘦了,都带着一股子被社会磨过的味道。
大家互相递烟,吹牛,说自己在哪儿发财。
我在厂里,算不上发财,只能低头嗑瓜子。
林霞就坐在我对面。
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碎花裙子,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安静。
她是张岚的伴娘,也是我高中的同桌。
我们做了一年同桌,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
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俩埋头在桌上那道“三八线”两侧,各干各的。
我偶尔会用余光瞟她,看她长长的睫毛在练习本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她好像感觉到了,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清清亮亮的,像山泉水。
我就赶紧把头扭开,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现在,她又坐在我对_blank面。
我冲她点点头,她也回了一个,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很淡。
菜流水似的端上来。
烧鸡,扒肘子,四喜丸子,清蒸鱼。
都是硬菜。
酒是本地产的白干,五十多度,喝一口,从喉咙烧到胃里。
李伟端着酒杯过来了。
“各位同学,今天我大喜的日子,别的不说,都在酒里了!”
他先干为敬。
大家纷纷起立。
轮到我,李伟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陈进,咱俩谁跟谁?三杯!今天不喝倒,就是看不起我!”
我酒量不行,平时最多喝二两。
但这话说到这份上,我不能怂。
“行!”我一咬牙,端起杯子。
玻璃杯,二两一个。
第一杯下去,喉咙就着了火。
第二杯,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第三杯,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世界开始打转。
桌上的人都在叫好。
“陈进,够爷们儿!”
“深藏不露啊!”
我摆摆手,感觉脸烫得能煎鸡蛋。
对面的林霞看着我,眼神里有点担忧。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豪气,好像这三杯酒,是为她喝的。
敬酒的环节一波接一波。
李伟的亲戚,张岚的同事,一圈下来,我又被灌了好几杯。
我开始说胡话,搂着旁边一个同学的脖子,说要合伙做大生意。
那同学也是半斤八两,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记忆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我记得张岚过来,嗔怪地对李伟说:“你别把他灌死了。”
李伟嘿嘿傻笑:“没事,我哥们儿,能喝。”
我又记得,林霞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我手里。
“喝点水吧,解解酒。”她的声音很轻。
我接过杯子,手一抖,茶水洒了半身。
她“呀”了一声,拿出手绢帮我擦。
手绢上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儿,很好闻。
我看着她,傻乎乎地笑。
后来,婚宴散了。
宾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
我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一个同学扶住我:“陈进,你行不行啊?要不我送你回去?”
我摆摆手:“没事,我……我自己能行。”
李伟他爸妈走了过来。
李妈妈是个热心肠的阿姨,看着我这样,一脸愁容:“这孩子,喝成这样,怎么回去啊?天都黑了。”
李爸爸说:“要不,就在家住一晚吧?”
李妈妈一拍大腿:“对!家里不是有地方吗?李伟那屋,让他睡。”
李伟也喝高了,舌头都大了:“对,对,住下,明天……明天再走。”
我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只知道点头。
“麻烦……麻烦叔叔阿姨了。”
李伟家离饭店不远,就在附近一个老家属院里。
两个同学架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夏夜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吹不散酒意。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像有台拖拉机在来回开。
到了楼下,我哇的一声,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出来了。
同学嫌弃地躲开。
李妈妈赶紧拿来脸盆和毛巾,又是给我擦脸,又是给我拍背。
“作孽哦,喝这么多干啥。”她心疼地念叨。
我连说“对不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被弄上楼。
李伟家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水泥地,白灰墙。
一股老房子的味道,混着新家具的油漆味。
客厅里堆满了亲戚送来的礼物,脸盆,暖水瓶,被面。
李妈妈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
“小陈,你先坐会儿,阿姨给你收拾屋子去。”
我迷迷糊糊地应着。
客厅的灯光很暗,黄色的,照得人晕晕乎乎。
我听见李妈妈在其中一个房间里铺床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
“小陈,去睡吧,就在那屋。”她指了指左手边的一个房门。
“谢谢阿姨。”我撑着沙发站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
“要不要阿姨扶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我死要面子。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那个房间挪。
房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屋里没开灯,很黑。
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光,我能看见一张床的轮廓。
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
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鞋都没脱,一头就栽了上去。
床很软,被子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
真舒服。
我闭上眼睛,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夜里,我被渴醒了。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找水喝,头痛得像要裂开。
我摸索着,想去开灯。
手碰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
我以为是枕头,捏了一下。
“嗯……”
一声轻微的,女人的呻吟。
我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酒醒了一大半。
我猛地缩回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床上有人!
是个女人!
我的第一反应是,李伟和张岚的婚房!我睡到他们婚床上了!
完了。
这叫什么事儿!
闹洞房也没这么闹的!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住了。
黑暗中,我能听见身边那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她好像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搭在了我的身上。
很细,很软。
我僵得像块石头。
怎么办?
现在偷偷溜出去?
万一弄出动静,把她吵醒了,我怎么解释?
说我喝多了走错了?
谁信啊!
我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睡在新娘子的床上!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咚,在寂静的夜里,我甚至担心她能听见。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要不,就这么装睡到天亮?
不行,天亮了更说不清!
李伟要是看见我……他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小心翼翼地,想把她的胳膊从我身上挪开。
我的手指刚刚碰到她的皮肤。
她又“嗯”了一声,呓语般地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很小,但我听清了。
她说:“妈,别闹……”
声音……不对。
不是张岚的声音。
张岚的声音要更清脆一些。
这个声音,有点沙,有点软。
很耳熟。
是谁?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把今天见过的所有女性都过了一遍。
李妈妈?不可能。
张岚的亲戚?
还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
林霞!
是林霞的声音!
我高中的同桌,那个安安静静的女孩!
怎么会是她?
她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我瞬间懵了。
如果这是李伟和张岚的婚房,那林霞作为伴娘,怎么会睡在这儿?
难道……
我走错的不是婚房,而是另一间屋子?
李妈妈明明指的这间啊!
我努力回忆着,当时我醉得厉害,李妈妈指着左手边的门,说:“就在那屋。”
这个家属院的房子,户型都一样。
进门是客厅,左右两边各一个卧室。
李伟家,左边是他们夫妻的新房,右边是他以前住的旧屋。
我睡的……到底是哪间?
我不敢动,只能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
窗帘没拉严,透进一点点月光。
我慢慢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屋里的大概轮廓。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书桌上,好像放着一个相框。
这陈设……不像新房。
新房里应该贴着大红的“囍”字,家具也都是新的。
而这里,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这……是李伟以前的房间!
所以,李妈妈当时指的,应该是右手边的这间!
我喝多了,左右不分,走错了!
那林霞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记得散席的时候,张岚说过,林霞家也远,晚上就不回去了,陪她住一晚。
两个好姐妹,新婚之夜,肯定要说悄悄话。
所以,张岚安排林霞睡在李伟的旧屋。
而我,这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想通了这一点,我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紧张了。
睡了新娘,是丑闻。
睡了伴娘,同样是天大的丑闻!
而且对方还是林霞!
那个我高中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女孩!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不,比小偷还龌龊。
我毁了一个好女孩的名节。
在89年,这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会被厂里开除,背上“流氓”的罪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而她,一个还没结婚的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越想越怕,冷汗把衬衫都浸湿了。
我必须走!
现在就走!
趁着她还没醒,趁着天还没亮!
我像个准备拆炸弹的工兵,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胳膊从我身上抬起来。
她的手臂很轻,但我感觉有千斤重。
我屏住呼吸,把她的手轻轻放到被子上。
然后,我开始一点一点地,从床上往外挪。
我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一厘米,一厘米。
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僵住,侧耳倾听。
林霞的呼吸依然平稳。
谢天谢地。
我继续挪。
终于,我的半个身子挪出了床。
我用手撑着床沿,双脚慢慢地探向地面。
我没脱鞋。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脚踩到冰冷的水泥地,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站直身体,不敢回头看。
我摸着黑,凭着记忆,朝门口走去。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我摸到了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
我轻轻地,慢慢地,转动门把。
“咔哒”。
一声轻响。
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听见,床上的呼吸声,乱了。
完了。
她醒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身后,传来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惊恐的,颤抖的声音。
“谁?”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谁在那儿?”
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
我能想象出她在黑暗中惊恐万分的表情。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
那她一喊,整个楼道都听见了。
我转过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是我。”
黑暗中,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陈……陈进?”
“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喝多了,走错了房间。”
我的解释,在当时的情境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走错?”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屈辱。
“你出去!”她突然低吼道,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我……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让你出去!”她的声音更大了。
我怕惊动隔壁的人,赶紧说:“你别喊,我马上就走。”
我拉开门,一道缝。
客厅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我的脸。
也照亮了她。
她坐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长发散乱,眼睛又红又肿,里面全是惊恐和泪水。
她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充满了厌恶,鄙夷,还有一种被彻底毁掉的绝望。
我的心,被那眼神刺得千疮百孔。
我狼狈地逃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不敢在客厅停留。
我怕李伟的父母随时会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拉开门栓,闪了出去。
楼道里一片漆黑。
我扶着栏杆,一口气冲下楼。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地面。
夏末的凉风吹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我浑身都在发抖,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羞的。
我找到了我的自行车。
车座上落满了露水。
我跨上车,疯狂地向家的方向骑去。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的嘲笑和指责。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的人生,我刚刚有点起色的工作,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全都在这个荒唐的夜里,毁了。
还有林霞。
我把她也毁了。
我不敢想象,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
李家人发现我不在了,会怎么想?
林霞会怎么跟张岚说?
张岚又会怎么跟李伟说?
这件事,瞒不住的。
纸包不住火。
我骑得飞快,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爸妈还没起。
我溜进自己的小屋,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睡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还在红星饭店,喝着李伟的喜酒。
林霞还坐在我的对面,安安静静地,对我微笑。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手心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臂皮肤的温热和柔软。
我的鼻腔里,还萦绕着她发间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真实得让我绝望。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没吃饭,没喝水。
我妈敲门,问我怎么了。
我说不舒服。
她以为我宿醉,给我煮了碗解酒汤,放在门口。
我没喝。
我像个等待审判的死囚,煎熬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我在等。
等李伟找上门来。
他可能会带着几个兄弟,把我打个半死。
或者,他会直接去厂里,把事情捅出去。
再或者,林霞的家人会报警。
“流氓罪”,这个词像个烙铁,烫在我的脑子里。
可是,一天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外面静悄悄的。
没有愤怒的砸门声,没有警车的鸣笛声。
这比暴风雨来临,更让人恐惧。
第二天,我还是没去上班。
我不敢去。
我怕在厂里碰到熟人,怕他们异样的眼光。
我给车间主任打了个电话,说我病了,要请几天假。
主任在电话那头嘟囔了几句,但还是准了。
我在家又躲了一天。
到了第三天傍晚,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的门。
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姨,我找陈进。”
是李伟。
他还是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冰凉。
我听见我妈说:“在屋里呢,这孩子,病了两天了,饭也不吃。”
“我去看看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的房门被推开了。
李伟站在门口,看着我。
他没穿那身西装,换了件普通的T恤。
他的表情很复杂,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带人来。
就他一个。
他走进来,关上门。
屋里很暗,我没开灯。
我们两个在黑暗中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小子,真行啊。”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你当兄弟,你呢?”
“李伟,我……”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我不想听你解释!”
他走到我床边,一屁股坐下。
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
烟头的红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张岚都跟我说了。”
我心里一咯E噔。
“林霞……她回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没出门,饭也不吃,就一直哭。”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跟张岚说,她没脸见人了,想死。”
“想死”两个字,像两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一颤。
“李伟,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人!”我一拳砸在墙上,手背瞬间就破了皮,渗出血来。
李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一根烟抽完,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陈进,我问你,这事儿,你想怎么了?”
“我……”我能怎么了?
“我娶她。”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没想过。
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负责。
我毁了她,我就要用一辈子去补偿。
李伟愣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林霞。”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李伟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从愤怒,到惊讶,再到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你……是认真的?”
“是。”
“你喜欢她?”
我沉默了。
喜欢吗?
高中时那点朦胧的好感,算喜欢吗?
还是,这只是我为了赎罪,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我说不清。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但,我必须对她负责。”
李伟又点上了一根烟。
这一次,他抽得很慢。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行。”过了很久,他说。
“这事儿,我帮你去跟林家说。”
“但是,陈进,你记住了。”
“你要是敢对林霞不好,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他的话,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点点头:“我知道。”
李伟走了。
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争吵,没有打骂,平静得可怕。
但我和李伟都清楚,我俩的兄弟情,回不去了。
接下来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李伟没有再联系我。
我不知道他跟林家谈得怎么样。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等待。
一个星期后,我妈下班回来,脸色很奇怪。
她把我叫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我:
“儿子,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我心里一惊:“妈,怎么了?”
“今天,你李阿姨托人给我带话,说……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
“是……是李伟媳妇的那个伴娘。”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探究。
“妈,我……”
“你别瞒我了。”我妈叹了口气,“人家姑娘家里都找上门了,说你俩……在李伟家住了一宿。”
“人家姑娘的名声都坏了,你必须负责。”
我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的眼睛。
“陈进啊陈进,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妈,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那姑娘,叫林霞是吧?我见过,挺文静的一个孩子。人家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在供销社上班,工作也好。”
“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只有结婚一条路了。”
“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让人家姑娘白白受了委屈。”
“明天,我托人去买点东西,跟你爸,上门去提亲。”
我妈的决定,果断得让我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
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有它的分量。
更何况,我是理亏的一方。
第二天,我爸妈拎着两瓶酒,两条烟,还有一包糕点,带着我,去了林家。
林家住在城南的一个老平房区。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开门的是林霞的母亲。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脸色蜡黄,看我们的眼神,像看仇人。
她把我们让进屋,一句话都没说。
林霞的父亲坐在炕上,抽着旱烟,锅碗瓢盆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爸妈尴尬地陪着笑脸。
“他林大哥,林大嫂,我们……是来赔罪的。”我爸搓着手,开口了。
林父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冷冷地说:
“赔罪?我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你们拿什么赔?”
我妈赶紧说:“大哥,你别生气。这事儿,是我们家陈进不对,是他混蛋。”
“我们今天来,就是想给个说法。”
“我们想……把林霞娶过门,风风光光地娶。”
“让她做我们陈家的儿媳妇,我们保证,一辈子对她好,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林父冷笑一声:“说得倒好听。”
“你们家什么情况,我们不是不知道。”
“就你们厂里那点死工资,拿什么保证?”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站了出来。
“叔叔,阿姨。”
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对林霞的伤害。”
“但是,请你们相信我,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去对她好。”
“我会努力工作,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发誓。”
林父盯着我,眼神锐利。
“发誓?发誓要是有用,天底下就没有负心汉了。”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挑。
林霞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旧衣服,脸色苍白得像纸。
眼睛还是肿的,但眼神,却出奇地平静。
她走到她父母面前。
“爸,妈。”
“我嫁。”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父猛地站起来:“霞,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林霞看着她的父母,一字一句地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样?”
“我不嫁他,我还能嫁谁?”
“我不想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林父颓然地坐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母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林霞转过头,看着我。
这是那晚之后,我们第一次正式的对视。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那天的惊恐和厌恶。
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陈进。”她叫我的名字。
“我嫁给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只是因为,我没得选。”
“我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话。”
“你要是做不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点头。
点头。
再点头。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没有彩礼,没有三金。
林家唯一的要求,就是我们要尽快办婚礼,把林霞娶过门。
他们怕夜长梦多,怕我的“负责”只是一句空话。
我家也没钱。
爸妈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了五百块钱。
在机械厂的家属区,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单间,作为我们的婚房。
买了张新床,打了套新家具。
墙,我亲手刷的。
白色的涂料,刷了一遍又一遍,想盖住那股老旧的味道。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家里,摆了两桌。
请了双方最亲近的几个亲戚。
李伟和张岚来了。
李伟给了我一个大红包,很厚。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张岚拉着林霞的手,眼睛红红的。
“霞,以后要好好的。”
林霞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棉袄。
是我妈特意找人做的。
很喜庆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那么刺眼。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我们摆布。
拜堂,敬酒。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
但这次,我没醉。
我清醒得可怕。
我清醒地看着这场由我一手造成的,荒唐的婚礼。
我清醒地看着我的新娘,那个被我毁掉一生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晚上,亲戚都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显得格外空旷。
大红的“囍”字,贴在墙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累了吧?早点休息。”我干巴巴地说。
她没理我。
我脱了外套,走到床的另一边,和衣躺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香皂味。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一下,一下,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很难受。
我想安慰她,想跟她说对不起。
但我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此刻,都是多余的。
我欠她的,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
婚后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白天,我上班,她也上班。
晚上,我回来,她已经做好了饭。
两菜一汤,摆在桌上。
我们面对面地吃饭,不说话。
碗筷碰撞的声音,是唯一的交流。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我去洗。
然后,她看书,或者织毛衣。
我看报纸,或者听收音机。
到了九点,她去睡觉。
我再等一个小时,也去睡。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我睡在床的左边,她睡在床的右边。
中间那道无形的“三八线”,谁也不敢逾越。
我好几次,夜里醒来,看见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无声地哭。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尝试过去跟她沟通。
“林霞,我们……谈谈吧。”
她总是淡淡地回一句:“没什么好谈的。”
我给她买新衣服,买她喜欢吃的零食。
她会说“谢谢”,然后把东西收起来,但从来不用。
我把工资卡交给她。
她说:“你自己留着吧,我的工资够花了。”
她的冷漠,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外。
我做什么,都无法穿透这堵墙。
我知道,她在怨我,在恨我。
我活该。
厂里的同事,都知道我“闪婚”了。
大家都在背后议论。
有的说,我是奉子成婚。
有的说,我攀上了高枝,林霞家有背景。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我不在乎。
我只怕这些话,传到林霞耳朵里,让她更难受。
李伟偶尔会来找我。
我们坐在楼下的小马扎上,抽烟,喝酒。
他会问:“怎么样?她……对你好吗?”
我总是苦笑着说:“挺好的。”
他知道我在撒谎。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我的酒杯倒满。
“陈进,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是啊,跪着也要走完。
转机,发生在我结婚半年后。
那天,我下班回家,刚到楼下,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一群人。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
我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叫骂:
“不要脸的!勾引我男人!”
“我今天非撕了你的皮不可!”
我挤进人群,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正揪着林霞的头发,往墙上撞。
林霞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流着血。
她拼命挣扎,但力气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
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没人上前拉架。
我当时,血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
“住手!”
我怒吼一声,冲了过去。
我一把推开那个胖女人,把林霞护在身后。
“你干什么!”我冲着那女人吼道。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撒起泼来。
“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老婆干了什么!”
“她勾引我男人!你们单位的张科长!”
我愣住了。
张科长?
我们厂供销科的科长,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
我回头看林霞。
她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嘴唇都在抖。
“我没有。”她看着我,声音微弱,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我相信她。
林霞不是那样的人。
“你放屁!”我指着那女人的鼻子骂道,“我老婆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
“哟嗬!还护上了!”那女人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
“你们厂里谁不知道?张科长天天往你们供销社跑,给她送东西,请她吃饭!”
“不是勾引是什么?”
“肯定是她看我们家老张是科长,想攀高枝!”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也扎在林霞身上。
林霞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跟这种泼妇,讲道理是没用的。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姐。”我换了个语气。
“你说我老婆勾引你男人,有证据吗?”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全厂的人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看见他们上床了?”我冷冷地问。
那女人噎住了。
“那……那倒没有。”
“既然没有,你凭什么在这里血口喷人,污蔑我老婆的名声?”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
“你要是现在给我老婆道歉,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然,我们就去派出所!”
“诽谤罪,够你喝一壶的!”
那女人被我唬住了。
她有点心虚,但嘴上还不饶人。
“去就去!谁怕谁!”
“好。”我拉起林霞的手,“我们走。”
林霞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拉着她,就往外走。
那女人看我来真的,有点慌了。
她男人是科长,真闹到派出所,对他影响不好。
“哎,等等!”她喊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想通了?”
她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
“对……对不起。”
“大声点!我没听见!”
“对不起!”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滚!”我吐出一个字。
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我拉着林霞,回到我们那间小屋。
我关上门。
屋里一片死寂。
我找出药箱,拿了棉签和红药水。
“过来,我给你上药。”
她没动,还站在原地。
我走过去,拉着她坐到床边。
我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红药水,给她擦拭额头上的伤口。
红药水碰到伤口,她疼得“嘶”了一声,身体缩了一下。
“忍着点。”我的声音很柔。
她没说话,但也没再躲。
我给她上好药,又用纱布包好。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她。
“到底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
“那个张科长,从我一进供销社,就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一直躲着他。”
“他给我送东西,我没要。”
“他请我吃饭,我没去。”
“我没想到……他老婆会找上门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后怕。
我心里一阵绞痛。
我这个丈夫,当得太不称职了。
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受了委屈,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了。
“告诉你……有用吗?”
“我们之间,不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吗?”
“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胸口。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我们结婚这半年来,我给过她一点点丈夫该有的关心和温暖吗?
没有。
我只是在尽一个“负责”的义务。
我把她娶回家,给她一个名分,就以为自己赎了罪。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她的世界,去了解她的喜怒哀乐。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林霞,对不起。”
“是我不好。”
“以后,不会了。”
“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跟他拼命。”
我的眼眶,也红了。
林霞看着我,愣住了。
她的眼神,从惊讶,到疑惑,再到一丝……松动。
她紧绷的身体,好像放松了一点。
她咬着嘴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那种无声的抽泣。
而是嚎啕大哭。
把这半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哭了出来。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我只是伸出手,把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一开始是僵硬的。
但慢慢地,慢慢地,软了下来。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气氛,变了。
虽然还是话不多,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会主动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我会跟她说,厂里发生的趣事。
她织毛衣的时候,会问我,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我看报纸,看到有意思的新闻,会念给她听。
我们还是分睡在床的两侧。
但中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近了。
有时候,夜里醒来,我会发现,她的胳膊,会不经意地搭在我的身上。
就像那个荒唐的夜晚一样。
但我的心,不再是惊恐,而是一种……温暖的悸动。
我没有再提过那个张科长。
但我第二天,就去了他们供销科。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张科长的办公桌前。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把我的饭盒,一个军绿色的,掉了漆的铝饭盒,重重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被我看得发毛。
“陈……陈师傅,你……你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说:
“张科长,听说你很关心我们家林霞。”
“以后,不用了。”
“我老婆,有我关心就够了。”
“以后,你要是再敢骚扰她,我这个饭盒,就不是放在你桌子上了。”
“是砸在你头上。”
说完,我拿起饭盒,转身就走。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从那以后,张科长再也没敢找过林霞。
这件事,林霞不知道。
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有些事,男人做了,就行了。
日子,就像家门口那条小河,安静地,缓缓地流淌。
秋去冬来。
天气越来越冷。
我们的小屋,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烧煤的炉子。
晚上睡觉,很冷。
我怕她冷,把家里唯一一床厚被子给了她。
我盖着一床薄被。
有一天夜里,我被冻醒了。
我发现,我身上的薄被,变成了厚被子。
而林霞,裹着那床薄被,蜷缩在床的另一头,冻得瑟瑟发抖。
我心里一热。
我把厚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
然后,我躺下,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僵。
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
“别动。”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样,就不冷了。”
她没有再动。
我们两个,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我能听见她的心跳,和我的一样,快得像要跳出胸膛。
那一夜,我们突破了那条“三八线”。
我们的关系,也终于,像冰封的河面,开始解冻。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
我会骑车送她上班,接她下班。
她会给我织新的毛衣,补我磨破的袜子。
我们会在周末,一起去逛公园,看电影。
虽然,我们之间,还是很少说“爱”。
那个荒唐的开始,像一根刺,扎在我们心里。
谁也不敢轻易去触碰。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第二年春天,林霞怀孕了。
知道消息的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
我抱着她,在小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她被我转得头晕,笑着骂我:“疯子!”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那么开心的笑。
像春天的阳光,照进了我心里。
我妈和我爸,也高兴坏了。
我妈几乎天天往我们这儿跑,给林霞炖各种补汤。
林霞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的脾气,也变得有点古怪。
有时候会突然发火,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哭。
我知道,这是怀孕的正常反应。
我什么都顺着她,由着她。
她想吃酸的,我跑遍全城,给她买酸杏。
她半夜想吃西瓜,我蹬着车,去火车站,买那些从南方运来的,死贵的西瓜。
她常常抚着肚子,问我:
“陈进,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像你,还是像我?”
我说:“都好。”
“要是男孩,就像我,皮实,耐揍。”
“要是女孩,就像你,文静,好看。”
她听了,就会笑。
然后,她会突然沉默下来,眼神变得忧郁。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怕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因为我们那个不光彩的开始,而被人指指点点。
我把她搂在怀里。
“林霞,别怕。”
“有我呢。”
“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预产期,在冬天。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我把她送到医院。
她在产房里,疼得死去活来。
我在外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听着她一声声的惨叫,心都碎了。
我恨不得,能替她去疼。
过了十几个小时,产房的门开了。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
“恭喜,是个女儿,六斤八两。”
我冲过去,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脸。
我的女儿。
我和林霞的女儿。
我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我……我老婆呢?”
“大人没事,就是累坏了,睡着了。”
我冲进产房。
林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
我握住她的手。
“霞,辛苦你了。”
她睁开眼睛,虚弱地对我笑了笑。
“女儿……好看吗?”
“好看。”我哽咽着说,“像你。”
我们给女儿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她能成为我们之间,新的,美好的纪念。
有了念念,我们的小屋,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她的哭声,笑声,成了我们家最动听的音乐。
林霞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她看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而我,也努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我工作更卖力了。
厂里搞技术革新,我带头钻研,拿了好几个奖。
我的工资,涨了。
职位,也从学徒,变成了技术员。
我们的日子,一点点地,好了起来。
我们从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搬到了厂里分的,两室一厅的楼房。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
我们一起,把它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慢慢地,抚平了我们心里的伤痕。
那个荒唐的开始,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它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们像千千万万对普通的夫妻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的日子。
我们会为了一点小事争吵。
也会在对方生病的时候,悉心照料。
我们会在女儿取得好成绩的时候,一起骄傲。
也会在女儿闯祸的时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有的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亲情,恩情,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相濡以沫的感情。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念念十岁那年。
李伟的儿子,和念念是同班同学。
两个小孩子,在学校里打架了。
原因,是李伟的儿子,骂念念是“野种”。
说她是她妈跟野男人生的。
念念气不过,就跟他打了起来。
老师把我们两家大人,都叫到了学校。
我到的时候,李伟和张岚已经在了。
张岚拉着念念的手,不停地安慰她。
念念哭得眼睛都肿了。
李伟的儿子,站在一边,一脸不服气。
李伟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老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听完,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以为,我们把那个秘密埋得很好。
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但我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些陈年的旧事,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给你狠狠一击。
我走到念念面前,蹲下身。
“念念,不哭了。”
我给她擦干眼泪。
“告诉爸爸,为什么打架?”
念念抽噎着说:“他骂我,还骂妈妈……”
我回头,看着李伟的儿子。
那孩子,被我看得有点怕,往李伟身后缩了缩。
“你,过来。”我冲他招招手。
李伟推了他一把:“过去!给你妹妹道歉!”
那孩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么说?”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那孩子低下头,小声说:
“我……我听我奶奶说的。”
李伟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一巴掌,扇在自己儿子后脑勺上。
“混小子!回家再收拾你!”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
“陈进,对不起。”
“是我没教好孩子,也是我妈……她嘴碎。”
我看着他。
这个我曾经最好的兄弟。
岁月,在他脸上,也刻下了痕迹。
我们之间,因为那件事,疏远了十年。
但此刻,看着他满脸的愧疚和尴尬,我心里的那点怨气,突然就散了。
“不怪你。”我说。
“孩子小,不懂事。”
“大人说的话,他们就学了。”
我拉起念念的手。
“念念,跟叔叔阿姨,还有哥哥,说再见。”
念念很懂事,虽然还委屈,但还是乖乖地说了再见。
我带着念念,走出了办公室。
张岚追了出来。
“陈进。”
我停下脚步。
“林霞……她还好吧?”她担忧地问。
“挺好的。”
“对不起,都怪我们。”
“不怪你们。”我摇摇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以为,真的过去了。
回到家,林霞已经知道了。
是张岚打电话告诉她的。
她坐在沙发上,没开灯。
跟我们结婚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沉。
“霞……”
她没说话。
念念跑到她身边,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妈妈,对不起,我打架了。”
林霞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沙哑。
“不怪你,念念。”
“是妈妈不好。”
我走过去,把她们母女俩,一起抱在怀里。
“不怪你们,都怪我。”
“是我,当初犯了错。”
“是我,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林霞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一次,她的哭声里,不再只有委屈和痛苦。
还有一种,压抑了十年的,释放。
那天晚上,念念睡着之后。
我和林霞,坐在客厅里,谈了很久。
我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起了那个荒唐的开始。
“陈进。”她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你……后悔过吗?”
“后悔娶我。”
我握住她的手。
“不后悔。”
“从来没有。”
“我最后悔的,是那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
“我庆幸的是,那天晚上,我走错的房间里,是你。”
她愣住了。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大概,会鼓起勇气,去追你。”
“高中那会儿,我就喜欢你。”
“只是,我太怂了,不敢说。”
林霞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带着泪的笑。
“傻子。”她说。
“你现在才说。”
她主动靠过来,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陈进。”
“嗯?”
“其实……我也不后悔。”
“嫁给你,我不后悔。”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等了十年。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最后一丝隔阂,也消失了。
我们像一对真正相爱的夫妻,分享着彼此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们不再回避过去。
我们坦然地,把它当成我们生命里,一个独特的,无法复制的印记。
又过了很多年。
念念大学毕业,工作,结婚。
她嫁给了一个很爱她的男人。
婚礼上,看着穿着婚纱的女儿,挽着她丈夫的手,走向幸福。
我和林霞,都哭了。
李伟和张岚,也来了。
我们两家,早就像亲人一样。
李伟的儿子,成了念念最铁的“娘家哥哥”。
婚礼结束后,我和林霞,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
她的头发,已经有了银丝。
眼角,也有了皱纹。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么好看。
“陈进。”她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因祸得福?”
我笑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算。”
“如果没有那场荒唐的酒,那张睡错的床。”
“我可能会,错过你一辈子。”
“所以,我不但不后悔,我还要感谢它。”
“感谢那场错误,让我遇到了对的人。”
“感谢你,林霞。”
“谢谢你,嫁给我,陪我走了这么多年。”
她靠在我怀里,笑得像个孩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美好。
我知道,我们不是童话。
我们的开始,充满了错误和无奈。
但我们用半生的时间,把一个错误,活成了一段……还算圆满的人生。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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