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
下午三点整。
掐着点,分秒不差。
他这个人,做什么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钟,精准,冰冷,没有一丝人情味儿的偏差。
我放下鼠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电脑屏幕上,那个甲方要求改了八遍的logo,正用一种“五彩斑斓的黑”的姿态嘲笑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满腔的烦躁压下去,换上一张至少看起来还算平静的脸。
打开门。
周城站在门口,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水味,像一把钝刀子,不锋利,却一下下磨着我的神经。
曾经,我埋在他怀里,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安心的味道。
现在,我闻到它,只想关上门。
“多多呢?”他开口,声音平直,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探向屋里。
他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这一个目标。
我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刚睡醒,在玩乐高。”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沙哑。
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换鞋走了进去。那双昂贵的皮鞋被他随意踢在玄关,换上了一双我给他备下的客用拖鞋。
客用。
这个词真好,精准地定义了我们现在的关系。
他是我家的常客,也是我家永远的客人。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客厅里瞬间响起的欢呼。
“爸爸!”
是我儿子多多的声音,带着奶气的雀跃,像一颗小太阳,瞬间点亮了整个屋子。
紧接着,是周城那刻意放柔和了八度的声音:“哎,我的大宝贝,想爸爸了没有?”
“想了!我给你留了最好吃的草莓饼干!”
“是吗?那爸爸可要好好尝尝。”
父子俩的对话,温馨得像一出精心排演的家庭喜剧。
而我,是那个站在幕布后面,负责开关门、递道具,却永远不能登场的杂工。
我没有走过去,就在玄关站着。透过磨砂玻璃的隔断,我能看到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地毯上滚作一团。周城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正举着多多,玩“开飞机”的游戏。多多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这个九十平米的小房子。
真好啊。
多好的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
如果忽略掉我这个背景板,简直可以拿去评选年度幸福家庭。
我默默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总算把那股子往上涌的酸涩压了下去。
隔天一次。
这是我们离婚协议上,关于探视权,他唯一坚持的一条。
不是每个周末,不是法定节假日。
是隔天一次。
听起来,多负责,多爱孩子。
我的律师当时还劝我,说能争取到这么高频率的探视,对孩子成长有好处。
我冷笑着签了字。
有好处?
是啊,对他周城有好处。
他可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像去健身房打卡一样,来我这里,享受两个小时无杂质的、纯粹的父爱时光。
他只需要陪玩,陪笑,听儿子用最崇拜的语气喊他“爸爸”。
然后,等他那点名为“父爱”的情感需求被充分满足后,他就可以抽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用管孩子下一顿吃什么,晚上会不会踢被子,幼儿园的作业做了没有,新买的衣服合不合身。
他像一个食客,走进一家名叫“家”的餐厅,点了一份名叫“儿子”的套餐。
吃饱了,抹抹嘴,转身就走。
而我,是那个永远在后厨忙碌,收拾残局,还得赔着笑脸说“欢迎下次光临”的店主。
含泪默认?
一开始,是的。
为了多多。我总觉得,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哪怕是这样残缺的、定时的父爱,也聊胜于无。
可时间长了,那点泪,早就被生活的砂纸磨干了。
剩下的,只有麻木,和偶尔压不住火的,一点点恨。
“林晚!”
周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命令口吻。
我闭了闭眼,走了出去。
“怎么了?”
他指了指空了的水杯:“没水了。”
多多正坐在他腿上,聚精会神地拼着一个复杂的恐龙模型。周城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把杯子递给我,动作自然得仿佛我还是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
我盯着那只杯子,没动。
那是我结婚时,特意去景德镇淘来的一对情侣杯,一个画着青松,一个画着红梅。
他现在用的,是画着青松的那只。
另一只,画着红梅的,被我收在柜子最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
“没长手吗?”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周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呛他。他透过镜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ác的警告。
“我在陪孩子。”他言简意赅,理由充分。
是啊,你在陪孩子。
你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你的时间宝贵得按秒计算,你紆尊降贵地来陪儿子,我这个闲杂人等,就应该为你提供全方位的后勤服务。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接过杯子,转身回了厨房。
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客厅的欢笑。
我盯着水池里自己那张模糊的脸,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脸色蜡黄。
想想也是,一个24小时待机的单亲妈妈,兼职一个永远在催稿的甲方面前的孙子,我拿什么去光鲜亮丽?
我拿着刚接满水的杯子,走出去,重重地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水溅出来几滴,打湿了他那份摊开的财经报纸。
周城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就不能小心点?”
“抱歉,”我扯出一个假笑,“手滑。”
他没再说什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视线又回到了多多的模型上,仿佛刚才那点不快,只是一粒不值得在意的灰尘。
而我,却因为这句小小的反抗,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扭曲的快感。
看,林晚,你还没完全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怨妇。
你骨头里,还剩下那么一点点刺。
五点到了。
周城的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是那种最单调的电子音,急促又无情。
他像被按了开关的机器人,立刻从慈父模式切换回了商业精英模式。
他放下手里的模型,拍了拍多多的头。
“好了,多多,爸爸该走了。”
多多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小手紧紧抓住周城的衣角。
“爸爸,你今天能留下来吃饭吗?妈妈做了红烧肉。”
周城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要做红烧肉?
因为你儿子爱吃。
因为我也需要补充点能量,好有力气继续跟你这场无休止的拉锯战。
我在心里回答。
周城蹲下身,耐心地跟多多解释:“爸爸晚上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不能留下来。下次,下次一定陪你吃饭,好不好?”
“下次”是周城用得最多的词。
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多多扁着嘴,眼圈红了,却很懂事地没哭。他只是小声地问:“那……爸爸你明天会来吗?”
“明天公司有事,后天。后天爸爸一定来。”
周城熟练地给出承诺,然后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
他走到玄关,换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留恋。
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
就在他手搭上门把,准备离开的时候。
“周城。”我叫住了他。
他回头,一脸“还有什么事”的不耐烦。
“下个月的抚养费,你该打了。”我说。
周城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扫兴的话题。
“我知道,”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扔在鞋柜上,“这里面有五万,够几个月的了。省得你每个月催,烦不烦?”
“不催,你记得吗?”我反问。
上上次,他晚了十天。我打电话过去,他说在开会。发微信,他回了一个“?”。
直到我把物业催缴水电费的单子拍下来发给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把钱转过来。
钱,是他维系这段父子关系的唯一纽带,也是他用来堵住我嘴的工具。
他觉得,给了钱,他就尽到了所有的责任。
周城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很难看。
“林晚,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句句带刺,浑身怨气。”他压低声音,怕被客厅里的多多听到。
我笑了。
“我变成哪样了?周城,你是不是以为,你每次来这里,我给你开门,给你倒水,都是心甘情愿的?”
“难道不是吗?这是为了多多。”他把儿子搬出来,永远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是,为了多多。”我点点头,走近一步,也压低了声音,“为了多多,我忍着恶心,看着你在这个我辛辛苦苦撑起来的家里,表演你那廉价的父爱。你满意了,开心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周城,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永远这么忍下去?”
我的声音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愤怒。
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愤怒。
他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厌烦所取代。
“不可理喻。”
他丢下这四个字,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多多小声的抽泣。
我走过去,把他抱进怀里。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宝贝,”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把眼泪逼回去,“爸爸只是太忙了。”
我抱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谎言。
怀里的多多,身体那么小,那么软。
可我却觉得,我抱着的是一块巨石。
这块巨石,是我心甘情愿背负的甜蜜的负担。
也是周城,用来捆绑我,控制我的,最沉重的枷锁。
那次不欢而散后,周城隔了两天才来。
也就是,他迟到了一天。
门铃响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多已经急得在门口转了无数圈,嘴里念叨着“爸爸怎么还不来”。
我开了门,周城站在外面,脸色依然不好看。
“公司临时开会。”他生硬地解释了一句,算是为自己的迟到找了个台阶。
我没说话,让他进来了。
那天的气氛很诡异。
他陪多多的两个小时里,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帮他搭着积木。
多多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玩得没有平时那么疯。
我坐在电脑前,假装在工作,耳朵却竖得老高。
我听到多多小声问:“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周城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我听见他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多么标准,多么冷酷的回答。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多多推到了“我们”之外。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冰冻期。
他来,我开门。
他走,我关门。
我们之间,除了关于多多的必要交接,再无半句废话。
他不再使唤我倒水,渴了就自己去。
我也懒得再用言语去刺他,因为我知道,那没用。
他这种人,铜墙铁壁,水泼不进。我的那点挣扎,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无能狂怒。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只有他隔天投下的那颗石子,会激起一点涟漪。
然后,又迅速恢复平静。
我的设计稿终于通过了。甲方老板大发慈悲,预付了一半的款项。
我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多多去吃了一顿他念叨了很久的海鲜自助。
看着儿子剥虾剥得满嘴流油的开心样子,我觉得之前熬的那些夜,受的那些气,都值了。
回家的路上,多多突然说:“妈妈,我们给爸爸也带一点回去吧?他最喜欢吃三文鱼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
看着儿子那双清澈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说。
我打包了一份最新鲜的三文鱼刺身,用冰袋仔细包好。
回到家,我把三文鱼放进冰箱,然后给周城发了条微信。
【多多给你留了三文鱼,你下班顺路过来拿一下吧。】
发完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发这条微信?
我是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会感动?期待他会意识到,这个家里,还有人在意他的喜好?
我真是疯了。
等了半个小时,手机叮咚一声。
是周城的回信。
只有一个字。
【好。】
晚上八点,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周城站在外面,神色有些疲惫。
“给。”我把打包好的三文鱼递给他。
他接过去,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气氛就这么僵住了。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设计稿通过了?”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预付款拿到了。”
“那就好。”他说,“别太累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一个常年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也是”,或者“你吃饭了吗”。
但最后,我只是说:“知道了。”
他点点头,转身准备走。
“周城。”我又叫住了他。
他回头。
“你的胃药,还在吃吗?”我问。
离婚前,他应酬多,饮食不规律,胃一直不好。我总是常备着胃药,盯着他吃。
他怔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
“……还在吃。”他低声说。
“那就好,别忘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我有什么资格关心他?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的胃疼不疼,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晚。”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叫我。
“嗯?”
“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非要这样吗?”
“哪样?”我明知故问。
“像仇人一样。”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周城,我们不是仇人。我们是陌生人。是每个月有金钱往来,并且共享一个儿子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他刚刚营造出的那一点点温情。
他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去。
“随你便。”
他扔下这句话,拿着那盒三文鱼,决绝地走了。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林晚啊林晚,你真是没救了。
你一边恨他,一边却还该死地记着他的胃病,他的喜好。
你到底在犯什么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最好的闺蜜肖楠给我打来视频电话。
她在那头,敷着面膜,声音含混不清:“我说林大设计师,又在为你的前夫哥伤春悲秋呢?”
肖楠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离婚时,唯一一个旗帜鲜明地支持我,还拎着一瓶红酒来我家庆祝我“脱离苦海”的人。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半天。
“晚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他?”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疯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关心他吃没吃药?你为什么会因为他一句‘别太累了’就心神不宁?”
肖楠的问题,一针见血。
我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晚晚,你不是恨他,你是怨他。怨他为什么不能像你爱他一样爱你,怨他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就抽身离开。”
“你对他所有的刺,所有的冷漠,都只是一种伪装。你怕自己再陷进去,你怕自己再受伤。”
“你是在用攻击他,来保护你自己。”
肖楠的话,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了我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
我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楠楠,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累。”
“还能怎么办?要么,你就彻底把他当个屁,放了。要么,你就去把他追回来。”
“追回来?”我苦笑,“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回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肖楠说,“他隔天就去你家,说明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家。他只是……只是太自私,太习惯被你照顾了。你得让他知道,你不是非他不可。”
“我怎么让他知道?”
“你也找一个啊!”肖楠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你也找个男人,在他面前晃。让他知道,你林晚离了他周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让他也尝尝吃醋是什么滋味!”
我被她逗笑了:“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肖楠信誓旦旦,“男人啊,都是贱骨头。你得让他有危机感。”
挂了电话,我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找个男人?
谈何容易。
我每天围着孩子和工作转,生活圈子比我家的客厅大不了多少。
我去哪里找个男人?
而且,我真的还有力气,再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虽然很快沉底,却留下了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机会说来就来。
我接了一个新活,给一个独立书店做室内设计。
书店老板姓陈,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慢条斯理。
第一次去量房的时候,他给我泡了一杯手冲咖啡。
“陈老板,不用这么客气。”我说。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有些腼腆。
“别叫我陈老板,叫我老陈就行。你这天天对着电脑,喝点好咖啡,提提神。”
他的书店不大,但很温馨。原木色的书架,暖黄色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书本混合的香气。
是我喜欢的那种调调。
我们聊设计方案,他很有想法,但又很尊重我的专业意见。
“林设计师,我觉得你这个方案特别好,就照你说的做。”
“你这里可以加一个儿童阅读角,铺上地毯和软垫,孩子们会喜欢的。”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他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是那种纯粹的欣赏和佩服。
跟周城那种永远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完全不同。
那天下午,周城又来了。
我正在客厅的地板上铺开图纸,跟老陈通电话,讨论一个细节。
我聊得很投入,完全没注意时间。
门铃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三点十五。
他迟到了。
我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去开门。
“……对,那个墙角,我们可以做一个嵌入式的书柜,既能储物,又不占地方……嗯,好的,我明天画出效果图给你……”
我拉开门,周城站在外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我手里还未挂断的手机。
我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转身对电话那头说:“那先这样,陈先生,明天联系。”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
周城换了鞋,站在玄关,一动不动,像一尊冰雕。
客厅里,多多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谁?”周城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客户。”我言简意赅。
“男的?”
“跟你有关系吗?”我反问。
他冷笑一声:“林晚,你长本事了啊。当着我的面,就跟别的男人谈笑风生?”
我被他这莫名其妙的醋意给气笑了。
“周城,你搞搞清楚。第一,我们已经离婚了。第二,这是我的家,我跟谁打电话,是我的自由。第三,我在谈工作,不像某些人,把家当成游乐场。”
我一连串的话,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好,好,林晚,你行。”他咬着牙说。
那天的两个小时,是我跟周城离婚以来,最难熬的两个小时。
整个屋子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周城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多多不敢去找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玩着玩具,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们一眼,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安。
我心里又气又悔。
气周城的不可理喻,也悔自己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跟他起冲突。
五点一到,周城立刻起身走人。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我说:“林晚,我警告你。你别想找个人来取代我。多多的爸爸,永远只能是我一个。”
说完,他“砰”地一声甩上门,走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这是……在吃醋?
肖楠的乌鸦嘴,竟然真的说中了?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混合着报复快感和一丝窃喜的复杂情绪。
原来,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原来,我的生活里出现另一个男人,真的会让他乱了方寸。
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让我一直以来萎靡不振的精神,突然亢奋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老陈的联系,变得频繁起来。
当然,都是因为工作。
他会因为一个插座的位置,给我打来电话。
我也会因为一种木材的纹理,去书店找他确认。
我们聊天的内容,从设计,慢慢延伸到书籍,电影,音乐。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他喜欢村上春树,我也喜欢。
他爱听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那也是我的最爱。
跟老陈聊天,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像一杯温水,不激烈,不滚烫,却能慢慢地,一点点地,温暖你冰冷的胃。
周城来我家的日子,我总是不经意地,把手机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老陈发来的微信,我也不会刻意回避。
【林设计师,书店新到了一批画册,有空过来看看?】
【周末我带多多过去。】
【好啊,我给多多留了他最爱喝的橙汁。】
周城的视线,总会状似无意地,扫过我的手机屏幕。
然后,他整个下午,都会变得沉默寡言。
他陪多多的方式,也从以前的投入,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有一次,多多让他帮忙拼一个飞船,他拼了半天,都拼错了。
多多着急地说:“爸爸,你错了!这个不是放这里的!”
周城烦躁地把手里的零件一扔:“不拼了!”
多多被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立刻冲过去,把多多抱进怀里。
“周城,你发什么疯!”我怒视着他。
他看着哭泣的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悔,但嘴上却依然强硬。
“我发疯?林晚,你敢说你没在故意气我?”
“我气你什么了?”
“你跟那个姓陈的,怎么回事?”他终于图穷匕见。
“我们是朋友,是合作伙伴。怎么,我交朋友,也需要跟你报备吗?”
“朋友?”他冷笑,“朋友会天天聊天?朋友会约着周末见面?”
“周城,你管得太宽了。”我抱着多多,冷冷地看着他,“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样子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狼狈。
那天,他破天荒地,没有等到五点就走了。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受伤。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没有感觉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相反,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抱着多多,轻声问:“宝贝,妈妈是不是做错了?”
多多抬起头,用他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
“妈妈,我不想你跟爸爸吵架。”
我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
我利用老陈,去刺激周城。
我以为,这是在为自己出一口气。
可到头来,伤得最深的,却是我的孩子。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已经不爱我的男人,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竟然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战争的武器。
我真是个混蛋。
那天晚上,我给老陈发了条微信。
【陈先生,对不起。】
他很快回了过来。
【我不该利用你。】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跟他说了。
我以为,他会生气,会觉得我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坏女人。
可他却说:【我明白。你只是太辛苦了。】
【你不用跟我道歉。能让你前夫哥吃醋,说明我还是有点魅力的嘛。】
他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
看着那几行字,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个男人,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柔?
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不堪?
【林晚,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继续扮演这个让你前-夫哥吃醋的角色。】
【但前提是,你得想清楚,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报复他,还是为了……挽回他?】
老陈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不敢正视的那个房间。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希望周城吃醋,是希望他能重新看到我,重新在乎我。
可然后呢?
就算他回头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吗?
那个自私、冷漠、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周城,真的会改变吗?
我不敢想。
我怕答案,是否定的。
书店的设计进入了收尾阶段。
周末,我带着多多去了老陈的书店。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老陈给多多准备了橙汁和小饼干,还有一个专门为他开辟的,堆满了绘本的儿童角。
多多很快就跟书店里其他的小朋友玩成了一片。
我和老陈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咖啡,聊着天。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平静,温暖,没有争吵,没有怨恨。
“林晚。”老陈突然叫我。
“嗯?”
“你笑起来,很好看。”他说。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简单的赞美了?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周城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你在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
“我在外面。”
“跟谁?”
“周城,这不关你的事。”
“林晚,我今天去你家了,你不在。多多呢?你把多多带到哪里去了?”他质问道。
“我带他出来玩,不行吗?”
“跟那个姓陈的?”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在他看来,就是默认。
“林晚,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你来干什么?周城,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那是我的儿子!你凭什么带他去见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不三不四?”我被他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周城,你嘴巴放干净点!老陈他比你高尚一百倍!至少他懂得尊重人!”
“呵,这么快就护上了?林晚,你可真行!”
电话那头,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
老陈担忧地看着我:“没事吧?”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一个疯子而已。”
可是,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以周城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书店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周城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我和老陈,以及在不远处玩耍的多多。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多多,过来!”他冲着儿子喊道。
多多被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书店里所有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感到一阵屈辱,脸上火辣辣的。
我站起身,挡在老陈和周城中间。
“周城,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公共场合!”
“我干什么?我来接我儿子!”他绕过我,一把将多多从地上抱了起来。
多多被他粗暴的动作吓哭了。
“放开他!”我冲过去,想把多多抢回来。
老陈也站了起来,挡在我面前,对周城说:“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周城抱着哭泣的儿子,冷冷地看着老陈。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是林晚的朋友。”老陈不卑不亢地说。
“朋友?”周城嗤笑一声,目光转向我,充满了鄙夷和嘲讽,“林晚,这就是你找的新欢?一个开破书店的?你看上他什么了?他能给多多什么?他能给你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侮辱我,可以。
但是,他不能侮辱老陈。
老陈是一个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人。他不应该被卷进我们这滩烂泥里。
“周城!”我尖叫起来,“你给我闭嘴!”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除了会给钱,你还给过多多什么?你有关心过他晚上做噩梦吗?你有关心过他感冒发烧吗?你有关-心过他因为想你,半夜偷偷哭吗?”
“你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隔天来我家,像打卡一样,享受两个小时的父子情深,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充电桩吗?你的情感加油站吗?”
“周城,你太自私了!你是我见过最自私,最冷血的男人!”
我一口气,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整个书店,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我们。
周城愣住了。
他抱着多多,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隐忍的我,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扒得体无完肤。
“妈妈……”怀里的多多,哭着向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从他僵硬的怀抱里,把儿子接了过来。
我抱着多多,看着周城,一字一句地说:
“周城,我们结束吧。”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隔天来我家了。”
“你想见多多,可以。按照协议,每个月两次。时间地点,由我的律师通知你。”
“我的家,不欢迎你。”
“我的人生,也请你,圆润地,滚出去。”
说完,我抱着多多,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想知道。
那一刻,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我亲手搬开了。
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眼泪,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怨恨。
是为了一段彻底死去的感情。
是为了那个,曾经爱他爱到尘埃里,最后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的,林晚。
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之后,世界清净了。
周城没有再给我打电话,也没有再来。
我的生活,突然少了一个固定的“节目”,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每到下午三点,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门口。
但门铃,再也没有响过。
多多问过几次:“爸爸今天怎么不来?”
我告诉他:“爸爸妈妈换了一种新的见面方式,以后会在外面,更好玩的地方见。”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我给老陈发了很长一段道歉的微信。
为我把他卷进这场闹剧,为周城对他的侮辱。
老陈回我:【傻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们也不会吵成那样。】
【不过,说真的,你最后那几句话,真帅。】
看着他发来的那个“酷”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
生活,好像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开始健身,练瑜伽。
我开始看展,听音乐会。
我把之前因为要迁就周城的探视时间而推掉的工作,全都捡了回来。
我的账户余额,一点点地丰厚起来。
我甚至,给自己和多多,报了一个去海边的旅行团。
出发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律师的电话。
“林小姐,周先生那边,同意了新的探视协议。”
“知道了。”我平静地说。
“另外,周先生想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
“他说……对不起。”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一句“对不起”。
迟到了太久太久。
如果是在一年前,甚至一个月前听到,我可能会泪流满面。
但现在,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我知道了。”我说,“替我谢谢他。”
谢谢他,终于肯放过我。
也谢谢他,让我终于看清,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海边的风,很咸,很湿。
多多在沙滩上疯跑,捡贝壳,追逐着浪花。
我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心里一片宁静。
手机响了,是老陈发来的视频通话。
“嗨,大海好看吗?”他出现在屏幕里,背景还是他的书店。
“好看。”我把镜头转向大海,“听,海浪的声音。”
“真好。”他笑着说,“等你们回来,我请你们吃大餐。”
“好啊。”我笑着答应。
挂了电话,我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入海平面。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像这轮落日一样。
告别了曾经的灼热和刺眼,迎来了此刻的温柔和静美。
而明天,又将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日出。
至于周城,他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场重感冒。
来势汹汹,让我发烧,流泪,浑身无力。
但病好了,也就好了。
也许偶尔,天气变化的时候,还会打个喷嚏,想起那场病带来的难受。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隔天来我家一次,满足后转身就走,我含泪默认了。
这曾是我的生活。
但从今以后,不会再是了。
我的家,只有我和我的孩子。
我的生活,会有阳光,有书香,有朋友,还有……可能会有的,新的爱情。
而那些含泪默认的日子,就让它,永远地,留在昨天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