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一声停靠在县城小站时,李卫东捏着磨得起毛的车票,指节泛白。三年没回村,站前拉客的摩托还是老样子,只是司机们的皱纹更深了些。他扛着装着换洗衣物的蛇皮袋,刚走出站台就被一股熟悉的气息裹住——是稻香混着泥土的味道,比记忆里更浓,也更沉。
回村的班车在坑洼路上颠簸,窗外的稻浪成片翻滚,金黄得晃眼。李卫东望着那些弯腰割稻的身影,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心里泛起涩味。三年前他揣着“混出个人样”的念头离开,如今还是工地里搬砖的小工,唯一的变化是晒得更黑,肩膀更宽了。
家门口的老槐树又粗了一圈,母亲听见动静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拉着他的手反复摩挲:“瘦了,也结实了。”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圈里的脸更显苍老,只闷声说:“先歇着,明天下地。”
天刚蒙蒙亮,李卫东就跟着父亲下了地。镰刀挥得生涩,没一会儿手心就磨出了泡。休息时坐在田埂上,父亲忽然朝西边努努嘴:“那是你林叔家的地,就秀儿一个人扛着,不容易。”
“林秀?”李卫东的心猛地一跳。记忆里那个梳乌黑长辫、眼睛亮如星的姑娘,瞬间清晰起来。她比他大两岁,小时候总护着他,把攒下的糖给他吃。他曾在日记本里偷偷画过她的侧影,直到她考上大学,这份朦胧的情愫才被藏进心底。
“去年她男人在矿上没了,”父亲的烟蒂在地上摁灭,“婆家嫌她生了闺女,把娘俩赶回来了。你林叔林婶身体不好,这一大家子全靠她。”
李卫东的喉咙发紧。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夕阳下的田埂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着半袋稻谷往家走,步履有些蹒跚,旁边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懂事地帮着扶袋子。那身影清瘦了许多,却还是能一眼认出——是林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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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母亲絮叨着村里的事,说到林秀就叹气:“多好的闺女,命太苦。明天你把咱家的活抓紧点,去给她搭把手,乡里乡亲的。”李卫东含糊应着,扒饭的动作却慢了。他想去,又怕唐突,更怕面对她那双可能盛满哀愁的眼睛。
接下来几天,李卫东总刻意绕着林秀家的地走。偶尔远远瞥见她,要么在弯腰割稻,要么在给孩子喂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孩子笑的时候,眼里才会闪过一丝光。他几次想上前,脚却像灌了铅,那些“秀姐”“需要帮忙吗”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家的稻子终于收完,母亲给李卫东装了满满一袋新米,还有腊肉和干菜:“明天赶早班车走吧,工地那边别耽误了。”夜里李卫东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洒在院墙上,他满脑子都是林秀背着稻谷的背影。
天还没亮透,李卫东就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地拎起行李,想趁着村里人没起程,免得被追问城里的生活。晨雾像薄纱笼罩着田野,稻茬上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空气冷得刺骨。
走到村后稻田的拐角,一个身影突然从田埂下爬上来。是林秀,背着一捆比她还高的柴火,压得腰都弯了。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林秀的头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洗得发白的格子衫后背全湿了,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她的脸比记忆中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惊讶和慌乱。
“卫东?”她先开了口,声音带着早起的沙哑,“你……要回城了?”
“嗯,秀姐。”李卫东感觉心跳得飞快,下意识想帮她卸柴火,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林秀似乎察觉到,微微侧身躲开,自己费力地把柴火往上颠了颠。
“家里都收完了?”她低下头,手指绞着捆柴的麻绳。
“收完了。”空气又陷入沉默,只有风吹过稻茬的沙沙声。远处传来班车的喇叭声,越来越近。
李卫东心里急了,他掏出母亲塞给他的几百块钱,递了过去:“秀姐,这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林秀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一步,脸瞬间涨红:“我不要!我有手有脚,能养活孩子!”她的声音带着怒意,更多的是屈辱。
李卫东的手僵在半空,脸也臊得发烫:“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班车的喇叭声再次响起,就在路口。林秀忽然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羞耻、绝望,还有一丝李卫东看不懂的期待。她的脸颊红得要滴血,呼吸急促,攥着麻绳的指节泛白。
“东子,”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我这块地……荒得太久了……”
李卫东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下半句:“……等你来收。”
这五个字像惊雷炸在耳边,李卫东的大脑一片空白。在乡村的语境里,“地荒了等你来收”的暗示,直白得让他浑身发烫。他看着林秀那双含泪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不是轻浮的挑逗,是走投无路的祈求。
“嘀——”班车的喇叭声催命般响起。李卫东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着冲上了班车。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林秀的表情,只觉得后背全是冷汗。
班车启动时,他还是忍不住透过车窗望去。林秀还站在原地,背着沉重的柴火,像一尊孤独的石像,晨雾把她的身影裹得模糊。李卫东的心脏像被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回到工地的日子变得煎熬。李卫东干活时频频走神,钢筋差点砸到脚。夜里躺在大通铺,林秀的那句话总在耳边回响,还有她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他想起她背着柴火的背影,想起那个懂事的小丫头,心里的愧疚越来越重。
工友们看出他不对劲,打趣他是不是想媳妇了。李卫东只是苦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冲动,那些少年时的朦胧情愫,此刻全化作了想保护她的冲动。他拿出手机,翻出母亲的号码,犹豫了三天,终于拨了过去。
“妈,我想回村。”
母亲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工地那边……”
“我不想干了。”李卫东望着远处的高楼,“我想回去,帮家里种地,也帮帮林秀姐。”
挂了电话,李卫东立刻找工头辞工。工头骂他“脑子进水”,他却很坚定。他收拾好行李,揣着攒下的几千块钱,踏上了回程的火车。这一次,他的脚步无比轻快。
再次回到村,李卫东没有先回家,径直走向林秀家的方向。院门口,林秀正蹲在地上择菜,小丫头在旁边画画。看到他,林秀手里的菜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不敢置信。
“秀姐。”李卫东走到她面前,声音有些发紧,却很坚定,“我回来了。”
林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慌忙别过脸去擦,肩膀微微颤抖。小丫头仰着小脸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呀?”
“是……是卫东叔叔。”林秀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卫东蹲下身,摸了摸小丫头的头,然后看向林秀:“秀姐,你家的地,我帮你收。以后有我在,你不用一个人扛着。”
林秀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阳光穿过院门口的老枣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李卫东知道,村里人肯定会说闲话,父母或许也会反对,未来的日子不会轻松。但他看着林秀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第二天一早,李卫东扛着镰刀走进了林秀家的稻田。林秀站在田埂上看着他,阳光洒在她脸上,嘴角慢慢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远处的稻浪依旧翻滚,这一次,李卫东的心里没有了迷茫,只有沉甸甸的希望。他知道,有些选择或许艰难,但只要心是热的,就能在这片土地上,种出属于他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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