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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个称谓像龙卷风一般,打着圈儿,盘旋搅动,将我掩埋。我没有头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配图 | 《大男当婚》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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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楼下有一家河南烩面馆,卖面,卖凉菜,还提供美味可口的大盘鸡。
我要了一大碗河南烩面,不多时,低头玩手机的我听见了服务生与收银员的对话:
“大碗烩面是谁的?”
“那个光头的。”
因听见了“大碗烩面”,我下意识环顾四周:有年轻人身穿厂服,梳了分头,埋头呼哧呼哧吃面;有浑身艺术气质的男士扎着马尾,认真地从凉菜碟子夹出一颗花生米;还有几个神情欢快的男女,围坐一起,喝啤酒,吃鸡块,他们的脸颊微微泛红,头顶都覆盖有满满当当的黑头发。目光腾挪,尚未在面馆搜寻完毕,“砰”,服务生径直将一大碗面杵在我面前了。
原来,我就是那个服务生和收银员口中的“光头”。
可我的脑袋两侧和前额还有头发,只是头顶的头发稀疏,细小而柔软,像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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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我的家乡,铜川市郊区红土镇,长到十八岁。那时,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
夏天,我在每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河里寻捕螃蟹,将玩耍当营生。秋天,我攀爬每一道夕阳映照的山坡,挖柴胡、黄芩、当归,用劳动换取报酬,勤工俭学。冬天,白雪覆盖村落四周的无边原野,我用干枯的树枝在雪地里写下同学们的名字,祝福他们在寒冷而凛冽的冬日要快乐。
我唯一蔓延了整个青春的烦恼,是我的一头卷发,它们黑硬黑硬的,蜷曲、盘结,贴在我的脑颅上肆意生长,像在脑瓜上铺设一层钢丝球。
每逢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我都会去镇上的理发铺理发。
上初中以前,我理发时父母总是陪着,经验老到的理发师会按照父母朴实而规矩的要求,捏着手工推子,给我理出小平头。短短的头发像黑色的毛毯,平整地铺设在我的头顶,发根却纵横交错,盘亘在一起。
同学们也是平头,可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清晰、洁净且明朗,而我的头发,卑微地匍匐在头皮上。我苦恼满满,觉得自己不对劲。
我渐渐长大,街上的录像厅里,出现了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们——周润发口吃巧克力,梳着大背头,是赌神;刘德华身穿牛仔服,梳出分头,和吴倩莲演绎着什么叫作天若有情;郭富城的中分头明亮闪耀,他和关之琳搞了一场夏日情未了;郑伊健脱光了上身的衣服,站在铜锣湾的街头,黑而直的头发遮挡住他冷酷的半边面孔。
同学们走进新开的理发店,交代年轻的理发师,为他们理出周润发、刘德华、郭富城、郑伊健的发式。我挠着蜷曲的头发,看遍理发店里提供的发型图片,没法给自己选择什么新式发型。而理发师们也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出:你这是卷卷毛,谁对你这头发都没有办法。
后来,我在隔壁班级发现了一个生有卷发的男同学,他的头发拧成一绺一绺,打着转儿,粘连在脑袋上。我想:这个同学的头发也太卷了,我的头发肯定比他的要好一点。
一次课间活动,我和隔壁班的同学认识了,不等我开口,他说:“哎呀,你这头发,咋比我的还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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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的二月二,我不服气,让青年理发师用吹风机将我的头发吹得竖起来,再用摩丝对头发进行处理。摩丝是那个时候的头发定型剂,装在铁皮罐子里,使用时摇晃罐子,挤出的液体遇见空气,迅速膨大,变成白色的泡沫。
理发师用掌心掬了泡沫,涂抹在我的脑袋上进行头发定型。
摩丝太不好受了。一方面,我期待摩丝彻底改变我的头发的性状,给我一头直竖的头发;另一方面,我承受着硬化后的摩丝带来的不适感,像是在头上戴了一个硬壳子。
我顶着硬壳子去了学校,我想告诉每个人,我的头发变直了。不料,没有同学注意到我的变化。
我又心怀忐忑回到家里,在父母面前晃荡许久。
母亲问:“你是不是理发了?”
“你没看出来我有啥变化吗?”我反问。
“我看你像个刺猬!”母亲毫不客气地指出。
戴着“硬壳子”、很不舒服的我哭笑不得,摩丝并没能给我带来心灵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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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我有一位同学名叫石军华,他拥有大波浪式的卷发,梳了分头,颇为俊朗。
他传授我一种秘诀:每晚,用热毛巾捂在头上三分钟,然后,继续用热毛巾顺着发梢的方向用力抹,头发可以变直。他说,这样的原理就像熨斗熨衣服,是将头发熨平,即便不能彻底疗愈卷发,但可以将“小卷发”变为“大波浪”。
我按石军华传授的技法做了尝试。
尝试一天,感觉不错;尝试两天,似乎有效果;第三天,我就起了惰心,懒得去搞什么热毛巾。
我只想拥有一种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而不想日复一日地为头发做工作。
于是,我没能拥有“大波浪”,依旧满头“小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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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终于和头发和解了。
“你的头发像缎子似的。”
“《封神榜》里面演纣王的演员叫达奇,你的头发像达奇的头发,太棒了。”
“我从小就想拥有你这样的头发,我觉得生有这样头发的人很聪明。”
从陕西来到上海工作的我,认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小马。小马毫不吝惜语言,对我的头发进行赞美。
我有点恍惚,一遍遍跟她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一次次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慨叹着自己在过往岁月里莫可名状的无知举动;往后几年,也差点忘记头发曾带给我烦恼。
可2011年,头上的毛发还是再次牵动了我的心弦。
那时候, 我和小马已经成家,租住在闵行区莘庄镇的一个老小区。小马在闵行区颛桥的一家韩资企业工作,我在江浙沪一带跑广告业务,经常前往常州。
深秋时节,我在常州一家地板厂跑业务,企业老板刚刚花了300多万元,装修好2000平米的工厂展厅,他计划依托展厅,开展地板团购业务。我们相谈甚欢,老板愿意在我这里打广告,还希望聘请我为企业的营销顾问,为团购活动做一些具体的策划。但是,合同一直没有敲定。
小马那段时间脖子不舒服、全身乏力,她曾做过甲状腺结节的手术,我很担心她的旧病复发,心中一阵阵焦虑。我打定主意,合同一旦签订,马上返回上海,陪小马去医院检查身体。
新项目要启动,资金蛋糕在成型,企业老板身边围来一群人,有来取经寻合作的经销商,有络绎不绝来游说老板的职业经理人,有展厅的设计师,还有第三方团购公司的业务员。这些人都盯着要成型的“蛋糕”,都是我的业务竞争者。我高度紧张,不敢懈怠,全天候待在工厂里,陪同老板接见客户。
决心大干一把的老板意气风发,精力卓绝,白天迎接一批又一批客户,晚上还组织大家喝酒,喝完酒去KTV唱歌。小马身体不知咋样,我既要盯客户,又连喝带唱,好几天下来,愈发坐立不安。
这一天,趁着大家争当麦霸,而不再游说业务的空档,我到洗手间洗把脸,清醒清醒。接近三十岁的我已经是个老业务员了,皱纹爬上额头,脸蛋上泛着油光。我站在盥洗镜前,看着自己日渐胖起来的圆脸,慨叹岁月的流逝。这一看不要紧,我发现自己像毛毯一样的头发缺了一块儿。我以为是光影的结果,伸手去扒拉,缺口处的头发却像丛林里干枯的灌木一样,接连折断和倒下了。我并住手掌在头上抹一下,掌中落下一撮头发。我发慌,这是咋回事?这在干什么?
老板和友人们仍在KTV里放歌,叮叮当当的啤酒瓶碰撞声不断从包间里传出。我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面孔良久后,告慰自己,这脱发应该是偶然的,会好的!
再过了两天,合同终是签订了,我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上海,抓紧时间与小马去医院检查。所幸,小马的甲状腺只是有点轻微炎症,医生开了药,嘱咐小马注意休息,多运动。
我这才摸着自己秃掉的一片头发,给远在陕西的母亲打了电话,说我头发脱了一块,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几天后,母亲从陕西邮寄来九大包中药和一个药罐,让我熬中药喝。
药是我们红土镇街道一位老中医开的,他对治疗脱发颇有心得,不过,他对母亲说,脱发不容小觑,治脱发是个长期过程,至少得喝五个疗程中药。
我问母亲:“九包药是几个疗程?”
母亲说:“一个疗程。”
小马用煤气灶小火给我熬药,药罐咕嘟咕嘟的,中药味弥漫了我们租住的小屋。药的味道酸苦酸苦的,喝一口,像是有什么人将拳头塞在我嘴里转了一圈似的。我看着九大包药,默念着五九四十五的乘法口诀,计算以后还有多少个拳头捣在我的嘴巴里。我也想,得有多少药味飘出,在我们的屋子盘旋,最后冲出门窗,让小区里的人们以为这里生活着一个“药罐子”。
其时,我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秉持“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一种感性态度,以为脱掉的头发终会像野草一样,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我求助于母亲,让她邮寄来中药,只是认为中药犹如“春风”,会让“又生”的速度变快一点而已。
用热毛巾捂头皮,我坚持不了三天。面对这种酸苦的中药,我自然没能坚持完一个疗程。我想:慢一点就慢一点吧,又不是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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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在跑业务,依旧在跑业务时喝酒。我总是陷入焦虑,为这样那样突发的状况——父亲患病了、孩子出生了、岳母骑车与公共汽车之间发生交通事故了、陕西家里亲戚来上海找工作了,这些事情都得我具体操办。
一元硬币大小的斑秃在脑袋两侧不断出现,却也不断自愈;头顶的头发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样,脱了,又长出来了,只是日渐稀疏,原来如细钢丝一般的粗硬头发,渐渐变成细绒线,又变成更细的毫毛。
从2011年到2017年的六年,脱发伴随我跑业务,也伴随了我的失业,后来,我还顶着脱发的压力创业。我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嗟叹:怎么好好一个人,这头上跟狗啃了似的。
一段时间里,我索性剃光了头发,并由此产生了某种自卑。
在网上浏览信息时,常看到有言论形容猥琐的男人:肥胖、秃头、油腻……我不得不将这些词语与自己产生关联,似乎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也常看到,有女性在择偶的时候,说绝不能接受一个男人是秃头,不仅难看,还会影响下一代的颜值。虽然我是个已婚的男人,不牵涉被择的问题,但这样的论调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异类。
有一次放学,我去幼儿园接“小哪吒”(我和小马的孩子),有同班的小朋友指着我对他的父母说:“你看你看,‘小哪吒’的爸爸没有头发。”我脸红了,我感觉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拥有蜷曲头发的时候我不懂得珍惜,在失去了它之后,我追悔莫及。
其实,在我的身边,不乏秃头的同龄人,甚至年龄比我小的人。
一次饭局上,认识一个软件工程师,他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了,甚至眉毛也很稀疏。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脱发的,他说大学的时候就脱光了,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说,应该是遗传性的,他的祖父、父亲都是光头。
我问他,秃头对他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他说,影响就是,不用花理发的钱,洗脸的时候,连头一块也洗了。
他虽乐观、坦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也苦笑着承认:心理压力很大。
我还认识一位年轻的画家,因为脱发,选择了戴假发。冬天戴大假发,夏天小假发。他偷偷告诉我,他睡觉时也不脱假发,刮风时,手捂住脑袋,生怕假发飞了。画家的脱发并不是很严重,但他敏感、谨慎,在脱发问题上选择了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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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位老兄在军医大学当教授,我们俩得空见面时,我满怀期待咨询老兄,看有没有办法给我治疗治疗。
老兄问我:“你想咋治疗?”
“最好有一种药,我吃下去,就恢复了。”我不认为脱发像癌症、白血病或者其他什么疑难杂症一样,不能被治愈。不就是几根头发么!
“你这是凭空想象,”老兄被我异想天开的言论逗笑了,也与我开起玩笑,“如果你可以发明那样一种药,我可以告诉你,你将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还将问鼎世界首富的宝座。”
我这才惊异了:“有这么严重?”
“就是这么严重!脱发是世界性的难题,要是那么好治的话,外国的那些王子、知名的那些运动员,早就去治了,”他让我低下头,仔细瞅了我的头发又说,“你这脱发大概率是雄秃,和那些王子、运动员是一样的……你看看你的胡子……胡子旺盛,头顶秃瓢,这是典型的雄性激素源性脱发。”
我确实生着络腮胡,每天都得刮,一天不刮,满脸乌青。
我没有放弃追问:“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去医院开展正规检查,让医生帮你诊断……但从我看来,你秃了这么久,治愈可能性几乎为0。还有一种办法,去做植发手术。”
我长这么大,没有住过院,没有打过吊针,潜意识里,我难以接受“手术”这样的字眼,也不可能做出植发手术的选择。
我上网查雄激素源性脱发的相关信息。消息显示:此脱发源于头顶毛囊对双氢睾酮异常敏感,特定毛囊中的一种酶活性升高,促使睾酮转化为双氢睾酮,导致毛囊萎缩;脱发集中于前额、头顶等对双氢睾酮易感的区域,表现为头顶向颅部扩散的渐进性脱发,随年龄增长加重;毛囊生长周期存在休止期向生长期转换延迟现象,病程具有不可逆性。
继续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我还查出来一些网友的言论,他们举着外国一些演绎硬汉角色的秃头演员的例子,说出“我变秃了,也变强了”的网络段子。
我也琢磨开来,我是不是也变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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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强呢?
有钱是强吗?
有人以钱为纲,金钱至上,希望把钱摆在桌子上,摁住别人的脑袋,让别人看自己的钱,心理上呈现“我这么有钱,我很强,你应该羡慕我”这样一种精神状态。
我不认同。我跑业务时遇到过很多意气风发、赚得盆满钵满的建材老板,可随着房地产行情、经济下行等要素变化,作为房地产的下游产业,建材行业呈现出颓败的颜色,当初的大老板们,很多人负债累累,变卖了工厂、住宅和豪车,成了失信被执行人。我陪着唱歌的那个企业老板,他的地板厂在2016年走向了没落,他的母亲患病住在医院时,他甚至拿不出手术费用。
优秀的体力叫作强?
我遇见过一位开网约车的大汉,长得很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浑身腱子肉,深受异性欢迎。大汉精力超群,白天跑一天网约车,晚上有人包他的车,他也会去干。不到半年,大汉上了贼船——包他车的人是开赌场的,每晚向赌场送人,送了一阵儿,大汉自己参与到赌场的经营中去了。警察抓了他,他的母亲哭着向大家诉说:“可怜的他,可怜那一身好膘呀!”
钱是生活的工具,不是生活的目的。体力是健康的证明,不是用来挥霍的资本。人生说短,却有百年,三万六千天,是一个过程。人生起起伏伏,钱、体力,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并不代表着强。盲目的强、无知的强,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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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后,我在水果行业创业,立住了脚跟,买了商业楼里的办公室,还招募志同道合的同事成为我的合伙人。小马早已离职,专心打理家事,陪伴孩子上完幼儿园,又接送孩子上小学。
我秃了以后,小马替我打理短发,虽说“原材料”有限,小马却总认真地帮我把脖子上的汗毛剃干净、在前额修出界限分明的头发弧度。
每次我抱怨嫌弃自己的秃头,说怎么这般猥琐,小马都会劝慰我:“我都不嫌弃你,你自己嫌弃自己干什么?放心好了,腰杆挺直,脑袋昂起来,没有人会多注意你!即便人家说起你的头发,也是顺口一说,瞬间就忘掉了,你不必敏感,无需在上面花多一秒钟的设想。”
在家里,小马换着花样做出可口的饭菜,还将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她帮“小哪吒”喂养了狗、猫、巴西龟、仓鼠、鹦鹉、蝈蝈、蚂蚁等动物和昆虫,也在花盆里种出了金桔、蓝莓、大麦、燕麦、油菜、葫芦、四季豆等果子粮食蔬菜,假期和课后,她陪“小哪吒”一起观察它们,写观察日记;小马也偶尔来公司喝茶,看见绿植长势不好,她给植物浇水、施肥,看见卫生间的水龙头滴水,她也网购水龙头,换在台盆上。
我喜欢捣鼓茶器和各种文玩小玩意,小马总能发现一些好玩的茶具、手串,带回来送给我。
就手串而言,她给我买过:猫眼石、绿松石、寿山石、崂山石、朱砂、小叶紫檀、绿檀、花梨、菩提果、金刚藤等等材质的手串;她还网购了文玩核桃,为我串了一大串核桃当手串。
我不打牌,不会打游戏,工作之余,我就看看书,盘玩手串。
秃头,喝着工夫茶,盘着串儿的我,活脱脱典型中老年男人,时光一去不复返啊。
我脑瓜里还是会不断回响“我变秃了,也变强了”这句话,我于是经常审视盘玩串串、核桃的自己在生理上、心理上的变化是什么,到底有没有变强。
在我的理解里,精神生活中,自强不息、稳健、日拱一卒、步步为营,尊重他人,爱自己,爱身边的人,才是迈向强劲的正途。有了这样的精神支柱,经过生活的历练,诸如身高、头发、长相等生理上不可避免的弱点,不仅被弱化,也会被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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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身披外衣,手中盘玩一大串核桃,穿行几个街区,在外面散步。噼啪……噼啪……噼啪,一处临街的小区,建有镂空的水泥围护墙,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在小区空地争抢着拍皮球。我慢悠悠迈步,嗖,皮球飞过围墙,滴溜溜滚了几滚,落在我脚下。可能是其中一个孩子抢不到皮球,情急之下,将它踢出了墙外。透过围墙上的菱形孔看见我的年轻妈妈对着孩子们讲:“快,快请爷爷帮你们捡皮球。”
“爷爷,爷爷……帮我们捡皮球。”在大人的鼓动下,孩子们踮脚蹦跳,一声接一声,很有礼貌地求我帮忙。
孩子们的叫声没有间隔,我不拥有支配语言回应的机会。只得左手盘核桃,蹲下,右手捡球,曲臂,跳跃,将皮球抛回围墙内。
“赶快谢谢爷爷。”年轻的妈妈再次感召孩子们。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孩子们银铃般的谢意接连不断地从小区里传出,“爷爷”这个称谓像龙卷风一般,打着圈儿,盘旋搅动,将我掩埋。我没有头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努力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发出声响,我无法为自己做出什么合理的辩解。
是否因为我顶着一个缺少头发的脑袋,就已经不可避免地断崖式衰老?
或者因为我盘着串串,举动呈现老态龙钟状,足以支撑起一个当爷爷的范式?
大街上行驶一辆辆汽车,时间像飓风一样席卷而过,我明明站在街头,却不知此处经年、身在何处,胸中无限彷徨,只盲目将手中的核桃搓得咔吧咔吧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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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脱发时,我根据网上的信息买了FDA批准的一种缓解脱发的喷剂,日日喷在头发上。偶尔做梦般幻想,头发只要稍微长上来一点,我就会变年轻,青春勃发。
我也把喷剂推荐给我的朋友们,我说:“咱们死马当作活马医。”
其实喷剂的作用并不明显,喷药期间,我会觉得头皮热热的,某根细软的头发变粗了;可停喷后,我冷静观察时,变粗的头发却不见了,或许脱落了,又或许并未真正变粗过。
那时,每隔三五日,小马会用电推子帮我理发。买电推子时,送有一个可以调节长短的卡尺,分为3毫米、6毫米、9毫米。小马会用卡尺,细心替我打理逐渐稀疏的脑瓜,保证头皮上留有短短一层黑发。
这两年,头顶的头发愈发柔弱,打理与不打理似乎没有了明显区别,再整饬也没有用了。我接受了自己秃头的事实,卡尺不用了,理发也不用小马帮忙了,每次洗澡前,我直接自己舞弄电推子推一圈就完事。
和同样秃头的朋友相聚时,免不了谈起脱发、植发等话题时,我也开始大大咧咧说:“我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头发再长出来,我还不愿意呢,这多好,成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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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春天,小马用打完毛衣的剩余,织了一顶红色的绵帽子给我。在那之后,我晚上忙完回家,时常看见小马陪“小哪吒”做作业时,手边还舞动着线团,五颜六色的。
我在水果领域做咨询服务,工作忙碌,每天都有全国各地的种植户来拜访我,希望通过我的策划,将产地的水果销售到上海来。忙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头发;闲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头发,会意识到自己不可避免地在衰老。
有一天回家,我靠在沙发上仰躺着,突然头皮一紧,小马扣了个什么东西在我头上。
小马拉着我到卫生间照镜子,那是一顶紫色的线帽,熨帖地覆盖在我的头上,线帽边勾有云纹。
“侬好,紫气东来的人。”小马在镜子里向我打招呼。
小马又拿出一顶麻线的黑色帽子,替我戴上。
我看见镜子里的中年男人,眼角生有皱纹,眼泡浮肿,然而,他的头上像是生出了黑色的、像毛毯一样的头发。黑色麻线粗硬、蜷曲,牢牢抓在他的头皮上,镜子里男人的神情,像极了多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
“侬好,聪明的达奇。”小马在镜子里向那个中年男人微笑。
“小哪吒”窜来,挤在我和小马中间,咯咯笑个不停。
我四十三岁,秃了,没有变强,但沐浴在家庭的温暖中,我头皮发热,倍感光明。
编辑丨Terra 实习丨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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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东
陕西人在上海,果品行业从业者,也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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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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