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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之后,很多事物走向自己的反面,很多流淌在身体河流里的糖分开始集合,就像奔跑后凝结的盐粒。被遗忘的山葡萄、山里红、野柿子,曾经的硬,涩,酸,软了,润了,甜了。在湾村的松林里,松毛糖挂霜了。
我和很多朋友谈起过松毛糖,他们都是一脸茫然。松毛糖是大地的馈赠。天气肃然之后,万山群壑里,阔叶木落叶萧萧。天越发远大,月越发分明。清风明月里,另一个世界的清晨打开了,一种草木灰般的小虫从鱼鳞般的松木皮中探身,缓缓爬向松针——在湾村,人们称之“松毛”。月色无私,细微的影子也会认真绘制。每一粒虫子都有一个摄像头跟进,都有自己的影子,都有自己纤毫毕现的六足,双触须,以及几不可见的双眼。它们的声音我听不见,或者也有谈笑,有打闹,有歌唱,我所见的是一群殉道者,默默走向它们的归宿。它们遵循着基因里刻石的律令,先到者爬向那根松枝的最远端,后来者依次填补——由此我想,所有的甜都是秩序的产物。
我在松针上没有见过虫噬咬的痕迹。每一根松针都光滑如拭,都似镀着金属,都泛着完美的光泽,它们应该不是来采食的。我相信那一刻是静穆的,歌声落地,泉声消失,月光无声,万籁俱寂,甚至风也停止了呼吸。它们在吐蜜,糖浆状的液体,有点混浊,滚滚欲坠。寒凉小心地包裹了这一粒粒甜蜜,它们在凝结,成为糊状,终为固体,一朵朵,成一朵朵糖花,洁白如霜,密密地悬挂在青绿的松针上。它们则坠落如雨,纷纷零落成泥。我听见大地忧伤而慈悲的叹息。
经历过缺糖时代的孩子,当明白“甜”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是怎样发现松毛糖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常常是整枝拽断,抱于怀中,箕踞而食,如猴,如猩猩,不雅却豪横。常常因为猴急而吃进去松针,苦涩而清香。
以我浅薄的经历,在所有自然生成的甜蜜中,松毛糖当摘桂冠。那一粒粒晶体,嚼之如冰糖而稍软,吮之如蜂蜜而更甜。嗑开,舌尖融化,糖液四溢,引津液而涌起,控咽喉而律动。顺喉而下,达肺腑,至百骸,那种朴素的满足,不足为后生道也。
采松毛糖多在放学后。我和邻居伙伴去山上挖枯死的树桩,用以冬日取暖。挖桩只是由头,更多的是抓鸟逐兔,采食野果。我们各据一树,现采现吃,直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才慌忙跳下,捋一篮子金黄的松针聊以塞责。
十多年后,邻居小伙伴供职东北师大,我给他寄过一袋子松毛糖。那是秋风里回乡,明月夜我一粒粒摘下来的。他没有回复,应该是没收到吧。
原标题:《晨读 | 董改正:松毛糖》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吴南瑶 沈琦华
来源:作者:董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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