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2月22日,上海市第一结核病医院的阅片室灯光雪亮,几位年逾花甲的放射科专家围成半圈,盯着一块泛黄的玻璃片。有人低声感叹:“保存到今天真不容易。”面前这张摄于1936年6月15日的胸部X光片,本该只是历史资料,如今却成了重新审视鲁迅病情的关键证据。就在这一天,“鲁迅先生胸部X光片读片会”给出了一个颠覆多年的结论——真正夺走鲁迅生命的不是结核,而是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自发性气胸。
会后消息在圈内迅速传开。放射影像显示,鲁迅肺部并未全面纤维化,右侧胸膜虽有明显炎症,可肺组织仍具伸缩余地;左肺尖则可见一个形态不规则的大泡。若当时施行闭式引流或穿刺排气,完全有希望把命保住。一句“原本可治”,让在场医师无不唏嘘。话题随即转向48年前的诊治过程——那个自称“经验老到”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为何对明显的危象视而不见?
时间回溯到1936年3月。鲁迅刚过56岁,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写作、翻译、接待朋友,占满每日作息,深夜依旧烟雾缭绕。那年3月26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气急,让鲁迅在家中不得不坐靠床头大口喘息。家里人紧急请来须藤。须藤看了看,用老练口吻说:“支气管痉挛而已,打一针就好。”随后一支日本产肾上腺皮质激素注入肌肉。症状果然暂时缓解,但激素扩张支气管、增加心肺负荷的副作用,同步埋下了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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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年春天,宋庆龄经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介绍,把邓肯医生带到鲁迅寓所。邓肯行医多年,对结核和气胸极为敏感。听诊与叩诊仅十多分钟,他给出了两个判断:第一,双肺慢性开放性结核;第二,左侧可能已有隐匿性气胸,必须抽胸膜积水并严密观察肺泡情况。他甚至把后续步骤说得一清二楚:抽液、拍片、卧床休养、避免剧烈用力。随后鲁迅在医院拍片,影像与邓肯所述基本吻合。遗憾的是,鲁迅仍把治疗权交给须藤。
须藤并非泛泛之辈。1918年退役前,他是日俄战争一线军医,擅长战创急救。但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开业后,他同时担任日本在乡军人会副会长,对侵华政策大力支持。周建人多次提醒哥哥更换医师,鲁迅却出于“治疗持续性”顾虑予以婉拒。医生与患者形成的“熟人依赖”链条,一旦建立就很难割断,这一点在医学史上屡见不鲜。
从3月至9月,鲁迅体重从44公斤降至37公斤。咳嗽、胸痛、盗汗,症状一个没少。须藤却继续以慢性支气管炎和消化不良开方,药方核心仍是激素搭配镇咳剂,偶尔加一点强肝片。“过了今天就好了”成了他安慰家属的口头禅。专家们翻阅当年的病程记录,有位老教授摇头:“这哪里是病程记载,分明是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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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鲁迅完成《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草稿后外出活动。傍晚回家神情尚算轻松,还与弟弟商议搬家。午夜过后,胸腔骤痛伴随剧烈喘息再度袭来。左胸叩诊呈高而紧张的鼓音,典型的气胸体征——肺泡破裂,空气迅速进入胸膜腔,心脏被向右侧推移,血压骤降。许广平请求把鲁迅送医,须藤摆手:“不用急,休息一下就行。”护士见病人脸色灰白,忍不住追问:“真的不打算转院吗?”须藤依旧摇头。
10月19日凌晨5时20分,鲁迅呼吸停顿。护士试图通过摇晃胸部机械复苏,徒劳。鲁迅去世时距离邓肯首次提出的“立即穿刺排气”整整半年。医学教科书告诉人们,张力性气胸一旦形成,数小时内未处理,死亡率极高。抢救窗口曾清晰摆在眼前,却被耽误了。
葬礼盛况空前。学生、文人、工人自发跟随灵车,从大陆新村一路到万国公墓。那面写着“民族魂”的旗帜,在雨后的秋风里猎猎作响。舆论普遍认为鲁迅死于结核的最后爆发,须藤的报告也如此书写。就在同一天,日本在乡军人会举行例会,须藤仍挂着副会长头衔,照常出席。细节耐人寻味。
解放后,周建人发表文章,公开质疑须藤误诊。医生身份、军国主义背景、拖延治疗的事实,被同时摆上桌面。医学界亦有人跟进,但苦于缺乏影像证据,无法给出确切结论。直到1984年,这张胸片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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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片会流程严谨——对照临床记录、对照国际结核指南、计算病变面积、推断肺泡压力。最后所得推论:鲁迅的结核确实存在,但非弥漫性;直接致命诱因是左肺大泡破裂导致的张力性气胸;若1936年10月17日晚实施穿刺,生存希望仍在。
不得不说,这份结论既是医学判断,也是历史文件。它提醒人们,一个错误的依赖足以把可治疗的疾病拖向死亡。专家退场时,年纪最大的顾教授轻声一句:“医生若有偏见,病人再伟大也一样无辜。”此言让在场年轻医生沉默良久。
须藤的去向,后来也有档案补充。1946年5月,他随日侨遣返,1959年死于冈山县一家私人诊所,终生未再提及“鲁迅”二字。翻看他的诊疗笔记,1936年那一页空白得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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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本世纪初临床指南对张力性气胸的描述,与邓肯当年手写方案高度近似:即刻穿刺减压,随后闭式胸腔引流,卧床休养至少六周。医学进步虽日新月异,但抢救原则从未改变。
历史难改,教训可记。鲁迅留下的不只是文学锋芒,还有一份医学案例:再明显的体征,若被权威轻描淡写,便可能错过生机;再忙碌的写作,也敌不过一次胸膜穿刺的迟疑。对40年代成长的一代人来说,这桩往事提供了另一重告诫——对生命负责,绝不干等权威一句“没事”。
今天,那张玻璃片依旧封存在恒温恒湿的档案柜里。灯光照射下,左肺尖那片阴影清晰可见,仿佛还在无声诉说:本可以不同的结局,终究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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